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珍寶就是應該被争來搶去
衛青檀震驚無比, 可來不及多問,後頸又一涼,意識就再度斷開了。
等醒來時, 已經是第二天一早。
他本以為昨夜之事, 就只是個稀奇古怪的夢,可右掌翻開, 明顯看見一條鮮紅的血痕。
這是昨晚被劃出的血口, 幾乎痊愈了。
由不得衛青檀多想,外面已經有人在催了。天司本身就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監獄, 既然是監獄, 自然規矩繁多。什麽時候起床, 什麽時候吃飯, 什麽時候抄錄經文, 又什麽時候做苦役, 安排得滿滿當當。
衛青檀緊趕慢趕, 還是晚了一會兒, 當他戰戰兢兢出現在食堂裏,提心吊膽等着被人訓斥時, 卻見之前牢牢盯着他的鷹使, 只是目光稍微掃過來一眼,然後就淡漠地收了回去。
似完全沒發現衛青檀遲到了。
衛青檀稍微松了口氣, 就坐下打算捏着鼻子,一口氣把難吃的樹根湯灌下去。
哪知才灌了一口, 神情就變了。
定睛一瞧。
這哪裏是什麽樹根湯,分明就是濃|白鮮香的鲫魚湯!
裏面還加了切得碎碎的竹筍, 吃起來真是鮮嫩爽滑。
難道天司大發慈悲,給他們換了個廚子?
衛青檀下意識左右環顧, 卻見大家依舊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驚覺他的目光,薛一臣望過來,眼裏有些擔憂。沒看見大師兄,衛青檀心裏發緊,還是沖着薛師兄笑了笑。
但見薛師兄喝湯時,秀氣的眉頭都微微蹙着,再瞧瞧其他人也是如此。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少祭官,臉上也浮現出幾分淡淡的愁雲。
似都對天司的夥食感到萬般無奈了。
衛青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瓦罐,裏面分明就是好喝的鲫魚湯啊。
難道只有自己的夥食是特別的麽?
他剛想起身偷摸瞧瞧。
一名鷹使驀然出現,依舊神情冷峻,但言語之間,竟隐隐有點客氣。
“衛公子,不得東張西望。”
衛青檀無法,只好老實吃自己的飯。飯後跟着大家一起去藏書閣抄錄經文,他就趁着沒人盯着自己,偷摸寫了張小紙條,然後揉搓成團,遠遠往薛師兄的桌面上一丢。
啪嗒一聲,就落在了薛師兄的手邊。
薛師兄擡眸瞥了一眼,見是衛青檀丢來的,便不動聲色捏在掌心。
打開一瞧,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大師兄呢。
薛一臣濃眉緊鎖,望向了一旁的刑首,意思是大師兄被他們帶走了。
衛青檀心裏暗驚,想了想,又寫了張小紙條,還沒來得及放下毛筆,右手背就被冰冰冷冷的東西輕輕抵住了。瞬間心尖劇顫,猛一回頭,就見一名刑首已經出現在他背後,此刻神情冷峻至極,手持之物,正是之前打過柳慕蒼的鐵尺。衛青檀神情一變,臉色就白了兩分。
薛一臣更是噌的一聲,當衆站了起來。神情異常緊張。
他一定以為衛青檀要被打了,而衛青檀也是這麽認為的。
在場其餘人驚聞動靜,也紛紛注目過來。
少祭官神情一變,暗暗捏指,随時準備救人。
可那名刑首只是冷冷說了句:“衛公子的字跡不夠工整。”順勢就拿走了小紙條,輕巧揭過,然後往薛一臣面前走去,語氣更冷,“你站起來作甚?”
