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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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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時不時借着腿癢來讨要藥水,偶爾趕着晚膳過來蹭一頓飯吃。

    害得周夫子都不敢跟鳳寧同席了。

    想要趕他,人家又掏出一冊波斯語譯注請她指教,一派嚴肅,一絲不茍,鳳寧好像拒絕不了。

    因着他,學堂的夥食越來越好,下廚這種事裴浚做不來也實在不擅長,他有他擅長的領地,每日的果子不帶重樣,天南海北的珍馐也應接不暇,西北物資不如京都豐富,面食為主,也總有吃膩的時候,別說孩子們,就是鳳寧胃口也很好。

    一日傍晚批閱課業時,鳳寧捏了捏自個兒粉撲撲的臉頰,眼神睃着裴浚問,

    “我是不是胖了些。”

    對面的男人上下打量她兩眼,斯斯文文笑着,“胖就胖了,我又不嫌你。”

    氣得鳳寧去抓他,對着他胳膊錘了兩下,捶完意識到不妥,讪讪收了回來,

    “你怎麽不躲...”

    畢竟是皇帝,當年在養心殿刻在骨子裏的規矩輕易磨滅不了。

    裴浚笑,“為什麽要躲?你這點力氣連撓癢都不算,不信你再試一試。”

    修長的手臂橫亘在她眼前,準她冒犯。

    鳳寧睃着他,忽然想起當年在禦花園瞧見他與蔣文若說話,他不用朕,蔣文若無需稱您,随随意意親和無間。

    鳳寧收到他鼓勵的眼神,忽然對着那只胳膊咬了下去。

    她當然沒怎麽用力,可那人卻皺着眉頭,捂着胳膊仿若疼得不得了,鳳寧眨眼,狐疑地看着他,“有這麽疼嗎?”

    裴浚板着臉,起身,捂着胳膊進了內室,徑直往床榻倒了去。

    鳳寧跟進來,看着他堂而皇之卧在她床榻,眼角直跳,“你疼就疼,窩我床榻作甚!”

    裴浚一把摟住被褥,嗓音悶過來,“疼,回不去了。”

    鳳寧氣得在塌前來回踱步,“你胡說什麽,我咬的是胳膊,又不是你的腿,你怎麽就回不去了?”

    裴浚當然不想回去。

    他萬裏迢迢奔來這裏,可不是獨守空房來的。

    修長的男人窩着一動不動,裝死。

    鳳寧給氣笑了,絕不慣着他,爬上床榻,去扯他的胳膊,卻看到那張俊臉忽然轉過來,懷裏摟着殘存她體香的被褥,

    “鳳寧,你最先離開那段時日,我在養心殿壓根睡不着,半夜出宮去到你的跨院,窩在你的被褥裏方能阖上眼...”

    鳳寧對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心口一酸,忽然說不出話來。

    那張床榻都不夠他伸個腳,他怎麽待的下去。

    憑着這股賴勁,裴浚留了下來。

    九月下旬的夜,寒風刺骨,地龍還沒燒起來,屋子裏如同冰窖,那具身子成了現成的火爐,他很乖順,老老實實暖被子,絕不亂動。

    沒有那股居高臨下的掌控感,眼眸透着散漫的惬意,當真有些為人丈夫的模樣。

    鳳寧收拾妥當,穿着一身月白的寝衣,掀開被褥躺了下來。

    裴浚胳膊伸過來,迫不及待将她帶入懷裏。

    夜雨拍打窗棂,秋寒冷冽,不得不說,在這樣的寒夜,他結實的胸膛是最好的慰藉。

    懷裏人兒軟軟的似貓兒一般拱了拱,尋到舒适的姿勢入睡,裴浚輕輕摟着她,心裏格外的熨帖。

    可惜這抹熨帖并未持續多久,很快他呼吸粗了幾分,寬掌不由自主在她蝴蝶骨游走,慢慢滑至渾圓,落入溪谷。

    鳳寧喘氣噓噓惱他,“你就不老實。”

