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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死而複生的民俗傳說讓甘棠對“借肉”失了興趣。
但很顯然,于槐沒有。
皮膚黝黑的男生一提起“借肉”眼睛都在發光,有種格外來勁的感覺。
“糖伢子,我們也跟着去看看咯!‘借肉’好多年沒有搞過了,這次機會好難得的!”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甘棠。
甘棠遲疑了一下,恹恹地搖了搖頭。
“算啦……而且就算我們想去看,也看不成的吧。我外婆都說了好多次了,讓我不要摻和這個事情。她肯定不準我去的。”
說話間,甘棠的腦海裏再一次浮現出外婆古裏古怪的态度,以及……
以及村中家家戶戶殺雞制面具時,那種彌漫在村中的凝滞氣氛。
甘棠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但總覺得,所謂的“借肉”儀式,有點讓人發毛。
“哎呀,你那麽聽話幹什麽,”于槐顯然沒有聽出來甘棠只是找外婆的話做托詞,“……她不讓就不讓呗,到時候我們偷偷跟過去不就行了。”
“這樣不好吧……”
甘棠幹巴巴回答道。
然而,聽到了他的回答後,于槐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舊還是那副興致勃勃,精力旺盛的模樣。
“行了行了,別搞得那麽磨磨唧唧的,就這麽說定了,到時候等他們開始了我來叫你!我們一起跟上去。”
“可,可是——”
甘棠還想拒絕,偏偏在這個時候,隔壁張二叔家那邊,卻傳來了幾聲“砰”“砰”的擊打聲。
他家跟張二叔家隔得近,平時對方院子裏聲音若是大一些,他這邊隐隐約約也能聽到一些動靜。
不過,甘棠好歹也是住過高層住宅商品樓裏的人,要說隔音效果,鄉下可遠比城裏好多了,所以他也從來沒有在意過,唯獨今天這次,他只覺得那幾聲就像是直直敲到了他的耳膜裏,聽着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砰砰”聲連綿不斷。
像是在剁肉……可又沒有那麽清脆。
像是在拍肉,但隐約有能聽到些不太對勁的雜音。
甘棠被那聲音打斷後身上立刻起了一層白毛汗,而也就是在他這麽一愣神的功夫,于槐已經自顧自敲定了時間地點,然後一個骨碌翻窗跳到了院子裏,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走了。
“于槐——”
甘棠趴在窗口喊了他好幾聲,沒人應。
最後他也只能氣悶地坐回床上,無可奈何。
*
而甘棠的外婆,這次一直在外面耽擱到天黑才回家。
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還是這次幫忙料理那什勞子“借肉”十分勞累。總之當她推開門回到家的時候,甘棠被外婆那格外灰敗鐵青的臉色吓了一跳。
“外婆?你怎麽了?”
甘棠有點心慌,連忙倒了一壺茶,想給外婆送過去。
然而,甘棠剛想往外婆那邊走,就聽到老人喊了一聲:“哎呀,莫過來莫過來——”
外婆急急喊停了甘棠,自己還往後退了兩步。
“我身上髒得很,別搞髒了你。”
頓了頓,老人嘶啞地開口解釋道。
鄉裏人不愛用瓦數高的燈泡,刺眼,又怕費電,加上鄉下房子都建得層高高,這時候就算是點着燈,房間裏的光也是黃黃暗暗的。襯得外婆那張臉就像是核桃一般,滿是皺紋,又木又硬,像是一張古怪的面具。
“乖崽你把茶放在哪裏就好咯,外婆去換身衣服就出來喝茶。”
甘棠:“……哦。”
甘棠看得分明,外婆額角上似乎還有一根筋微微凸了起來,正在鼓鼓地跳。
他有點心慌。
正準備再問問,外婆已經晃悠着身子,忙不疊地躲進了房間。
等老人再出來,卻并沒有換上居家服,而是披上了一件紅彤彤怪裏怪氣的袍子。
而且,她也沒有喝甘棠的茶,看了眼時間,外婆臉色微微一變,直接就開始往外走。
臨走前還不忘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說的卻都是同一件事,都是讓甘棠晚上不要出去,只待在自己家就好。