薛一臣暗松口氣,道:“我抄好了。”
薛師兄抄得一向又快又好,字跡非常漂亮。不像衛青檀,寫字歪歪扭扭,狀如枯枝,形如鬼爬。
明明之前也是在蒼雲秋的吩咐和督促之下,練過一段時間的毛筆字,但字跡還是醜得要命,他很不習慣用毛筆,用着用着,就當水墨筆使了。
昨日刑首評價衛青檀的字跡,用了八個字:春蚓秋蛇,不堪入目。
當時還認為衛青檀是故意寫醜的,要加罰,讓他多抄幾遍。左欄玉就替他解釋,說衛師弟并非有意為之,而是自幼不通筆墨。
不過刑首沒信,所以後來衛青檀做苦役時,別人都是挺輕松的活,比如整理藏書閣的藏書,修繕毀損的藏書,稍微累一點的,就是柳慕蒼,因為這小子心裏一直憋着火,被吩咐去打十缸水。
而衛青檀是最倒黴,抱着比他人還高的,巨沉無比的掃帚清掃庭院。
跟昨天一比,今日刑首對衛青檀真是放水得非常明顯。
衛青檀趁着刑首在檢查薛師兄抄好的經文時,琢磨着再試探一下。
于是目光環顧全場,開始尋找一個倒黴蛋,剛好裴少陽擡起頭來,活動筋骨,二人目光相接時,裴少陽還以掌為刃,往自己脖子上一割,威脅和警告的意味十足。
幾乎是瞬間,衛青檀就确定好了倒黴蛋人選。
于是乎,他快速撕下了一張紙條,然後在上面畫了個小烏龜,之後揉成團,往裴少陽桌上砸。
裴少陽打開看見後,果然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面,嚯地起身怒指:“你這是什麽意思?!”
刑首神情冷肅:“肅靜!”
可裴少陽自覺受到了奇恥大辱,直接把小紙條拿了出來,氣惱地道:“你自己看!”
刑首定睛一瞧,神情就微微變了。
這下就是想暗暗放水也不行了,當即就吩咐鷹使,将衛青檀帶出去。
薛一臣等人自然要求情,衛青檀悄悄打了個手勢,又沖他們笑了笑,意思是別擔心。
之後就在薛師兄等人擔憂的目光中,直接被帶走了。
出了藏書閣之後,那名鷹使就松開了衛青檀,應該也得了上面的吩咐,只是讓衛青檀回房反省。
“我要見你們的主人。”衛青檀開門見山地道。
“天司之主并非你想見就能見。”鷹使再度催促,“若衛公子不肯自行回房反省,那……”
話音未落,衛青檀就低聲道了句“得罪了”,迅速出手,用一把柳葉飛刀抵住了鷹使的喉嚨,沉聲道:“帶我去見他!”
“衛公子,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鷹使毫無畏懼,冷冷道,“來到了天司,任何人都得聽從天司的規矩行事。你這般膽大妄為,已經觸犯了天司的規矩,理應受責!”
“帶我去見他!”
衛青檀稍一用力,就見了點血。他無意傷人,只是想搞清楚,這次天司游學,到底有什麽目的。
自己,不,準确來說,原主是否真的是天司之主的兒子。
還有就是,陸北辰被他們關到哪裏了,是否有危險,又是否可能催發陸北辰的黑化值。
如今師尊不在,衛青檀覺得自己有責任看管一下那頭蠻牛,不讓他黑化發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首當其沖受到陸北辰迫害的,可能就是衛青檀。
畢竟陸北辰多次親口承認,他讨厭衛青檀,非常厭惡!
最重要的是大師兄!
大師兄到底去哪兒了?!
“衛公子,你就算殺了我,也見不到主人。還會因為此舉,連累師門,你可得想清楚了。”鷹使冷冷道,趁衛青檀稍一分神,竟就奪走了他手裏的柳葉飛刀。
但并沒有反過來抵在衛青檀喉嚨上。
只是将他帶下去,再度關進了小黑屋裏。
既沒責打,也沒訓斥。
衛青檀背着手,在小黑屋裏轉了幾圈,就幾圈而已,還沒來得及坐下,房門就被打開了。
伴随着木輪滾動的聲音,他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神秘男人。
天司的主人,傳說中的掌刑,也可以說是典獄長。
“聽說,你想見我?”青年雙手平放在輪椅的扶手上,滿是金色梵文的俊容上,沒什麽表情。
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無須手搖,或者旁人推動,輪椅就動了起來。兀自行進了小黑屋裏。
他一出現,原本光線昏暗的小黑屋,瞬間就亮堂堂的,在金色光芒的籠罩之下,衛青檀還微微眯眼,下意識擡手遮光。
可下一瞬,輪椅就已經抵至身前,男人只是輕吐一聲“跪下”,衛青檀就不受控制地曲膝。
但膝蓋并沒有跪到冰冷的地面上,而是壓在了輪椅搭腳的地方。
“我不習慣有人在我面前站着。”青年勾唇輕笑,擡手就捧起了衛青檀的下巴,“但我也不想看你跪着。”
“為什麽想見我?”
