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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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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0章 第 50 章

    忽然聽見外間周嫂開門回來, 聞亭麗立即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

    “陸先生走了?”

    “嗯。”

    聞亭麗走過去幫周嫂放燈籠,腆然發問:“陸先生走的時候又說什麽沒有?”

    周嫂笑道:“就算有什麽話,陸先生也不會在那兒對我說不是?”

    聞亭麗一聲不吭回了屋, 又聽客廳電話響,忙不疊跑出去。

    周嫂已經接起了電話:“陸公館?找我們小姐?好好好,我馬上請她過來聽電話。”

    聞亭麗心頭一熱,趕緊奪過話筒,耳邊傳來邝志林的聲音。

    “聞小姐好。”

    聞亭麗啞然失笑, 她剛才怎會誤以為是陸世澄打來的, 他明明剛走不是。

    “邝先生好。”她親切地說, “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冒昧問一句, 陸小先生還在聞小姐處嗎?”

    “他走了!”聞亭麗忙說,頓了頓又強調, “他把我送到家就走了。”

    “我想也是如此。”邝志林立即接話,口吻是毫不懷疑的,旋即又愧然笑道,“只是這邊恰有急事要向陸小先生彙報, 所以才不得已打電話四處問一問, 希望沒冒犯到聞小姐。”

    聞亭麗有點拘謹, 輕聲說:“沒關系。”

    邝志林話鋒一轉:“其實是陸老太爺要找少爺。”

    聞亭麗心中一跳。

    邝志林苦笑:“事情到了這一步,有些事實在不宜再瞞着聞小姐,邝某知道,聞小姐對前幾日的事情有些誤會,實際上, 今晚的情形您也瞧見了, 我們老太爺他……非常強勢,也非常固執。若被他知道陸小先生連日來為聞小姐做了這許多事, 一定會對聞小姐生出許多偏見,他老人家想要暗中調查和對付一個人有許多辦法,所以那日老太爺一回上海,陸小先生就盡力避免跟聞小姐見面,因為在沒有确認聞小姐的心意之前,他不想給你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說這話的時候,邝志林看不到聞亭麗此刻臉上的笑容,故而只能從聞亭麗的應答裏揣摩她是否聽懂這番話裏的含義,他有意停頓着,突然聽見聞亭麗輕輕“嗯”了一句,很篤定的一個字,沒有任何遲疑或是別扭的成分。

    他瞬間懂了,聞小姐這份通透實在難得,他不禁釋然地松口氣:“幸而經過今晚,陸小先生就沒有這層顧慮了——聞小姐不知道,陸小先生提前為今晚做了多少準備。”

    聞亭麗笑靥愈發深,卻依舊只是“嗯”。

    她想起陸世澄在書房裏對她鄭重寫下“原諒我”的情景。

    假如今晚她在陸家對陸世澄說“好”,剩下的事自有他來替她承擔,而一旦她今晚對他說“不”,陸世澄也絕不會讓她受到陸老太爺方面的騷擾。哪怕是考慮到自己會被拒絕,他也提前把一切都替她打算好了。

    在陸世澄身上,從來看不到“不負責任”這四個字。

    所以,這些話其實不必等邝志林專門打電話來解釋,早在陸家書房看到陸老太爺的态度時她就想明白了。

    邝志林仍懷着某種擔憂:“老太爺在上海的這些日子,少不了會有些動作,他老人家是……很難纏的,不過不管遇到什麽事,聞小姐都不必慌,一切都有陸小先生來應對,聞小姐記一下這兩個號碼:一個是陸小先生房間的私人專線,另一個是力新銀行辦公室的電話……有什麽事只管……好好,那就不打攪聞小姐休息了。”

    邝志林笑容滿面對那頭道晚安。

    然而剛放下話筒,他的眉頭就深深地皺起。

    “邝先生,澄少爺大概什麽時候能回來?”許管事匆匆找到書房,“老太爺的臉色……可是越來越難看了。”