而外婆自己,則解釋說今天一整晚上怕是都得留在張二叔家。
“……要幫忙處理一些事情。”
老人說得含糊。
可甘棠一猜就能猜得到,外婆現在是在忙“借肉”的事情。
但那兩個字對于她來說就像是燙嘴一般,跟甘棠說起來時,總是會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個詞。
甘棠眨了眨眼:“外婆你要在外面一晚上?身體受得住嗎?”他問,頓了頓,補充道,“要不,我也去跟着一起去算了啊,我也能幫忙——”
話還沒有說完,外婆已經急急忙忙地搖頭。
“又不是什麽好事。”
老人臉色緊繃,飛快地嘀咕了一句。
一直到甘棠允諾一定會乖乖聽話老實待在家裏。老人這才顫顫巍巍地出了門。
甘棠站在她身後,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秀氣的眉頭也蹙得更緊了些。
真的……很奇怪。
他心想。
甘棠本來是真心不想去看那個所謂的“借肉”,但是看到外婆這個樣子,少年心中騰然湧起了一股說不出來有的擔心。
可能于槐的話還真沒說錯……他确實得跟上去看看。
*
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張二叔家那邊傳來的動靜,變得更大了些。
那并不是人聲鼎沸類的吵鬧,而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在統一的沉默中做事時,發出來的簌簌聲響。
到了晚上十二點多,甘棠的窗口再一次被于槐敲響了。
“他們準備走了。我們也要跟上。”
男生擡起頭看着窗內纖細蒼白的少年,咧了咧嘴,一臉興奮地說道。
“嗯。”
甘棠點了點頭。
只是他一出門就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
白天走路回家的時候,甘棠已經覺得村子裏有點怪怪的。而現在,在夜色的籠罩下,這座他已經住了好幾天的封井村,似乎變得異常的陌生,以及,詭異。
村子裏一片寂靜。
但人卻并不少。
甘棠躲在牆後面往路上看了一眼,發現影影綽綽的村民各自帶着鬼面具已經拍成了一條蜿蜒的長隊,在一片死寂中慢慢朝着村外走去。
如果說,“借肉”真的是什麽傳統民俗儀式的話……這個儀式未免也有些太安靜了。
甘棠忍不住在心底犯起了嘀咕。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鞭炮,沒有任何聲響動靜。
在隊伍中倒是有幾個人擡了一口小小的箱子,甘棠想到傍晚那些人殺的雞,覺得那裏頭裝的應該就是用來進行儀式的祭品。
出了村,荒蕪寂靜的感覺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隊伍行進的速度并不快,大概是因為村裏的人年紀都在那了,走得很小心。夜風吹過漆黑的樹叢,傳來了沙沙的聲響。氣溫有些低,地上便騰起了潮絲絲的水汽,仿佛能透過皮膚一直鑽到骨髓裏去。
主要隊伍裏的許多人都舉了手電筒來打,倒是能把路照得很清楚,但是遠遠綴在這一行人後面的甘棠他們就有些辛苦了。浸透了夜露的山路有些難走,滑溜溜的。但對于甘棠來說,最讓人害怕的還是環境。
同樣是深夜出門,城市裏的深夜,跟山村的深夜好像不是同一個夜晚。
狹窄的山道兩邊樹木蔥茏,甘棠餘光中總覺得有東西在動,但定睛看過去時,卻只能看到些許朦胧的影子,一動不動伏在樹叢之中。
四下裏都靜悄悄的,只有在深夜舉行“借肉”儀式的村民們細而雜的腳步聲。
一路上甘棠差點摔倒好幾次,全靠着身側的于槐提溜着才不至于掉隊。
就這樣,甘棠好不容易才連滾帶爬到了山上。
村民們都停下了腳步。
甘棠被于槐拉了一把,躲在了樹後面。
然後,他就看到了傳說中的那口借肉井。
那口井相當出乎甘棠的意料——他想着村民們進行“借肉”儀式,又搞了那麽大的陣仗,那口井應該很特別才對。
然而,映入他眼簾的那口井,看上去卻格外簡陋且普通。
那口井甚至都沒井沿,乍一看,就是地上一個黑乎乎的洞。
洞口相當狹窄,窄得讓甘棠想到了故宮裏見到的珍妃(當時他就因為那口井的狹窄而倍感震撼)。
而這口井甚至比珍妃井還要更狹窄一點。