這種姿勢其實并不好受,下巴還被人托着,動彈不得。衛青檀艱難吞咽了一下,也沒有繞彎,他道:“你把我大師兄關到了哪裏?”
“哪一個?”
“左欄玉!”
“啧。”男人略有點不悅,“你不問自己的身世,開口就問男人森*晚*整*理。他對你很重要?”
“重要!”衛青檀被迫昂着頭,勇敢地跟他對視,認真無比地道,“他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所以請,請告訴我,你們把他關到了哪裏?”
“你喜歡他?”
“放了他!”
“既然你喜歡的是他,那為何又要答應和摘星閣的少祭官回師門?”
“有什麽事就沖着我來!”衛青檀艱難地開口。
“身為天司之主,我會認為你不配跟少祭官在一起,但身為你的父親,你配他綽綽有餘。”
“放了我師兄!”
兩人各說各的,根本就說不到一塊兒去。
男人定定審視了少年許久,才慢慢松開了手。衛青檀往後一倒,直接跌坐在地。木輪轉動,青年已經背轉過身,腹語聽起來依舊沙啞沉悶。
“看來,你根本就不想認我這個父親啊。”
衛青檀緩了緩氣,剛想站起來,忽想起對方說的,不習慣有人在他面前站着。
索性就坐了回去。
“我,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騙我?”衛青檀仰頭望了過去,“從我有記憶以來,我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我吃不飽,穿不暖,也沒有地方住。走到哪兒都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都對我避而遠之!”
“就只有大師兄待我好!”話到此處,聲音沉了幾分,“是他救了我,還把我帶回了師門。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這是原主和左欄玉之間的故事,本質上完全和衛青檀無關。
但為了能救出大師兄,衛青檀只能舊事重提,希望以此來打動這位冷酷無情的典獄長。
“你說,你是我爹,可我怎麽從來就沒有見過你?也從來不知道你的存在?你養過我麽?又給過我什麽?”衛青檀反問,“若一定要說,有誰是我爹的話,那這個人不是左欄玉,就是仙尊,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是因為,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輪椅又轉了回來,吱哇吱哇地沖着衛青檀行來,男人的手,再度想托住少年的臉,卻被他直接躲了過去。
溫羅眸色微沉。
望着少年清俊又倔強的臉,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了另外一張與之幾乎毫不相似的面容。
但鬼使神差的,兩人的臉逐漸在眼前重疊了。
片刻後,他才冷淡地吐出一句:“你耍脾氣的樣子,和你母親很像。”
“是誰?”衛青檀問。
“一個孕育了你,但卻跟你毫不相幹的人。”溫羅是這麽回答他的。
非常矛盾。
孕育了你,卻又毫不相幹。
怎麽聽都像是反話,甚至是氣話。
衛青檀隐隐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秘密,而且是整個修真界都不知道的秘密。
若是解開了,或許後患無窮。
但若是不解開,他又揣摩不透天司之主的心思。
就算是為了左欄玉,他也必須跟溫羅培養一點“父子之情”。
衛青檀稍微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就跟小孩子似的,吸了吸鼻子,等溫羅拉他起來時,還扭着肩膀躲,嘴裏委屈又嗔怒地道:“不要你碰!”
果不其然,溫羅神情微變,唇角不由向上微牽,明顯就是吃這一套的。
“叫人。”他道,“叫聲爹爹,我就放你出去。”
“想關你就繼續關好了!反正我本來就無父無母,沒人稀罕!”衛青檀以退為進,故作委屈地道,“也不知道大師兄怎麽樣了,既然救不了他,那我就跟他一起吃苦受罪!”
“他沒事,我只是派人請他過去,問了些話。”溫羅再次将他拉了起來,這下衛青檀沒有反抗,起身之後,就氣鼓鼓地把臉扭了過去。
一副跟大人置氣的孩童模樣。
衛青檀小心翼翼拿捏着分寸,既不能露餡兒,又不能惹人讨厭。在得知大師兄平安無事後,暗暗松了口氣,但表面上依舊倔強。
他反問:“若只是問話,為何我今日沒看見他?”
溫羅:“自是還有別的原因。”話到此處,竟有點啞然失笑,“你在跟我撒嬌麽?”
就是在撒嬌,要不怎麽跟你套話?
“沒有!”衛青檀把臉扭得更偏了,繃着俊臉道,“您可是天司之主,也是這裏的掌刑!我不過就是無辜被你們抓來關押的可憐囚徒,哪敢跟典獄長撒嬌?嫌命太長了嗎?”