    邝志林自顧自從口袋裏取出雪茄盒,沒接腔。

    許管事俨然感覺到了一種暴風雨即将來臨的氣悶感,焦灼地松松領口,低嘆道:“今晚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地步。老太爺歷來不喜歡陸家的子弟不按照他的的意思找女朋友,當年在南洋,我可是親眼見過老太爺是如何針對前頭大太太的……折騰了那麽久,最後到底弄了個兩敗俱傷的結局,大太太什麽出身?更別提這位市井出身的聞小姐了,我真擔心澄少爺應付不來,老先生如今雖然不管事了,但仍在銀莊和廠子留有不少心腹……”

    邝志林飛快朝許管事瞥去一眼,目光如電。

    許管事旋即打住了話頭。

    房間裏出奇的安靜,空氣中的滞悶感卻一點一點加重,只聽見那西洋座鐘的指針 “咯噠咯噠”地走着,在這深夜的陸公館,上上下下都籠罩在一層看不見的陰霾裏,唯有這座機械化的時間機器不曾受到半點影響,當那冰冷的指針滑到一點鐘的刻度時,邝志林驀然開口了。

    “不會的,這孩子比當年的大爺還要強硬且獨立,同樣的悲劇不會再在陸家上演的。”

    說這話時,邝志林的臉上莫名有點悲凄之色,手裏夾一根雪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聽外頭下人說:“澄少爺回來了。”

    二人疾速地迎出去。

    陸世澄轉眼便走進了前廳,一進來就将外套随手遞給身邊人,又擡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很認真地讓人去拿冰塊給自己敷。

    許管事不禁一愣,往日裏別說這樣的小傷,即使受再重的傷,澄少爺也是能不興師動衆,就絕不興師動衆。

    只這一個照面,他就看出陸世澄心情很不錯,眉目舒展,眸色像水一樣柔和,這種情緒上的細微差異,只有熟悉陸世澄的人才能一眼瞧得出來,許管事不免暗自捏了把冷汗,澄少爺仿佛渾然不知一場狂風暴雨正等着自己,他忙小聲提醒:“澄少爺,老太爺還在後樓的休息室等你呢。”

    話音未落,就看見陸世澄身後大門的臺階上又冒出幾個人。

    最前面是一輛輪椅,上面坐着一個血肉模糊的軀殼——陸三爺,他渾身上下已無一塊好肉,兀自蜷縮在輪椅裏斷斷續續地喘息。

    可是輪椅旁邊并非陸三爺自己的手下,而是陸世澄的親信周威等人。

    被推進大廳後,陸三爺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微弱地對着上方嚷起來:“爹!他要殺我!”

    可惜他一張嘴,就有大股鮮血從嘴裏冒出來,剩下的話一下子全被堵了回去。

    陸世澄置若罔聞,不慌不忙接過下人弄來的冰袋在傷口上敷着,自顧自穿過前廳往後樓走去,衆人不敢耽擱,呼啦啦推着陸三爺的輪椅跟上。

    ***

    同一時間,聞亭麗正枕着自己的胳膊,惬意地看着手裏的那兩串電話號碼,這意味着今後她不必繞過任何人就能直接找到陸世澄。

    她開心地翻了個身,這會兒陸世澄多半已經到自己家了,他有沒有重視自己的傷口?會不會一到家就給她打電話?

    這樣一想,她滿含期待地看向緊閉的房門,旋即又失笑,都一點多鐘了,以陸世澄的性格,絕不肯這麽晚打攪她。

    偏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在外面敲響了。

    “小姐。”

    聞亭麗詫異莫名。“您怎麽還沒睡?”

    “我睡不着呀。”周嫂進屋第一眼先盯着聞亭麗的面色看了看,第二眼便盯牢了窗邊的梳妝盒。

    那美麗的琺琅珠貝盒在月光下綻放着溫柔的粉色光彩。

    “剛才就想問你了,那是陸先生送的?這項鏈很貴重吧?”

