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第 66 章
這些年來, 崔循的生辰總是熱鬧極了。
到底是崔氏的長公子,自出生起便備受矚目,後來入朝真正意義上獨當一面開始, 想要與之交好、讨好的人就更是多不勝數。
崔循喜靜, 對打着各種名義的筵席素來談不上熱切。但他也并非孤僻到特立獨行的人,每逢此時,也總會含笑應付賓客,熟稔地與之寒暄,謝過好意。
他從未有過這樣冷清而別致的生辰。
也沒有哪一回生辰,能令他如今日這般觸動。
蕭窈并不會如那些賓客一樣, 說着辭藻華麗的吉利話恭維他,道了聲“生辰安樂”, 便從袖中取了只紗囊, 抓螢燭去了。
她并非精心準備為他慶生。
只是有自己喜歡的去處、想做的事,順道帶他來看而已。
可崔循還是因此感到久違的欣然。
他自少時起就被祖父教導應沉穩, 經年累月下來,與其說是喜怒不形于色,倒不如說,很少有什麽能觸動他喜怒情緒的事物。
早前因王旸之事, 姑母曾泣不成聲,指着罵他“薄情寡義”。崔循平靜聽了,未曾争辯, 心中亦認同此語。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但與此同時,他又總是會被蕭窈身上旺盛的生命力所打動。
蕭窈與他截然不同, 喜怒都很熱烈, 仿佛世上再沒什麽能約束得了她。崔循時常會覺着她像極了一只狡黠的小狐貍,有時又以為, 燦如驕陽。
清霜般的月光灑下。
崔循挑着風燈,靜靜站在原處,看她忙着四下抓螢燭。夜風拂過鬓發,如山林間的精怪,攝人心魂。
這時節,夜間總是會有些冷。
可蕭窈這麽一番折騰下來,待到心滿意足地将紗囊系起時,額上已經出了層細汗,四肢發熱。
她下意識想要解下披風,只是指尖才觸及系帶,就被崔循攔下。
“夜風正涼,沖了風怕是要風寒。”崔循見她神色似是不情不願,頓了頓,額外補了句,“屆時須得喝藥。”
蕭窈果然悻悻放下手。
她在湖邊大石上随意坐了,指尖勾着紗囊系帶,随口道:“看,像不像一盞小燈。”
幽光映出姣好的面容,有只螢燭似是被光亮吸引,落在了她鬓發上,倒像是支獨特的簪花。
崔循微微颔首。
“從前在武陵時,山中多螢燭,若遇着仲夏夜月光正好,景致比這裏還要好上不少……”
崔循一向寡言少語,兩人在一處時,大都是蕭窈在說話。蕭窈自顧自地說了會兒,稍一停頓,擡眼看向他。
崔循想了想,問道:“你常去嗎?”
蕭窈搖頭:“阿父在旁的事情上雖縱着我,但山中總難免會有危險,他放心不下,只準我随着表兄他們去玩。”
蕭窈雖散漫,但對自己的斤兩還是有數的,知曉若真出了什麽意外,自己恐怕應付不了,在這點上未曾違背過重光帝的意思。
“後來年紀漸長,他們或成家或立業,大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就晏游與我年紀相仿,偶爾還會陪着玩鬧。”她語氣中帶着些顯而易見的懷念,但卻并不惆悵,态度坦然。
崔循垂眼:“他曾帶你看過螢燭嗎?”