溫羅發出一聲輕笑,念了句:“天地為籠,人似蝼蟻,誰又不是囚徒?”
之後就把衛青檀放了,并将他帶去了一個地方。
是一座宮殿,四周靜穆,周圍懸浮着紅色光團,離得近了,衛青檀才發現光團包圍中,竟是一塊塊巴掌大小的靈牌。
他好奇地伸手捧起一塊細瞧,就見上面刻着“摩迦”二字,竟像是靈牌!
但摸起來并不是冰冰涼涼的,反反而有一點點詭異的溫度。
像是心髒一樣,托在掌心,還能微微顫動。
吓得衛青檀瞬間松開了手,周圍瞬間掀起一陣寒風,道道靈光流竄,似無數冰冷的,帶着審視意味的目光,仔細打量着他。衛青檀一陣毛骨悚然,只覺得從頭至腳被人看了個遍,仿佛連靈魂都被人窺探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刺骨陰寒才消然殆盡。
“你剛剛捧着的,是先師的靈牌,也是他老人家的心髒。”溫羅解釋道,“這裏的每一塊靈牌,都是歷代天司之主的心髒所化。他們死後,身軀會被投入審判臺上的天刑柱之中,化作一道用來禁锢受刑者靈力的符文。而心髒則是會被取出來,安置于此。”
頓了頓,他回眸瞥了衛青檀一眼,“你剛剛差點摔着師祖,還不賠禮道歉?”
衛青檀驚愣,等再反應過來時,已經不受控制地拱手彎腰,沖着靈牌鞠了一躬。等再起身時,又聽見溫羅道:“将來我死後,心髒也會出現在這裏。”
“你要多來看看我。”他的語氣冷冷的,一點感情都沒有,“陪我說說話。”
衛青檀稍微想象了一下,自己對着心髒化作的靈牌,自言自語,那會是怎麽樣一副驚悚的畫面!
更何況,他沒打算認親,更沒打算留在天司啊。
他本來就是個冒牌貨,一路走來既享受到了原主的身份,給他帶來的福利——大師兄的偏寵,當然也承擔了一些本不該他承受的磋磨。
大概算是福禍相抵。
但在認親這事上,衛青檀萬萬不能代替原主認,否則來日等原主回來了,只怕要恨死他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願意?”溫羅問,“你是舍不得自由身,還是舍不下那些年輕人?”
“如果,你只是想找一個繼承人,來接替天司之主的位置,那你或許找錯了人。”衛青檀道,“我沒有能力接管天司,而且,至今為止我也不明白,天司到底因何而存在,難道只是為了為難玄門八家麽?既然祖師爺早就料到,八家後代會出歪苗,譬如越清流,李寒江之輩,那為何天司不及早幹預,任由他們長歪,以至于養成了如今這般德行?”
“天司的職責,只在監管,而無教養,八家怎麽教育子弟,又任命誰接任宗主之位,天司無須幹涉,只要确保八家之間,相安無事即可。”溫羅道,“若是有誰家出了禍源,天司自當秉承使命,加以懲治,以防八家之間自相殘殺。除此之外,守護蒼生是仙門之事,與天司無關。”
也就是說,天司就相當于是诏獄,祖師爺相當于是皇帝,而玄門八家,乃至于依附于八家的宗門家族,就是官員。
高官有罪,皇帝下诏問罪命诏獄捉拿。
所謂的秉承使命,也都是秉承祖師爺的遺訓。
就像诏獄只為皇帝問罪官員服務,并不為其他官員或是百姓效命。
與其說天司淩駕于玄門之上,或者是和玄門同一陣營,不如說是牽制。
以天司來牽制玄門八家,從而維系玄門之間的和平,只有玄門之間和平了,那百姓才會有好日子過。
否則一天到晚打打殺殺,宗門之間為了争奪地界,法器靈寶,甚至是機緣,而大打出手。死傷無數的何止是修士,苦到最後還是無辜的百姓。
衛青檀大概是明白了一些。
怪不得天司一天到晚只盯着玄門八家,原來是這麽回事。
“可仙寮又怎麽說?”衛青檀問,“越清流臨死前說過,仙寮是自在觀奉了天司之命建立起來的。縱然天司并無職責管百姓的死活,難道就縱容仙寮弟子肆意抓走凡人,甚至是……是當作爐鼎,以供取樂和修煉?”