    聞亭麗二話不說就要把周嫂推出去,周嫂搶先抱住床尾的擋板。

    “小姐,小姐,我只問一句話就走,你跟陸先生……是不是在交朋友?”周嫂急得直跺腳,“周嫂不是要多嘴,我心裏是真害怕呀,陸家的長輩是不是知道你和陸先生的事了?不然這麽晚打電話做什麽,他們是什麽态度?周嫂心裏慌是慌得來!你忘了當初那位喬太太有多吓人了!”

    聞亭麗依舊不肯接茬,周嫂憂愁地把聞亭麗拉回到床邊坐下,結結巴巴說:“上回我在醫院裏聽人說過,陸家的門第可是十個喬家都比不上的,那萬一要是陸家的長輩存心阻撓,也只會比喬家更讓人招架不住……你可是勢單力孤呀,陸先生他自己怎麽說的?可千萬別像那像姓喬的後生把脖子一縮就什麽都不管了,當初他可是把你害得夠慘!”

    “周嫂!”聞亭麗斷然打斷周嫂。

    “您去睡吧,我心裏都有數。”她嗓音放得很柔,眼睛裏有一種清澄的亮光。

    周嫂張了張嘴。這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那種不露聲色的堅定,一下就懾住了她的心神。

    最後周嫂是懷着一種半惆悵半欣慰的心情走的。

    周嫂走後,聞亭麗大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了無睡意。

    周嫂的這些顧慮,正是她先前所擔心的,但早在今晚陸世澄在書房為她擋下那杯滾燙茶水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暫時将這些擔憂抛到腦後了。

    這絕非只是一時沖動,過去這幾個月的經歷告訴她,陸世澄跟喬杏初完全是兩類人。

    猶記得喬杏初打聽她母親情況時是多麽僞善,陸世澄卻從不曾評價過她母親在南京做過舞女的那段經歷,盡管她清楚他都知道。

    他甚至不曾拐彎抹角地探聽過一句她和喬杏初交往的細節,盡管他可以用醋意來掩飾。

    他骨子裏是正直的、高貴的,每跟他接觸一次,她對他的欣賞就更多一點,而欣賞之中,又慢慢滋生了愛慕。

    相處至今,不論他們處在一個怎樣的關系狀态當中,他都不曾讓她失望過。

    她相信這一次也是。

    可是周嫂的話讓她再度想起了今晚陸老先生看她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喬太太的歇斯底裏的另一種冷酷姿态。

    無情的、獨斷的、能壓垮一切的。直覺告訴她,陸老先生絕不會就此罷休,陸老先生的手段也遠非喬太太可比。

    是了,憑陸世澄再強大、再可靠、再有辦法,這次面對的是陸家的一族之長。

    “小姐,你可是勢單力孤呀……”

    周嫂的話在她耳邊不斷回響。

    她猝然坐起身,她承認,今晚這夢幻般的美好經歷讓她整個人像泡在蜜糖裏,但再深的甜蜜,也無法抹去那些現實化的問題,它們如同冰冷的刀尖一般插在她腳下的土壤裏,拔不出,也碾不平。

    除非,陸世澄俯身下去,親手幫她把這些尖刺都一一拔出,否則到最後刺傷的還是她自己。

    可是,他真會為她做到這一步嗎?她是不是有點昏頭了。

    不行,任何時候都不該把自己的後背完全交給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是陸世澄也不行!

    她悚然而驚,果斷翻身下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小的上着鎖的半舊皮箱。

    裏面除了滬江大學前兩日寄來的錄取通知書,還有一些零散的銀票和首飾,以及一份合同。

    銀票是她這段時日辛辛苦苦攢下來的,足夠維持一家人一兩年的吃用。

    至于那份合同,是當初她和大律師包亞明簽訂的,那時鄧院長剛出事,厲成英她們因為懷疑陸家跟這件事有關,曾請她幫忙暗中調查陸世澄。

    她懷着對鄧院長的一腔愛戴和感激,毅然答應了此事,包亞明為了讓她心無旁骛執行任務,特地撥出兩千大洋跟她簽訂了這份合同,這可是一筆巨款,有了這筆錢,就意味着她有了全身而退的資本。

