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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了致生走了。
在春日某一個陽光正好的早上。
臨走前的那個夜晚, 他讓護工把他抱到輪椅上,推到窗邊看星星。
醫院的住院部在老城區, 可即使沒有高樓大廈的遮擋,京栖的光污染仍舊十分嚴重。了致生根本看不到什麽星星。
護工怕他累着,隔一會便催促他躺回病床:“了先生,等你恢複好了,讓閨女帶你去海邊看星星。我上回看到那個北鬥七星,漂亮得勒。”
等恢複好了?
他都已經是将死之人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但了致生沒有反駁,只是笑了笑,說:“我看過最漂亮的星空,在沙漠裏。”
荒無人煙,星月為伴。
那是他人生中難得的惬意時光。
要是有機會,他不想去什麽海邊,只想魂歸沙漠,在那些刻滿歲月痕跡的石窟裏日複一日地清理沙縫。
——
了了到病房時, 了致生已經躺回了病床上。他合上雜志,放到手邊, 問了了:“接到你媽了?”
“接到了。”了了先看了看監護儀上了致生的各項數據,這才拉了把椅子坐下,慢慢喘氣:“她國際航班倒了很久,我看她太累, 就先安排她去酒店休息了。”
了致生沉默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又問:“這麽久沒見, 你和她相處得還好嗎?”
“很好啊。”了了沖他笑了笑,讓他別擔心:“我又不是刺猬, 逮誰紮誰。”
了致生被她逗笑,咳嗽了兩聲,沒再多問。
那一晚,他很沉默。
和之前急着教會她各種道理,安排後事時不同,他安靜得像是一個逐漸停擺的鐘,連同經過他的身邊時,都能感受到時間在慢慢的停滞。
了了直到後來才想明白,不是了致生預知了自己的生命盡頭,在安靜等待。而是他已經安排好了所有他要做的事,正從容赴死。
他一貫優雅,這種優雅不僅限于表面上的儀容儀表,而是刻在骨子裏的行為習慣。
即使他病入膏肓,也依舊會叮囑了了,給他在床頭上養一捧花。病房裏鄰床的病友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零零總總,換了一波又一波。
他總能微笑着,在晴天、雨天或者雪天等任何一個他喜歡的天氣裏,點上一爐香,修剪花枝。
他對了了說:“生重病就是走在懸崖上,不能恍神,不能猶豫,更不能害怕。可人的本性是很難克服的,只有找一些喜歡做的事,才能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我還想活着。”
除此之外,他沒有再給了了留話,只是牽住了她的手,像那年在南啻,冒雨來接她時一樣,那樣充滿了力量。
強作用的藥物早已令他千瘡百孔,他已經很久沒能這麽用力地握緊她。
了了感受到他似乎在和自己道別,那一刻,她整顆心被揪緊,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知道了致生還在聽着,她語速很慢地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我有一天做夢,夢見我有好多個前世,每一世我都孤苦伶仃的。直到我遇見了一個小和尚,他讓我做好事攢福報,這樣死後就可以用生前積攢下來的功德兌換一個願望。我攢啊攢,攢了很多很多,直到第四世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爸爸。”
“可惜,那一世不那麽太平。我很小就要跟着你練武習槍,抵禦流寇。你無數次把我從戰場上抱起,帶我回家。在我十八歲那一年,樓峋領着兵馬抵達了我們的地界。”了了說到這,自己也笑了:“我一定是認識的人太少了,連樓峋在我夢裏都有角色。”
了致生雙眸緊閉,語不成句,只能斷斷續續地提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跟樓峋打了一架,雖然誰也沒贏,但我成了戰俘被送往了樓峋的國家。”
了致生疑惑:“我……讓你,去的?”