“仙寮确實是我命越清流建立起來的,但初衷并非是奴役百姓,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監管玄門而已。”溫羅解釋道,“仙寮所抓的犯人,多是一些窮|兇|極|惡之徒。既是修真界,少不了一些恩怨情仇,若每個修士都仗着自己修為高,而肆意屠城或者滅族,鬧得人心惶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到時候苦的還是無辜的凡人。”
畢竟凡人沒什麽自保之力。
如果真的放縱,那修真者殺凡人就跟玩一樣,說屠就屠,說滅就滅,人命如草芥蜉蝣,不值一錢了。
“警醒而已。”溫羅依舊面無表情,曲指漫不經心地輕點輪椅扶手,“我不能離開天司,有些事也是吩咐底下的人去做。此前倒是被越清流那個狗東西給蒙騙了。但據我所知,仙寮這些年并非一味行惡,也是做了一些福澤百姓之事。”
事情确實如此。
越清流這些年也不全然行惡,到底是正道弟子出身,對屬地百姓好得沒話講。
從來就沒聽說有誰敢在自在觀地界尋仇,動不動血洗一個宗門,或者是屠戮一座城池。
從未聽說。
他建立的仙寮年年都不知道除了多少害人的妖鬼邪祟。衛青檀之前在蜀中轉悠過,在荒郊野嶺睡大覺,從未遇見什麽邪祟。那裏的百姓安居樂業,面對修真者并未表現出任何惶恐。
哪怕是修真者帶着靈寵,公然在人間游蕩,也不會引起百姓的恐慌。
因為他們都知道,不會有誰敢當街縱容靈寵行惡,因為他們是蜀中的百姓,歸自在觀管轄。
也不怪天司會錯信越清流,确實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挺好,而且也會恭維人,對刑首和鷹使們都相當客氣。
還各種設宴款待。
哪裏像蒼雲秋,話不投機便動手,懶得同他們廢話。
這麽一比較,如果衛青檀是天司的人,且不知道詳情,也會比較偏信越清流。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越清流當初心狠一點,直接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只怕他如今還在修真界逍遙,混得如魚得水。
這次雖說天司召集了玄門八家的親傳弟子前來,但實際上無雙月根本沒來,只是派了個小道士來。
八成不是親傳弟子,但天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沒有問責無雙月。
只怕就是體恤自在觀突逢厄難,急需整修。
反倒是把即将接任天音閣的元琅傳喚來了。
溫羅對此解釋說:“我此番傳喚你們來,并非為難你們,只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考察一番,看看你們是否有資格接任你們師長的位置。”
“當真沒有一點出氣的成分?”衛青檀問。
“并非出氣,而是立威。”溫羅淡淡道,“否則天司威嚴掃地,将來誰還會畏懼天司?由得你們胡鬧,以後苦了百姓,錯還往天司推?”
衛青檀正色道:“以暴|力來迫使大家屈服,并非誠服!”
“你年紀尚小,你不懂。畏懼遠比誠服更加重要。再者,無須他們,也包括你心服口服,只須畏懼,從骨子裏乃至靈魂深處,畏懼天司這個地方。只有心存畏懼,行事才會有所顧忌。”話到此處,溫羅還反問他,“我且問你,你是誠服你師尊多些,還是畏懼多些?”
矛頭一下子指向了自己。
衛青檀頓時啞然了。
平心而論,還是畏懼多一些。
每次一看見師尊的冷臉,他就忍不住瑟瑟發抖,明明師尊并沒有怎麽着他,不打也不罵,但他就是怕。
這可能就是上位者的權勢,以及長輩的威壓。
似看穿了衛青檀的心思,溫羅又道:“仙尊尚且用權勢和威嚴約束弟子,更何況是天司?”
提及仙尊,溫羅的語氣驟寒,“蒼雲秋莫不是想反天司?”
“絕無此事!”衛青檀神情一凜,趕緊道,“此前都是我年輕,行事魯莽了些。師尊只是為了袒護我,所以才會跟天司的人|交手,絕非有反天司之心!”
他可沒忘,原文裏的蒼雲秋曾經被押解上了天司的審判臺,直接被打廢了。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當即情緒激烈起來。
“你急什麽?”溫羅輕敲扶手的動作停頓,定定審視着少年的臉,片刻後,得出個結論,“在你心裏,仙尊比左欄玉重要,而左欄玉比陸北辰重要,可對?”