    任務完成之後,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師兌現這筆款子,但那段時期包律師正忙着保護重傷的鄧院長,那種緊要關頭她無法因為這樣的事去打攪人家,後來包律師像是接到了更艱巨的任務,這兩個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為參加比賽和拍廣告掙了些錢,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師了。

    何況一直追着去讨錢,就像她是為了這筆錢才去幫忙調查鄧院長的事似的。

    現在卻顧不了這樣多了,等包律師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兌現這筆款子。

    清點完手中的財物,聞亭麗心裏踏實了不少。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麽,至少她手裏有錢,這全是她親手掙來的,屬于她自己的財物!

    上床前,她從抽屜裏取出《南國佳人》的劇本,這兩天她心思浮蕩,也沒好好揣摩拍戲的事,這會兒索性沉下心重新細讀一遍。

    大約是內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讀着讀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實,一會兒夢見喬太太兇橫地朝她撲過來,逼她連夜滾出上海。

    一會兒看到陸老先生站在一團模模糊糊的黑霧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淩雲惡狠狠地掐住了喉嚨。“原來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槍?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殘了?別想跑!你賠我一條命!”

    他的兩只手像鐵鉗,掐得她喘不過氣。

    醒來時才五點多,聞亭麗只覺得渾身像脫了力一般。

    剛一出屋,周嫂緊張兮兮迎上來。

    “外頭無緣無故多了一輛洋車。”

    聞亭麗吃驚地往窗外看去,自從上回陸世澄在此養傷,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馬,目的是為了保護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們很懂規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遠遠待着,從不輕易靠近房子。

    可是這輛黑色汽車,卻肆無忌憚地停在門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見了這車,卻不曾過來驅逐。

    聞亭麗心知這多半是陸老太爺派來的人了,畢竟只有陸老先生的人馬才會讓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顧忌。

    她的心開始陣陣發寒。

    周嫂白着臉說:“昨天夜裏兩點鐘我上廁所的時候就聽見汽車響,我怕小姐害怕,也沒敢再去找你。”

    聞亭麗在窗口張望一陣,回身果斷對周嫂說:“我想他們暫時還不會有行動,但還是穩妥些為好,周嫂,你馬上收拾你和小桃子的行李,待會你裝作出門買菜帶小桃子先走,我看看情況再說。”

    說完便閃身進屋,不一會兒又匆匆出來給陸世澄打電話。

    那邊很快就接起:“這裏是陸公館。請問您是哪位?”

    聞亭麗臉上莫名一紅,但語氣很堅定:“您好,我姓聞,我有急事找陸小先生。”

    對方的态度更和氣了,卻依舊只是說:“對不起聞小姐,陸小先生一早就出門了。”

    聞亭麗只好又給力新銀行打過去。

    “陸先生他不在。”

    “請問您知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那邊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抱歉,我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請問您是哪位?”

    聞亭麗慌忙放下電話。

    在沙發旁杵了一陣,她重新振作精神進屋,不一會就收拾了兩個行囊出來,一個交給周嫂,另一個自己帶在身邊。

    這幾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經歷過一次慘痛的教訓之後,她再也不想因為一時的麻痹大意讓一家人陷入困境,萬一這位陸老太爺手段更冷酷,等待她們一家人的只會是更無情的傷害。

    這時裏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點動靜了,聞亭麗忙讓周嫂忙進屋幫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則留在客廳裏焦急地來回踱步,看看牆上的電話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話筒。

    這回卻是打給邝志林,誰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電話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聞亭麗踮腳瞄瞄窗外,攥緊話筒說:“我姓聞,待會邝先生回來,麻煩您轉告一聲: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請他給我回電話。”

    偏在這時,有人來敲門了。

    聲音雖輕,卻像響雷一般震得人心頭直發顫。

    聞亭麗有一剎那的恐懼,忽然又鎮定下來,沉着地把周嫂往裏屋一塞:“別怕,我來應付他們。”

    她深吸一口氣,做出從容的樣子開門。

    誰知外面站着滿面笑容的邝志林。

    “聞小姐早。”邝志林舉了舉手裏的食盒,“受陸小先生之托過來看看聞小姐,路上順便買了幾份粢飯糕和豆漿,我記得聞小姐很愛吃這個。”

    聞亭麗瞠目結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問:“方便邝某進屋說幾句話嗎?”