    乖順?不存在的。

    狠狠叼着她耳珠細細密密吻個遍,握着她的手撫慰自己一番,又伺候她一場,這一夜才算過去。

    鳳寧許久不曾睡得這般安穩,東奔西走,獨在異鄉,偶爾午夜夢醒,總能夢到他頂着那張陰鸷的臉,狠狠鉗住她胳膊責怪她離京,夢到他獨自在皇城放一場無人歡呼的焰火。

    裴浚就睡得更踏實了,鳳寧不在這兩年,他每日擔驚受怕,渾渾噩噩,閉上眼哪兒都是她的影子,由他牽着摟着,睜開眼兩手空空。

    而這一回,清晨醒來,人當真在懷裏。

    鳳寧睡得很香,背貼着他滾燙的胸膛,雙腳鑽到他膝蓋窩裏,渾身暖烘烘的,裴浚一動不動,生怕吵醒她,陪着她睡到日上三竿。

    九月三十,烏城商貿會啓幕。

    在這之前的幾日,各地商賈使節齊聚烏城,康家堡的街道也絡繹不絕,烏先生忙着接待。

    有一日學堂進了幾位蒙古商賈,裴浚覺着蹊跷,着人暗中盯着,到了傍晚人離去時,果然見烏先生一臉凝重進了別苑。

    裴浚正陪着鳳寧在書房看書,見烏先生過來,鳳寧将人迎入,

    “先生,出什麽事了。”

    烏先生也不含糊,徑直遞了一張貨單給裴浚,

    “這是今日那幾個蒙古商人交予我的貨單。”

    裴浚接過來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跡中兩樣貨物十分搶眼。

    一樣是玄珠,一樣是黃英,這兩樣是什麽東西鳳寧一頭霧水,裴浚卻一眼看明白。

    這是三教九流的行話。

    玄珠代指硝石,黃英代指硫磺。

    此二樣是制造火藥的原料。

    蒙兀的商人忽然要這玩意兒,自然是為了備戰。

    裴浚臉色嚴肅,回遞給烏先生,

    “先生只管應下,東西朕來準備,至于條件,你告訴他們,要馬匹,用馬匹來換。”

    烏先生很快明白了裴浚的用意。

    大晉最缺的是戰馬,為此特在四川雲貴等地設茶馬司,種植了茶葉一類,供邊境的藏民與諸國百姓,用馬匹換取日用的茶鹽。

    蒙兀既然要火藥,且不如将計就計,得些馬匹來。

    鳳寧不解道,

    “你舍得用火藥去換?”

    裴浚失笑搖頭,“朕當然不會用真火藥去換,朕自有思量。”

    事情就這麽定了。

    烏先生繼續與蒙兀商人周旋,裴浚這邊回了一趟烏城,一面着人準備殘次硝石與硫磺,一面悄悄傳令九邊備戰。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驟然間要那麽的糧食,絕非等閑,裴浚親自去一趟雍州。

    待回來這一日,正值商貿會開幕。

    數日前,烏城的守将在城外搭了幾排廊房,整個場地成回字形,左為大晉商販,右為外域來者,烏先生作為第三方,負責幫着大晉接待來使,處理争端,将南面的廊房安排給了他,鳳寧陪着朝廷來使禮部郎中,及烏城縣令坐鎮北面廊廳。

    比起千裏迢迢外的京城,烏城顯得便利許多,西域諸多的商賈踴躍參與,反倒是大晉這邊因為地域遙遠,到場的行商有限,數日前鳳寧發現了這一難題,與裴浚商量法子,裴浚給了她一封手批,

    “你用皇店的名義,先攬下貨單,餘下的咱們慢慢周旋。”

    鳳寧聽他的,特開了幾間廊房,擺上官商的招牌,大晉最大的絲綢商可不就是江南織造局麽,只要有單子,還擔心交不出貨?