井口的周圍平鋪着幾塊青石板,隐約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字跡,應該就是于槐之前跟他說的那幾句怪詞。
然後,甘棠就看到,一個老婦人噗通一下,跪在了井邊。
那是張二叔的媽媽。
她一跪,幾乎所有人都在瞬間跪了下去。
緊貼着她的,是封井村的村長。
村長面無表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電筒的光的緣故,甘棠覺得他的神色有點僵硬。
男人嘴裏一直念念有詞,不過隔了太遠,甘棠聽不太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麽。
只能通過嘴型猜出他一直在反複念叨着“借肉”。然後村長和老婦人開始帶領着全村人給借肉井磕頭。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甘棠眼睛都瞪疼了也沒找到自己的外婆,只能看到那些人反複磕頭的身影。
一番儀式下來,流程繁瑣且無趣、。
沒有鑼鼓喧天,沒有好聽音樂作為背景,甚至就連儀式本身,看上去也沒有什麽特別可疑(當然也沒有任何有趣的地方)。
甘棠還相當緊張恐懼,現在卻逐漸覺得腦子在發木。
他差點兒打起了哈欠,整個人都開始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村長在漫長的祈禱後,倏然擡高了聲音,用土話嚷嚷了幾句。
然後,隊伍裏之前那幾個擡着箱子的人,忙不疊地就朝着村長的方向跑了過去。
而意外也正是這個時候發生的——可能是年紀大奔波了一整夜,那幾個人在走的時候,有個人腳下忽然趔趄了一下。
随即,另外三個人也失去了平衡。
在摔倒的同時,他們擡着的那口小箱子也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砰——”
甘棠被那聲音吓得神經一緊,倏然來了精神。
他下意識地朝着箱子看了過去,箱子的蓋子已經在之前的撞擊中打開了。
一樣東西啪嗒一聲,直接從中間掉了出來。
最開始,甘棠完全沒有認出來那是什麽。
只是隐約感覺到,那似乎并不是他以為的,正常人在供神時準備的貢品……那是一團黏糊糊,濕噠噠的皮口袋。
摔在地上的時候,甚至還有一些DuangDuang的水聲。
甘棠迷惑地眯了眯眼。
而就在這時,擡箱子的人已經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齊齊跑了過去,提起地上的“皮袋子”。
有什麽東西從那玩意的身上耷拉了下來。
是已經完全浮腫發黑的手,手指上的指甲已經脫落了。
再然後是軟塌塌,從雙臂見垂下來的頭顱。
那顆頭已經徹底腫了起來,腫得已經完全看不清面目。
但他的眼皮,嘴唇,鼻孔甚至耳朵,都被人用極為細致的針法,細細密密地仔細縫了起來。
所以,他的竅孔中并沒有噴出太多血。
只是之前的跌落,讓一絲細細的黑血,從縫線的縫隙中浸了出來,沾滿了他的臉頰。
但已經接近于茄紫色的皮下淤血,讓那些沾滿臉頰的污血變得相當不顯眼。
甘棠悚然地睜大了眼睛。
看到那團屍體的時候,他甚至恍惚了一下,懷疑自己可能是在做噩夢——
他看到的,到底是什麽?
大腦完全無法理解。
身體卻已經自發地打起寒顫來。
冷汗一滴一滴地滲出背脊,汗毛倒豎。
他想問于槐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又想立即尖叫着逃跑,或者是沖出去質問這到底是幹什麽?
然而無數紛亂的思緒海嘯般席卷過大腦,甘棠的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僵立在了原地,一動都不能動。
……
一直到很久以後,甘棠都很希望,自己當時能夠稍微有出息一點。
*
如果……如果當時,他真的能夠鼓起勇氣,就那樣逃跑,該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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