    聞亭麗如夢初醒:“方便,快請進。”

    邝志林進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陸老先生今天啓程回新加坡,陸小先生這會兒正在碼頭送陸老先生,所以暫時抽不開身。”

    聞亭麗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麽幾秒,她無法消化他這段話的含義。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複一遍:“陸老先生坐的是陸家自家航線的“遠新”號,八點鐘就會出發。”

    聞亭麗整個人震了一下:“可陸老先生昨晚還——”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決定要走,我來,就是想讓聞小姐放心:陸老先生從今往後再也不幹涉澄少爺的私事,聞小姐不必擔心老太爺會找你的麻煩。”

    聞亭麗立即轉頭看窗外,外頭那輛車不知何時竟不見了。

    她又驚又喜。

    “怎會這樣突然?”她追問,“難道昨晚陸小先生……跟他祖父談判了麽?”

    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不由得低下去,當着邝志林的面問這些,好像總有點問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複雜,沒吭聲。

    是談判沒錯,有談判,就有代價。

    昨晚要不是老太爺及時派人相救,陸三爺斷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斷五六根,嗓子裏只剩一口氣,可三爺還不忘惡人先告狀,老太爺一怒之下,當着衆人的面扇了三爺一個耳光。

    叔侄倆鬥法了這麽多次,三爺早已輸得一敗塗地,昨晚更是連最起碼的體面都維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窩裏被澄少爺拎下床的。這意味着他随時可能在睡夢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懸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爺手裏。

    這一情況,不僅陸老太爺想明白了,陸三爺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帶到陸公館的時候他表面上罵得兇,其實早已吓破了膽。

    之後,便是長達一整晚的談判。

    老太爺知道小兒子手裏已經沒什麽有分量的籌碼,只得仗着祖父的威嚴出面調停,他承諾,只要澄少爺答應不再追究,無論什麽條件他都可以答應。

    澄少爺當時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徹心扉。

    最後祖孫之間具體都談了一些什麽,邝志林也無從得知,只知道淩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澄少爺終于答應讓手下的人放過了陸三爺,陸三爺灰溜溜将手裏北平的廠子全數上交給族裏,從今往後,每月只能從公家賬上領取固定的分紅。

    沒了陸家的龐大産業做支撐,三爺再沒有籌碼跟外面的人聯合起來鬥自己人。

    老太爺一方面恨自己大勢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兒子不給自己争氣,要不是顧念着小兒子已是滿身傷,恨不得親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頓,末了,老太爺讓自己的心腹連夜押着三爺回北平的協和醫院治傷去了。

    剛好邝志林守在門口,一行人出來時,他聽見老太爺冷冷對陸世澄說了一句話:“這個小姑娘不簡單,祖父只希望你別看走眼。”

    澄少爺插着褲兜從容下樓梯,眼裏一絲波瀾也沒有。

    至此,邝志林什麽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爺昨夜執意除掉三爺,以老太爺對小兒子的偏愛,勢必也不肯放過聞小姐,老太爺雖然身體衰弱,但他手裏還有許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辦法讓聞小姐一家人受到傷害,哪怕日夜守護,也是防不勝防。

    澄少爺怎願意因為陸家內部的矛盾連累聞小姐。

    當然,這些事沒有必要讓聞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陸小先生處理問題一向是能快則快,這次自然更不例外。總之我一大早過來,就是告訴聞小姐不必再為此憂愁。對了,适才就注意到聞小姐穿戴整齊,這是準備出門嗎?”