衛青檀瞬間心髒狂縮,下意識握緊拳頭,生怕被猜出了心思,盡量保持鎮定,勉強道:“那是自然,仙尊對我有養育之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一直把他當最親近,最敬愛的長輩。”
“只是長輩?”
“是!”
片刻後,溫羅才低嘆一聲:“最好如此。”
否則他與衛青檀之間的父子之情,只怕要就此斬斷。
親手把兒子送上審判臺受刑,血濺當場,筋骨盡斷,那種場面光是想一想,溫羅都隐隐有些窒息。
“若是他泉下有知,你拜了蒼雲秋為師,只怕要不得安息了。”
“誰?”衛青檀驚問。
“你的母親。”溫羅道,“不過,我并不想讓你認他。”
不等衛青檀再問,他就給出了解釋,“因為……他是個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瘋子。”
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願意委身于人。
在幾個男人之間周旋,偏偏又那麽美,讓人根本恨不起來。
“你很優柔寡斷。”溫羅道,“很難取舍對麽,那不如我幫你一把。”
衛青檀警惕地問:“你想做什麽?!”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年輕人之中,到底誰最愛你。”溫羅道,“寶物,尤其是珍寶,就該被争來搶去。我不怪你被這麽多人觊觎,因為你就是無價之寶。”
“但他們之間,若有誰想真正得到你,必須付出異常慘痛的代價。”他道,“否則,縱使得到了,也不會珍惜你的。”
“如果你敢傷害我的師兄們,包括玄羽,我此生都不會原諒你!”衛青檀攥緊拳頭,咬牙道。
“別緊張,只是試探,或許過程很痛苦,但必定會有所成長。”溫羅道,“他們就是過得太順了,一個個都不知天高地厚。将來怎麽執掌宗門?”
“你到底要做什麽?!”衛青檀隐隐覺得非常不安,一直以來都特別擔心身邊的人會受傷,當即急切詢問。
“我說了,不必緊張。”溫羅忽而勾唇冷笑,“我會證明給你看,只有父愛最無私。”
“不行!”衛青檀不能接受。
但溫羅此意已決,絕不可能改變。面對衛青檀的驚恐,他真的像一位父親一樣,生疏,嚴肅,卻也慈愛地将人拉近身邊。
施法讓人跪坐在地之後,才伸手将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膝上。
輕輕撫摸衛青檀的頭發,依舊用的腹語,低聲道:“……雖然我從前不知你的存在,但我很愛你。”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你的存在。”
“也比任何人都渴望你的降生。”
……
“萬幸。你終于還是回到了我的身邊。”
衛青檀原本心慌意亂,卻漸漸在他的安撫之下,心情平複。他能感受得到,溫羅對自己沒有惡意。
也能清晰感受到,溫羅想給予他父愛,只是第一次當父親,沒有經驗,所以非常生疏。
但即便生疏,溫羅還是盡量溫柔。
就仿佛在此刻,他不是什麽冷酷無情的天司之主,也不是鐵血典獄長,就只是一個父親。
一個與親生骨肉分離多年,終于團聚的人父。
“……我會好好愛你。”溫羅毫不掩飾自己對衛青檀的父愛,一遍遍撫摸兒子的頭發,一遍遍地告訴他,“會彌補你,疼惜你…”
衛青檀穿書之前,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父愛。唯一的父愛也是穿書後,從蒼雲秋身上得到的。
因此,他頭一回感受到,不沾染一絲情|欲的,最純粹的,長輩的疼惜。
可這份父子之情,依舊是他冒充了別人,卑劣竊取來的。
而偷來的東西,終究是不屬于自己的。
衛青檀合上雙眸,下意識捏緊了衣袖。
會死得很難看罷。
要是被溫羅發現,自己只是個冒牌貨,一定會死得很難看罷。
原主會回來麽?
衛青檀心驚膽戰地想。
師尊真的能放下從前的小徒弟麽?