“夢裏沒有這麽詳細。”了了揉着他的手腕和掌骨,輕聲道:“但是我想,這一定是我倆商量着來的。因為我到那以後,安安分分,不挑事不鬧事。平日裏,也就和一路随我來到這個地方的白馬為伴。他們不讓我寫信,還沒收了我房間裏的所有紙筆。爸,我覺得我這輩子字寫不好,有一半是他們的原因。”
了致生似乎是想笑,可他已經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臉部肌肉了。這個動作做起來,更像是神經被動的拉扯,極不協調。
了了用棉簽蘸了清水,給他塗了塗嘴唇:“我太無聊,于是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在那個都城裏唯一認識的小和尚玩。那個小和尚笨笨的,即使他的師兄弟們都勸他不要與我來往,容易引火上身,可他因為同情我,每次嘴上趕我走,可又盼着我再一次平安地出現在他面前。”
了致生問:“那個小和尚,是你的小師父嗎?”
這句話太長,他花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十分清晰地問出口。
了了耐心地等着,等着他說完整句話,才回答他:“不是,他不是小師父,我起初也以為他是,但他一點也不機靈,沒有一點像他的地方。”她接着說:“不過,因為我和這個小和尚頻繁來往,最後确實給他帶去了災難。他們流放了小和尚,虐殺了我的馬,我為了不給他們出兵攻打我家鄉的借口,服毒自盡。我死後,樓峋扶棺送我回家。你得知事情始末後一怒之下,披甲上陣,為我也為你的子民奮起反抗,最後埋骨沙漠。你的忠烈感動了神佛,連我都蹭了不少功德。當時我就許願,我還得做你的女兒,孝敬你,陪伴你,替你養老送終,讓你入土為安。”
了致生的嘴唇動了動,似笑似哭,想說些什麽,可最後溢出唇邊的,只剩呓語。
“我多做了一輩子您的女兒,我已經很知足了。”了了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輕聲道:“爸,謝謝您來當我的爸爸。”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好好地與他道了別。
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時,他如往常一樣,選擇了在天亮後出發。
了致生的生命線停止時,了了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難過和絕望,而是她被命運推離時那一瞬間産生的巨大失重感。
她忽然就明白了了致生說的那句“生重病就是走在懸崖上”的感覺,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墜落,卻看不清霧氣昭昭的崖底在哪裏。懸崖峭壁上猛烈的風,似乎也想将她一并帶走。可她的腳上,牢牢地緊緊地栓着一根細繩,那是了致生用他的生命尺度為她系上的。
饒是她被飓風刮得搖搖欲墜,被暴雨淋得渾身濕透,那根繩子仍舊結實的扣緊了她的腳踝,令她穩穩地踩在堅實的地面上。
病房裏亂成了一團,趕來搶救的醫生護士将她匆忙推出病房。
她頭暈目眩,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山雨欲來般沉重得難以呼吸。她想告訴他們,老了已經走了。
可她看着那始終在尖銳報警的監護儀,像t是還能感知到了致生與這世界的最後一點牽連。
“了了。”
“了了!”
恍惚間,她聽見自己的名字,擡頭尋找時,只看到樓峋臉色十分難看地伸出手扶住了意識消散前的她。
世界徹底變得漆黑前,她難過地想:她以後,再也沒有爸爸了。
——
了了按了致生生前的遺願給他聯絡冊上的舊友們一一發去了訃告。
随即,按部就班的,入殓,火化,吊唁。
喪禮的靈堂就布置在老宅,從醫院宣布了致生死亡的那一刻開始,連吟枝便接手了全部的後事,不讓她參與。
她說:“這是你爸的意思。”
了致生體諒了了照顧他多年不易,讓了了不要插手後事,只做簡單的報喪,吊唁以及在最後送他入葬。
倒不是他低估了了的承受能力,而是他知道,在這無數個瞬間裏,每一塊碎片都是在深刻地提醒她——他已死去。
而他,不想讓了了重複經歷這個痛苦。
樓峋接手了大半的殡葬流程,接連幾天,都忙碌到抽不開身,只能住在老宅的客房裏,以便随時支應。
他偶爾閑暇歇一口氣時,不用費心找,總能看見了了跪坐在靈堂下的蒲團上,仰頭看着了致生的遺照,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懷疑了致生的安排是否明智。
……也許讓她忙碌起來,可能會比只許旁觀要好上很多。她的這個狀态,總給樓峋一種她随時會破碎的不安感。
他起身,拿了一瓶水,遞給她:“要不要回房間休息一下?”