    聞亭麗有點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門,她還準備放棄這段關系連夜跑路呢。

    她忙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最近在拍戲,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攝影棚裏去,說不定能學點什麽。”

    邝志林點點頭:“那就不打攪聞小姐出門了,正好邝某也要趕去辦事。”

    忽又想起什麽,指了指外頭說:“聽說聞小姐至今一次也沒麻煩過他們,其實聞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們本就是陸小先生為防着白龍幫騷擾派來保護聞小姐的,要用車只需跟他們說一聲便是。”

    聞亭麗笑而不語,邝志林何等聰明世故,心知這關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時打住了話頭。

    送邝志林出門的時候,聞亭麗含蓄地發問:“昨晚也沒好好謝謝陸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說“忙”,也不說“不忙”,只笑答:“陸小先生送陸老先生上船後就會回到力新銀行接見各廠子的經理,聞小姐想找陸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

    送走邝志林,聞亭麗自行回家,剛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從裏屋出來,周嫂那張惶惑不安的臉,這會兒已是一團喜色。

    “謝天謝地!真沒看錯陸公子。”

    聞亭麗瞧見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個布包,拉過來一看,裏頭滿滿當當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剛才情況那樣緊急,周嫂也沒忘記把小桃子的寶貝都帶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聞亭麗把額頭抵住小桃子的額頭,沖妹妹做鬼臉。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剛經歷了怎樣一場思想上的“動蕩”,只興奮得直拍手:“姐姐帶小桃子去南京玩。”

    “誰願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嘆氣,“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怪只怪當初喬家人太瘋。不過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陸先生跟喬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一個是那樣,一個是這樣。”

    聞亭麗悶聲不響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門就像昨夜那樣埋頭撲倒在自己床上,耳邊仿佛聽到“咚咚咚”的聲音,胸腔裏的那股悸動,無比新鮮,無比強烈,她有些無措,索性翻了個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聽見周嫂輕手輕腳把那兩件行李送進來,她也沒動。

    又聽見“噠噠噠”的聲音,直逼她耳邊而來,這才扭過頭,正對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圓眼睛。

    小桃子歪着腦袋觀察姐姐的臉,聞亭麗忍俊不禁,牽着小桃子的手下床開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櫃,又預備将包律師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處,結果一個沒注意被小桃子搶了過去。

    “姐姐的jie本。”

    “這可不是劇本,快松手,小桃子,這東西可不能亂動,這是錢,是一大筆錢。”

    小桃子一臉疑惑,她這會兒已經認得錢了,可這明明是一沓紙。

    “姐姐什麽時候騙過小桃子?過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換好大好大一筆錢回來,你要是把它撕壞了,可就什麽都沒了,沒有錢,姐姐過兩天拿什麽給小桃子買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說歹說把合同搶下來,因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鎖,确定萬無一失了,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

    力新銀行。

    陸世澄坐在辦公桌後,他的對面坐着曙光織布廠的劉老板,劉老板今日是為辦貸款而來,一來就在那兒侃侃談論着自己購買新機器擴大生産的計劃。

    算起來,這是陸世澄今天上午接見的第四個客人。除了劉老板自己,力新銀行的兩位經理都明顯能感覺到陸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當桌上響起電話鈴聲,陸世澄都會立即将目光移過去,有一回瞧他們接電話接得慢了點,甚至親自起身拿起了話筒,只聽一句又默然把電話交給他們,讓他們來應答。

    二人素來喜歡這位情緒穩定的少東家,但面對這一極不尋常的情況,也是一句不敢多問。

    劉老板對此渾然不覺,在那兒唾沫橫飛說了十來分鐘才打住,之後便一臉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來,這位年少的陸公子再好說話不過,聽人說,去年有幾個大學老師辭去了學校裏的教職籌辦開一家燈泡廠,因手頭沒有資金,居然突發奇想跑到力新銀行向陸世澄求助,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陸世澄竟真給這幾個博士放了一大筆款子。