蕭窈怔了怔,才意識到這個“他”指的是晏游。正要回答,又意識到這輕描淡寫一句話中所蘊含的隐隐酸意,抿了抿唇。
又是無語又是好笑。
蕭窈與晏游自幼相識,到如今十載有餘,少時更是常常在一處玩。若是這點小事都要計較,恐怕能活活醋死。
她雖未答,但答案已顯而易見。
崔循握着燈杆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泛白,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只是下一刻,便覺手背一暖。
柔軟而細膩的手覆在他被夜風吹涼的手背上,小指微動,似是勾撓了下。
“你真是……”蕭窈覺出他微妙的情緒變化,想說些什麽,但轉念一想,又覺怎麽都不該在人生辰時掃興才對。
道理未必說得通。她短暫猶豫一瞬,擡手攥了崔循的衣襟,示意他俯身。
崔循尚未深思,已随着她的動作低了頭。
蕭窈懶散着不願起身,依舊坐在大石上,只是稍稍挺直腰背,仰起頭,在他唇上親了下。
崔循猝不及防。
他就這麽怔怔地僵在原處,直到蕭窈退開些,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蕭窈松開他素白的衣領,輕笑道:“這個是只你才有……”
話音未落,餘下的話被他悉數吞下。
修長有力的手托着她後頸,溫熱濡濕的舌尖舔過唇齒,長驅直入,勾着她厮纏。蕭窈“唔”了聲,便再說不出什麽話。
崔循絕大多數時候都很正經,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樣。早前,蕭窈一度以為他也快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後來才知道是“假正經”。
他當真渴求索取之時,熱切得要命。
這種時候,她往往招架不住,占據不了半點主動。
他這模樣看起來很是色氣,蕭窈被親得渾身發軟,不知何時松了手,指尖勾着的螢囊落在腳下的草地上。
這聲輕響稍稍喚回神智,蕭窈擡手想要将他推開些,但只字片* 語都沒能說出口,就又被他擁在懷中,重新吻了上來。
夜風發涼,可體內卻像是被點了一簇火,四肢百骸因着纏綿的親吻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熱來。
與風荷宴那夜頗有些相似。
蕭窈有些無措,随後意識到,這便是身體上的情、動。
以致崔循終于松開時,她非但沒有因此松口氣,反倒隐隐覺出幾分空虛,下意識地仰頭貼近。
崔循攏在她腰上的手倏然收緊,低頭親了下,卻又一觸即分。
“你……”他聲音喑啞得不似平日,緩了緩,才勉強繼續道,“不要再勾我了。”
蕭窈委屈極了。
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只覺被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
但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後,噎了下,到底還是沒敢說話。
崔循為她戴上兜帽,平複許久後,低聲問:“冷不冷?”
蕭窈搖頭,擡手揉了揉眼。
“既困了,便回去吧。”崔循道。
蕭窈應下。撿起先前跌落在地的螢囊,解開系帶,将先前費了好大功夫抓好的螢燭悉數放出,這才随崔循回驿舍。
這時辰,夜色濃稠如墨,四下唯有風聲。
蕭窈素來膽大,見此情形也不曾害怕,但還是任由崔循牽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崔循身形高大,擋去大半冷風。
行至半途,卻好似想起什麽,回頭看向她:“可是倦了?”
蕭窈又搖了搖頭:“還好。”
兩處相距不遠,于她而言這點路實在不算什麽。
崔循似是被她這回答噎了下,沉默片刻,才又澀然道:“我背你如何?”
蕭窈微怔,随後輕輕笑了聲。在崔循稍顯飄忽的視線注視之下,颔首道:“好啊。”
她與崔循之間用不着見外。
能省力氣,蕭窈樂得自在,并沒怎麽猶豫便輕巧地撲在了崔循背上。
崔循的身形平日看起來是那種清瘦型的,并不似軍中歷練過的将士那般健壯,但蕭窈知道,他力氣很大。而今穩穩地趴在崔循背上,才意識到他的肩仿佛也比想象中的要寬些。
托在她腿上的手,也穩如山岳。
她提着燈,下巴抵在崔循肩頭,笑問:“我重不重?”
吐氣如蘭,溫熱的呼吸掃在頸側,崔循腳步微頓,這才低聲道:“很輕。”
早前在學宮,他曾見過晏游背蕭窈回來。
她那時昏昏欲睡,衣裳還沾染着殘存的酒氣,有氣無力伏在晏游肩上,俨然一副全然信賴的姿态。
而今換作自己來,才知道她這樣輕盈、柔軟,像是一團雲。
蕭窈想的卻是另一樁事。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臉頰,翻舊賬道:“上巳那夜,我央你背我回去,說了許久,你卻怎麽都不肯答應。”
崔循垂了眼睫,與她解釋:“于禮不合。”
蕭窈質問:“那如今難道就合了嗎?”
