第113章 第 113 章
若論及心機謀算, 蕭巍算是個自大的蠢人。
但他卻并非一無* 是處。
遣來行刺的侍衛忠心耿耿,廷尉那邊嚴刑審了數日,也沒從他們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寧死不答, 或是胡亂攀咬各家。
到後來, 蕭窈已經懶得細看那些供詞。
指尖壓着書案一角的麻紙,輕點幾下,不耐煩道:“索性殺了算了,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為她換傷藥,神情嚴肅,眉眼不自覺皺着, 倒像是如臨大敵一般。聞言,眼皮都沒擡, 淡淡道:“不急。這是蕭巍培養的死士, 知曉不少江夏事宜,若就這麽賜死, 未免太便宜他們。”
死于他們而言不是懲罰,而是解脫。
蕭窈虛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處既問不出所以然,明日調淳于塗去,令慕怆監看。”崔循替她清理傷處, 重新上藥,時不時擡眼端詳她的反應。
蕭窈對上他的視線,連忙道:“已經不疼了。”
她用的傷藥是最好的, 悉心養了這麽些時日,傷口的确不疼, 只是因血肉生長的緣故隐隐發癢。
崔循纏着紗布, 修長的手指繞着雪白的布條,靈巧而熟練。
最後依着蕭窈的喜好, 打了個結。
蕭窈擡手看了看,十分滿意,又就着先前的事情追問:“我知淳于塗是你的人,擅審問,那慕怆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簡意赅,見蕭窈仍欲追問,擡手遮了遮她那雙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教蕭窈謀略布局,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臺面、血腥污穢之事,并不願她多費半點心思,自有他來掃清。
蕭窈猶豫片刻,應了下來。
這樁差事吩咐到慕怆那裏時,他半點沒遲疑,欣然應下。
倒不是如何嗜殺。
只是與他現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審訊,算得上放松了。
因着蕭窈學宮遇刺之事,崔循遷怒,責他擅離職守。慕怆并沒辯解,倒是蕭窈得知後同崔循争辯起來,将錯處悉數攬在自己身上。
畢竟是她執意令慕怆前去護衛蕭霁。
崔循自然不可能罰蕭窈,也恐她生氣,最後斟酌後,只罰他抄書。
不傷筋動骨,也不罰俸思過。
看起來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但于慕伧而言,這無疑是樁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樣的刀劍仿佛早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用得駕輕就熟。但卻難以駕馭那支細細的羊毫筆,字寫得猶如鬼畫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訊的任務,終于從中脫身,說是如蒙大赦也不為過。
此事交付給崔循,蕭窈便沒再過問。
眼下令她更為在意的,是會稽屬官呈上來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閣部官吏依着崔循的吩咐,開庫房,從那些積灰許久的紙張中将昔年涉及天師道的往來公文悉數翻找出來。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張書案。
議事的朝臣中有經歷過當年那場動亂的,仍能回憶起彼時焦頭爛額的境況,一聽“天師道”這三個字便隐隐頭疼。縱使是年輕未曾親歷過的,總也有所耳聞,觑着在場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輕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瘋子。”有人語重心長道,“彼時陳恩妖言惑衆,愚民廣為依附,犯上作亂,費了許多周折才平定下來。如今既已覺察到苗頭,便該及時掐滅,斬草除根,萬勿使之死灰複燃。”
蕭霁颔首道:“卿以為應如何?”
“宜令各地嚴查,敢參與社祭者,家中供天師像者,格殺勿論。”
斬釘截鐵的聲音隔簾傳來,足見其恨意。
蕭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頓,聽出這是顧侍中的聲音,稍一想,便明白過來。
當年那場動亂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連帶着浙東一帶的家産也遭劫掠,其中顧氏的損失尤為慘重。
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顧侍中挑起這個頭後,陸續開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議着如何将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徹底按滅。
蕭窈凝神聽了會兒,對這千篇一律的說辭感到失語,複又低頭翻看書案上的公文。
這是昔年崔循親筆所書。
行文字跡乍一看與如今并沒多大分別,但蕭窈見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細微差別。
崔循當年的字不似如今這般內斂,是要更鋒芒畢露些,字裏行間,仿佛能窺見他彼時殺伐決斷的行事。
其中提及天師道,有兩句引起她的注意。
崔循寫道,“歸根溯源,實則堵不如疏。”
“只是時至今日,積重難返,唯有殺陳恩,絕其念,方能使其潰散。”
其後附着的是詳盡的布局安排,設陷阱,引陳恩領叛軍入彀,屠戮殆盡。
崔循入內時,蕭窈仍在細看這折文書,甚至沒覺察到他的到來。
崔循一撩衣擺,在她身側坐了。
目光落在紙頁上,稍頓,無奈笑道:“怎麽在看這些?”