“一直在休息啊。”了了接過水,拿在手裏,并沒有喝:“明天來吊唁的人會很多,就不能像現在這樣陪着他了。”
她知道樓峋想說什麽,在他沒說出口之前就軟綿綿地先頂了回去。
樓峋沒再勸她,只是安靜地陪她坐了片刻。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降臨。院子裏也亮起了燈。
了了回過神,揉了揉發麻的雙腿,她坐得太久,身體關節都有些不太靈活。她動作僵硬地從地上爬起來,給老了點上蠟燭。
明明已是春日,她渾身涼透,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似的,沒有一絲暖意。連揿動打火機時,雙手都控制不住地發抖,都分不清是因為冷的,還是因為太過傷心。
樓峋站起來,想幫她。
她側了側身,避開了:“我自己來吧。”她能為老了做的也就只剩這些了。
在中國的傳統觀念裏,死者為大。了致生的一句不讓她插手,她不得不遵從,也不得不被迫遵從。
“我爸從沒要求過我做任何事情,壁畫是我自己要學的,字也是我自己要練的。旁人都說他對我太嚴苛,可實際上,都是我在要求他為我做這做那的。甚至因為我的存在,他這一生留了不少遺憾。不能任性地選擇他想要的工作,也不能自由的選擇他想度過一生的人。可即便這樣,他也從不把自己的人生價值寄托在我身上,讓我替他完成。”
了了把點燃的蠟燭插到兩側的燭臺上,她看着相框裏笑容永遠定格的老了,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照片:“可我要是知道,他唯一一次吩咐我,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寧願他還活着時,對我苛刻一些,不要總是這麽通情達理。”
樓峋握了握了了的肩膀,無聲安慰。
他無法對了了感同身受,就像他從沒有體驗過了致生對了了這樣的父愛一樣。他只有旁觀的視角,以及作為一個旁觀者崇敬、欽佩與羨慕的心情。
起了風。
院子裏的紙花被吹得嘩啦作響,靈堂內,蠟燭的燭火被夜風壓滅,只留幾縷青煙,飄飄袅袅。
了了怔了一下,回首看去。
春日的第一道驚雷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劃破天際,筆直落下。
那雷聲,晚了一息,轟隆隆地從雲層中悶鼓擂響。
頃刻間,一場大雨無聲無息地醞釀着,即将落下。
樓峋先反應過來,說:“你快去老師的房間把門窗關了,別讓風把長生燈吹熄了。我去後院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這裏的蠟燭晚點再點吧。”
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三支清香和打火機,匆匆往了致生的房間走去。
她剛走出回廊,便見連吟枝打着傘從側門處引了訪客入內。
雨點傾倒而下,着一身黑色中山裝的男人在側門處停了一停,先将手中的黑傘撐開,這才擡腳跨過門檻走入院內。
他低着頭,傘雖撐過頭頂,可垂下來的傘沿剛剛好遮擋住了了了的視線。
可她的腳步仍是停了停,目光從傘沿下的領口處,落到他握着傘柄的修長手指上,有那麽一瞬間,她心跳如擂鼓,瘋狂地沸騰着,想要掀開那把傘,親眼看看他。
沒等她轉了腳步,往兩人走去。樓峋拿了傘出來,見她還在原地,催促道:“了了,下雨了。”
她回過神,擡頭看了眼已連成一片珠簾的大雨,再沒耽擱,轉身離去。
而側門處,聽到“了了”二字的年輕男人,倏然擡起傘柄,循聲望去。
他擡腕時,未封扣的袖口往下滑了寸許,露出了腕上松松垮垮纏了一圈又一圈的小葉紫檀。
“了了?”他輕聲重複。
連吟枝腳步一頓,回頭看了裴河宴一眼:“是,我女兒叫了了。裴先生與致生在南啻共事過,應該認識吧?”
“認識。”他跟上連吟枝,穿過院中被雨淋濕的紙花,遙遙看向靈堂內。
他甚至還記得,南啻唯一一次下雨時,他撐傘送她回家,她遠遠看見了致生,開心地扯住他的袖口,說:“我很喜歡下雨天有人來接我。下雨天有家長接的小朋友都很幸福。”
一別數年。
她長大了,可下雨天來接她回家的人卻永遠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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