師尊每天都在忙什麽呢,雖然衛青檀從來都不問,但他隐隐察覺得到,師尊還在找。
師尊還在找原來的徒弟,從未有一刻放棄。
————
與此同時。
蒼雲秋已經通過水仙劍,找出了小徒弟的下落。
竟是被人封印在了深海之底,若非有水仙劍的指引,蒼雲秋萬萬想不到,小徒弟居然還活着。
更沒想到,他居然被人藏在了海底最深處的巨型貝殼之中。
水仙劍原本早在雲陵時,就被仙主拿走了,之後仙主自焚,劍就下落不明了。
後來蒼雲秋就送了衛青檀一把郁離劍,當時煩事纏身,一時半會兒顧不得繼續尋找水仙劍的下落。
竟不曾想,在衛青檀離山之後的第二天,消失許久的水仙劍,竟憑空出現。
并指引着蒼雲秋來到了一處海域,之後就一頭紮進了深海。
待蒼雲秋追過去時,便在海底深處,發現了躺在巨型貝殼裏的小徒弟。
他将小徒弟救走了,帶回了問劍宗。
不好聲張,秘密将人暫且安置在洞府中,為其療傷。
經過蒼雲秋的查看,小徒弟應該遭受過重創,身上很多傷,又在海底昏睡了太久,身體各處器官都陷入了“假死”。若想喚醒他,自然須得以靈力灌輸,溫養着他身上的各處器官,尤其是金丹。
太長時間沒有運轉,如今靈力少得可憐。
非一兩日就能調養好。
蒼雲秋借口閉關,實則日夜守在小徒弟身邊,看着熟悉的面龐,此刻面色蒼白,了無生氣地躺在石床上。
身上還穿着竹青色的弟子服。
腰間挂了玉佩,荷包,還有香囊,以及一些漂亮的佩飾,連頭發上也是。用小鈴铛編了幾條細細的長辮子。他那麽愛美,縱然在山上只能穿弟子服,也盡量把自己打扮得特別一些。
瞧着非常清瘦,比衛青檀還要瘦。
衛青檀被蒼雲秋嬌養着,雖然看着瘦,但抱起來很柔軟,也能摸到一點肉。
但蒼雲秋把這個徒弟抱回來時,只覺得特別輕,也很僵硬。
瘦得就一把骨頭了。
非常可憐。
一定是在外頭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如今他回來了,蒼雲秋斷然不會一直關着他,或者把他趕走,到底是自己養育了那麽多年的徒弟。
可是……
那個孩子怎麽辦呢。
那個孩子如今還在天司游學,一旦回來後,發現正主回來了,他會怎麽想?
左欄玉又會怎麽想?
其餘人能接受麽?
蒼雲秋思緒萬千。如今人間已然入秋,再過不久,就是小徒弟的生辰了——其實準确來說,并不是真的生辰。
小徒弟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出生的,連年歲也是當初左欄玉摸骨時,推測出的骨齡。
左欄玉很偏愛他,就把遇見他的那一天,當成了小徒弟重獲新生的日子。
每年人間大雪紛飛時,左欄玉都會給小徒弟辦一場慶生宴,邀請幾個師弟師妹,熱熱鬧鬧聚一聚。
去年小徒弟過生辰時,蒼雲秋已經閉關了,并不清楚。
但前年小徒弟過十五歲生辰時,左欄玉送了他一身非常漂亮的衣袍,紅色的。小徒弟穿上後,特別神氣,還紮上了紅發帶,戴着厚厚的白色狐毛圍巾,以及毛茸茸的手套,蹦蹦跳跳在雪地裏堆雪人。
還因為跟左欄玉他們打雪仗時,雪球砸到了陸北辰,被陸北辰追着滿山跑,最後他還跑去找了蒼雲秋,哭得跟花貓一樣,跳着腳告狀,說師兄又欺負他了,揪着他的衣服,把他的頭按在了雪地裏。
還折了根竹子,抽了他好幾下。左欄玉他們都沒攔住的。
那時小徒弟臉上頭發上都是積雪,也不知是哭的,還是凍的,臉紅通通的。當時蒼雲秋知道定是小徒弟先惹事,故意拿雪球砸陸北辰。還惡人先告狀。
但思及是小徒弟生辰,便沒有刨根究底。只是送了一顆夜明珠,小徒弟就歡歡喜喜地捧着珠子,又出去打雪仗了。
但很快又回來,哭着說陸師兄又欺負他,把雪塞他衣服裏,冷死了。
每年小徒弟過生辰都這樣,一時哭一時笑的。
細想起來,從小如此,打打鬧鬧的,總沒個安生的時候,但也無傷大雅。
畢竟都是小孩子。
今年左欄玉肯定還會給衛青檀過生辰。
到時候必定會來很多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
今年的生辰宴,只怕不好過了。
蒼雲秋定定凝視着昏迷不醒的小徒弟。
半晌兒後,沉沉嘆了口氣。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