說着,便想要從她手中抽走。
蕭窈回過神,微微後仰避開,挑眉反問:“不能給我看嗎?”
“倒不是不能……”崔循還記得自己寫這封公文時的情形,是再三斟酌後,決定對陳恩一幹人等趕盡殺絕。他拿定主意要做什麽,便半點都不會容情,諸多安排稱得上心狠手辣。
故而本能地不願讓蕭窈多看。
“能不能的,我也已經看完了。”蕭窈将公文攤開放在他面前,蔥白的手指點了點一處,“崔循,我想聽你講‘堵不如疏’的事宜。”
崔循微怔。
垂眼看過,才記起這句曾經落于紙上的感慨。
蕭窈捧起茶盞,并未催促,目不轉睛看他。
“顧鴻方才說,天師道信衆是愚民,是瘋子,這話并沒錯。”崔循斟酌着,緩緩道,“但他們并非從最初便如此……”
昔年陳恩聲望最高時,一呼萬應。
狂熱的信衆們如衆星拱月,自各處奔赴,甚至有夫妻因嫌剛生下的嬰兒妨礙趕路,棄之于井。他們并不懼死,深信死之後,将會于極樂之地重逢,強過茍延殘喘地活着。
士族們對“陳恩”這個名字深惡痛絕,視其為擅弄邪術、蠱惑人心的妖人,甚至多有避諱不願提及。
但崔循令人将其斬首,懸于城門示衆。
他比誰都清楚,那不過是個有些小聰明的尋常人。
陳恩并沒什麽移山倒海,不死不滅的本事,只是少時随着方士學過一年半載,後又混跡市井,深谙裝神弄鬼的伎倆罷了。
天師道大行其道,并非陳恩如何了得,而是時勢造就。
絕望的泥濘之中滋生狂熱的信仰,亡命之徒聚于一處,蟻多食象,令從來高高在上的士族摔得頭破血流。
“若百姓衣食無憂,安居樂業,誰也不會想要以命相搏。”蕭窈極輕地嘆了口氣,回憶起方才所聽的議論,搖頭道,“所謂格殺勿論,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還易弄巧成拙。”
“眼下,還沒到那一步。”
崔循颔首認同:“是。”
“沒有上來就一杆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蕭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彥明日上書,再議此事。”
她舒了口氣,随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擡了擡眉。
蕭窈擡手,在他下唇輕點了下:“有些幹……”
她并沒別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對上他黯下的眼眸時,後知後覺出些許暧昧。
因她時常操勞,精力不濟,崔循便不似剛成親那會兒索求無度。學宮之事後又受了傷,多有不便,兩人之間已經素了有段時日。
崔循倒沒說什麽。
只是薄唇微啓,含着她的指尖,輕輕舔了下。
蕭窈:“……”
指尖濡濕的觸感引起一陣酥麻,随之蔓延全身。
她看着崔循那張清隽如玉的面容,既震驚于他怎麽能這樣,又不可抑制地心神為之動搖,只覺當真是好看極了。
“你,”蕭窈定了定神,勉強正經道,“……晚間再說。”
崔循低笑,明知故問道:“卿卿想說什麽?”
蕭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從一旁的公文中又随手取了份,漫不經心翻看着。
這上邊講的是陳恩的出身經歷。
他出生在章安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農戶,遭逢災年,被賣給當地富戶為奴,後又逃離輾轉各地。曾在一方士身邊當過仆役,也曾偷雞摸狗,混跡市井。
蕭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過一頁,目光落在“陳恕”這個名字上時,不自覺坐直了些。
“陳恕……”蕭窈偏過頭,向崔循問道,“我記得昔年陳屍示衆的幾人,是陳恩及其親信,仿佛并無此人。”
陳恩未曾娶妻生子,與他血脈相連的僅有這麽一個侄子。
崔循聽到“陳恕”二字時,立時便知是誰。
“當年,我與桓大将軍兵分兩處,陳恕及其所率信衆由他圍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大将軍上書,逆賊悉數伏誅,陳恕溺于江中,屍骨無存。”
他措辭謹慎。
說的是“大将軍上書”所言,而非自己确準。
蕭窈聽出其中微妙的分別,折起公文一角,輕聲道:“時過經年,既音訊全無,便信大将軍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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