兩人親密至此,遠遠超出應有的限度。
崔循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的底線早被蕭窈一步步拉低,風荷宴後,所有的禮儀規矩都已經被抛之腦後。
甘之如饴,樂在其中。
想了想,只道:“你我總是要成親的。”
蕭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随口問起旁的:“今日可吃壽面了?”
崔循道:“不曾。”
白日趕路多有不便,晚間在驿舍落腳,松風辦事周全,特地吩咐廚下做了壽面送來。只是他沒什麽胃口,連食箸都沒動。
蕭窈“嗳”了聲,不解道:“是此處廚子手藝不好嗎?”
說着勸道:“既是生辰,縱然味道不佳,多少還是應當吃些,才算圓滿……”
崔循低低笑道:“好。”
蕭窈百無聊賴揪着鶴氅,想了想,又好奇道:“你這些年的生辰都是怎麽過的?必是十分熱鬧吧。”
崔循并未否認,只道:“熙熙攘攘。”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若是她生辰還得抽空應付那麽些算不上喜歡的賓客,不由得心有戚戚然,便沒再多問。
說話間,這段算不得長的路走到盡頭。
擡眼能望見驿舍大門懸着的兩盞燈籠,在風中晃晃悠悠,映出稍顯斑駁的“萬流”匾額。
蕭窈便戳了戳他的肩,提醒道:“該放我下來了。”
四下無人、漆黑的夜色中也就罷了,驿舍中的仆役必然還在等候,總沒有這樣回去的道理。
崔循并沒反駁,只是動作仿佛格外遲緩些,放下她後又撫了撫肩頭。
蕭窈埋頭打理衣裳。
借着逐漸微弱的燭火撫平衣擺,掩唇打哈欠,聲音中透着困意:“是該歇息了……”
兩人前後腳進了驿舍。
守在堂中等候的翠微見着她後,松了口氣。上前牽了蕭窈的手,試了試溫度,發覺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才笑道:“這時辰必是困了,已叫人備了水,梳洗過早些安置吧。”
蕭窈半垂着眼,乖巧地點了點頭。
樓梯上到一半想起崔循,回頭看了眼,只見他立在大堂中,也正看向她的方向。
仆役衆多,蕭窈沒再說什麽,只沖他笑了下,便半倚着翠微回房歇息去了。
倩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崔循這才收回視線。
松風能看出長公子情緒變化何其大,由衷松了口氣,又試着提議道:“公子尚未正經用過晡食,竈房火上還煨着飯菜,多少還是用些吧?”
崔循瞥他一眼,淡淡道:“令人煮碗壽面即可。”
松風怔了怔,随後殷勤應下,立時叫人傳話去了。
驿舍為接待貴客,裏裏外外灑掃收拾過,但與崔循在建邺的居所自然無法相提并論,卧房顯得有些偪仄。
新換的書案依稀透着潮腐的氣息。
縱使燃了他慣用的熏香,依舊令人難以忽視。
崔循不會為此小事責備驿舍仆役,只不可避免地皺了皺眉,準備繼續寫那封因蕭窈的到來暫且擱置的回信。
叩門聲響起時,他眼皮都沒擡。
松風進門,手中捧的卻并非食盒,而是一黑漆描金的木匣,其上繪着幾竿翠竹。低聲道:“方才公主身邊的青禾姑娘送了這東西過來……”
筆尖頓住,崔循擡眼看來。
松風立時會意,将木匣送至書案前,小心翼翼打開。
“公主說,先前雖請您挑一個生辰禮。但回去後想了想,這方硯臺橫豎已經叫人從那麽一大車行李中翻出來,再放回去也麻煩,便依舊送您了。”松風一板一眼地複述着。
崔循垂眼看着那方硯臺。
腦海中卻能無比清晰地描繪出蕭窈說話時的語氣、神态,眉眼彎彎,帶着些狡黠的笑意。
此時蕭窈應當已經歇下,他卻很想、很想立時就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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