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肃州省。
与云梦皇朝南境接壤,自古便是抗击外敌的战略之地。
小河庄因地处肃州,十户有九户都是军户。
所谓军户,即家中世代男丁皆兵卒。
爷爷戍边抗敌,爹爹戍边抗敌,儿子、孙子,子子孙孙,绵延无尽。
村尾张家。
张庆荣端起白瓷碗,将满满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随即往空碗中刨了两个红薯,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连带着红薯皮一起吞入腹中。
男人最后于瓷碟中夹起唯一一块咸菜疙瘩,视若珍宝般放进嘴里细品滋味。
妻子与大女儿只能眼巴巴看着。
男人并非吝啬,舍不得让妻女尝尝。
只是用膳完毕后,他就得下地劳作。
家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半点荤腥。
咸菜疙瘩,确切地说,是里面的盐,在吊着男人一口气。
肚子可以咕咕叫,但盐缺不得。
否则莫说锄地,身子稀软的连锄头都扛不起,再严重点,甚至会危及性命。
……
天还蒙蒙亮。
张庆荣便来到自家地里。
张家共计一十三亩地,全是旱地,辛苦一年,交了粮税,到头来勉强糊口。
张庆荣抡起锄头,卖力开垦。
只有松软的土地,才能种出好庄稼。
一锄,一锄,又一锄。
男人很快便汗如雨下。
土地历经一整个冬天,小半个寒春,早已硬实如村里的阡陌,锄起来极费力气。
莫说牛,张家几世人,连一口骡子都买不起,世世代代,人不如畜。
从朝阳初升锄至日上三竿。
张庆荣早已饥肠辘辘,疲乏难耐。
男人只喝了几碗水饱腹,稍作休息,继续抡起锄头。
很快又是大汗淋漓。
一滴滴滚烫汗珠划过灰扑扑的粗糙脸庞,支离破碎般摔落土地中。
直至日落昏黄。
张庆荣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家走去。
晚霞极美,仿佛大片燃烧的血。
然男人无心欣赏,面庞上只有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忽地。
急促马蹄声阵阵。
滚滚黄烟中,一人一骑从大路那头疾驰而来。
路过小河庄时扔下一卷文书。
高声呼喝道:“小河庄三十九户,共计三十九位兵卒。”
“朝廷有令,凡军户兵卒者,即刻出发,五月初一之前,必须抵达拒仙城。”
“误期者,立斩不赦!”
这边黄烟消散,那边黄烟又起。
张庆荣弯腰捡起县衙文书,眼眶里的愁苦,浓郁至几乎流淌出来。
……
大殷皇朝将百姓划分为三籍。
民籍、军籍、匠籍。
又细分为民户、佃户、茶户、马户、矿户、匠户、织户、船户。
商户、营生户、铺户、盐户、军户,共计十四种职业户。
民户即是种地,世世代代种地。
佃户也是种地,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只能沦为士族奴隶。
马户即是养马,世世代代养马。
矿户即是采挖各类矿石,世世代代挖矿。
庙堂将百姓分作三六九等,以维持脆弱的统治。
……
夜幕降临。
灯火如豆。
张庆荣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头,沉默不语。
两个女儿已经睡着,妻子拿着针线缝补破衣裳。
“此去拒仙城,千里迢迢,盘缠可咋办啊。”
张庆荣愁眉苦脸。
“让人戍边,却连路费也不舍得给,太过分了。”
妻子气恼道。
“唉,古今往来皆如此。”
张庆荣叹气道。
“孩他爹,你去县上求求你哪位百夫长,让他预支一点饷银作盘缠。”
“预支?!”
男人讥讽道:“从来只有朝廷预支百姓,哪有百姓预支朝廷~”
“那咋办?没有路费,你岂不得半道上活活饿死?”
“就算没有饿死,露宿荒郊野岭,也要被豺狼虎豹吃掉。”
咬咬牙,男人起身。
翻出地契,走出院门。
借着月华,直往桐丘镇的方向走去。
……
一夜翻山越岭。
旭日东升之际,张庆荣总算来到桐丘镇。
男人轻车熟路,来到小镇西边地界,一处豪华府邸前。
府邸主人唤作萧成,乃拒仙城执掌者,镇北王麾下八百亲卫之一。
张庆荣神色一怔,只因府邸前已排起一条人龙。
无一例外,全是拒仙城兵卒。
张庆荣紧紧攥着地契,耐心等待。
直至烈阳高悬,男人才见到萧成。
萧府客堂。
衣着华美的萧成淡然品着香茗。
张庆荣卑躬屈膝,双手奉上地契。
“萧大人,您还记得我吗?卑职张庆荣,还请您吃过饭呢。”
萧成不发一言。
张庆荣只觉面颊一阵火辣辣。
“萧大人,这是我张家地契,想暂时存放您这儿,换几两上路盘缠。”
“萧大人您放心,等朝廷发了饷银,卑职定将双倍还您。”
萧成不咸不淡道:“张老弟,你应该去典当行,而不是我这儿。”
张庆荣张了张嘴,想说典当行看不上自己家那几亩旱地。
“萧大人,您之诚信,远非典当行可比拟。”
“哈哈。”
萧成肆意大笑。
“张老弟,我名下土地,何止千亩。”
张庆荣神色一黯。
萧成微微眯眼,话锋一转道:“张老弟,走出我萧府可莫于外人言我萧某人不近人情。”
“我家有位炼体境的武道侍从,膝下稚子七岁幼龄。”
“孩子父亲近日有心为稚儿寻一名童养媳。”
“听说你家大女儿生的颇为水灵……”
萧成并未将话说完,可张庆荣已是心知肚明。
姓萧的在县上开了家青楼。
童养媳为假,网罗卖皮肉之妓为实。
“张老弟,考虑好了没有,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张庆荣死死攥着地契,牙齿将嘴唇咬出血。
……
夕阳西下。
张庆荣搭了一辆牛车回到小河庄。
远远地,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儿赤着一双小脚,雀跃着跑来。
“爹爹,你回来啦,娘亲在准备晚膳,咱们很快就能吃饭啦。”
“爹爹,今儿的水,是囡囡用小桶一桶桶提回来的。”
“大黑也被囡囡喂得饱饱的。”
“爹爹,我想下地,可娘亲不让。”
张庆荣突然蹲下身子。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揉了揉女儿小脑袋,又捏了捏没有半两肉的脸蛋。
“爹,你咋哭啦,是囡囡惹你生气了吗?”
男人怎么也止不住眼眶滑落的泪水。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也看不清女儿的小脸。
……
元灵九年,三月十九。
萧家一位侍从带走了女孩。
骏马上,小女孩冲土地里锄地的男人挥舞着小手。
“爹爹,囡囡走啦。”
“给别人家当童养媳去啦。”
女孩开心极了。
从未想过自己竟值那么多钱。
“爹爹,要常来看囡囡呀。”
“带着娘亲和妹妹。”
地里,男人一直抡着锄头。
他始终不敢抬头。
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眼角,直往黄土里落。
女孩消失于明媚春光的翌日。
张家男人怀揣卖女的碎银,辞别了妻子和小女,北上拒仙城。
从此。
他再没有看见过大女儿那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