    當時他還嘲笑陸世澄是個毫無眼光的敗家子。

    這一塊市場歷來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壟斷,中國人拿什麽跟人家競争?豈料僅僅花了一年時間,這家新燈泡廠就制造出了質量不錯且價格低廉的燈泡,命名“百姓之燈”,一經推出就廣受歡迎。

    這一結局是劉老板始料未及的,這件事卻給了他極大的信心。比起那種空有一腔理想的空殼企業,他的曙光絲綢廠可是既有銷路又有機器,陸世澄沒有理由不給他放款。

    滔滔不絕說了一通,陸世澄突然合上文書,站起身來同劉老板握手,劉老板正暗自竊喜,陸世澄卻用眼神示意柳經理送客。

    柳經理不容分說把他請出去:“劉老板,請這邊走。”

    他們幾個一點也不奇怪陸世澄會拒絕放款,這位曙光織布廠的劉經理前年趁四川軍閥作亂囤積了大量織布,織布市場低迷的時候,他坐地起價,不肯救市,如今市場回暖,又大量抛貨擾亂布價。

    對于這樣只顧自己不顧大局的“害蟲”,少東家是從不手軟的,剛才之所以猶豫了一會,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幹脆做個局把這毫無作為的廠子放倒。

    “這位劉老板要是夠聰明,就該慶幸少東家最後放了他一馬。”

    留下來的王經理對着陸世澄笑嘆。

    陸世澄點點頭,但他沒興趣再讨論劉老板,高效率地簽署了幾份文件交給王經理,擡腕看看時間,再一次把注意力轉向電話機。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認真了,電話竟然聽話地“叮鈴叮鈴”響了起來,王經理想也沒想就幫她接起。

    那頭是個女孩,用矜持的語氣說:“您好,我找陸先生。”

    王經理正要答話,話筒就被陸世澄奪過去了,緊接着,陸世澄對他指了指門口。

    【你先去忙。】

    王經理忙不疊退出房間。

    那邊沒能聽到回應,語氣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這邊的什麽動靜,先是一默,随即高興地說:“陸先生,是你對不對?!”

    陸世澄習慣性地拿起手邊的筆和紙,預備回答她的一連串問題,陡然想起自己不論寫什麽聞亭麗都看不見,臉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聞亭麗果然開始一疊聲地發問:“你的傷怎麽樣了?還疼嗎?”

    陸世澄對着電話機,好幾次懊惱地握住筆,又一再地松開。

    聞亭麗俨然覺察到了什麽,馬上換了個話題,笑道:“你在做什麽?剛才我在棚裏看到一份報紙有南洋公立大學的招生廣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漸漸低柔下去。

    陸世澄默然緊攥着手中的話筒,他知道自己這時該對她說些什麽,可恨自己一張口,永遠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喪,看看左右,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把王經理找回來幫他轉述一些話,但此刻他一點也不想把話筒交給別人。

    可他又不想讓聞亭麗覺得他沒在認真聽,于是輕輕拉動手邊的椅子,讓她聽到他這邊的動靜。

    聞亭麗果然一頓,旋即輕聲笑道:“你的辦公室真安靜,只有你一個人嗎?真好,我們攝影棚整日裏鬧哄哄的。對了,我今天差不多六點多就能收工,我們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錯的飯館,有寧波館子,有廣東菜,最難新開的一家四川館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陸世澄馬上在心裏對她說了一萬句“好”,卻沒任何辦法對着話筒說出來,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啞疾。

    聞亭麗的情緒卻不受影響,而是高興地說:“要不就四川館子吧,晚上六點半在我們攝影棚附近的四川館子門口見面,你會來對不對?我——我等你。”

    她輕聲說道,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斷了電話。

    陸世澄在那兒杵了好半晌,緩緩地放下話筒。

    他心裏難過極了,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經理重新叫進來。

    【讓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盡快過來一趟,還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謝主任,若他抽得出時間,也請他一并到我這來,我有緊急的事情要跟他們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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