    鳳寧又調派人手,在廊房當值,皇店之下,其一是江南織造局,其二是四川茶馬司,其三是景德鎮官窯等等,桌案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器樣品,牆壁堆着一匹匹鮮豔嬌貴的絲綢。因直接掌握貨源,價格相對便宜些,惹來外商争先搶貨。

    不過因為量大,管理手續繁瑣,出貨時間可能沒有普通瓷商那麽快,于是,量大的跟皇店談判,量小的便尋現場的普通瓷商簽訂契書,此外,也有不少大晉的商賈用本地的生絲換取西域香料瑪瑙之類,更有遠在西洋的西歐諸國輾轉托人來談絲綢瓷器生意,場面異常火爆。

    裴浚從甬道踱入商會一角,就看到鳳寧穿着特意給她準備的一套青色官袍,以禮部特使的身份出席商貿會,她一口波斯語,一口蒙語,親切地與各國使臣交談。

    朝縣令拿捏不了的場面,均領到她這兒來。

    原來烏蘭國的使臣與鳳寧在京城打過罩面,說是自個兒領了本國最豪橫的一群商戶到場,給大晉帶來不少生意,要求鳳寧給他降一個點的稅率,你以為姑娘就這麽答應了人家,她現在聰明着呢,開始坐下來跟他談貨量。

    裴浚教過她,談判講究策略,先提出對方不可能答應的數額,再慢慢跟他熬,烏蘭國的使臣也不幹,

    “那我還不如去尋普通商戶。”

    鳳寧告訴他,“官窯的工藝水準可不是民窯可比,您這可是要進貢皇宮的,自然得用大晉最出色的景德鎮瓷具,咱們皇帝陛下用的就是景德鎮的瓷器呢。”

    烏蘭使臣被成功說服。

    大晉皇帝用什麽,他家的皇帝也得用什麽。

    就這樣,出貨量增加三成,稅率降了一個點,價格也低了少許,鳳寧跟着梁冰學過賬目彙算,自個兒算了算,大晉賺了,烏蘭國的使臣合算了下每件瓷器的單價,也賺了。

    皆大歡喜。

    她從容送走一位使臣,又迎來下一批。

    官服是特為她量身定制的,烏紗帽恰恰罩住額面,露出純淨漆黑的杏眼,那張臉蛋在西北的寒風中簡直白得發光,她身量高挑,氣質出衆,時而踱步與人談笑風生,時而游刃有餘斡旋調度。

    從流程,到人手,到賬目,甚至到內裏乾坤,就沒有鳳寧答不上來的。

    她曾立在大晉權力之巅,高屋建瓴,領略過頂端的風景,站得高,看得遠,掌握的信息也比烏城縣令要全面,更有裴浚做後盾,她有底氣當場拍板。

    從容又耀眼。

    跟着的小內使望了鳳寧幾眼,忽然與裴浚道,

    “主兒,奴婢覺着姑娘越看越像您呢。”

    連負手的姿态也如出一轍。

    裴浚但笑不語。

    連着十來日,鳳寧憑着流暢的口語,親和的外交能力,幫着大晉官商拿下許多大單子,稍稍合算,貨銀共計三千萬兩,若是如期交貨,無論是大晉國庫還是各處官商均能收入巨靡,有些單子朝廷忙不來的,也可以交予民商參與,以皇店帶動私營,自先帝朝遺留下來的國庫不盈,百姓不豐的局面,将徹底扭轉。

    十月初十這一日夜,烏城朝縣令擺席開慶功宴,請了烏先生和鳳寧做首席。

    有了這一份政績,朝縣令升遷指日可待。

    這一次烏先生和鳳寧當居首功,以朝縣令為首的官員拼命灌二人喝酒,烏先生不能看着鳳寧喝醉,自然是替她擋酒,可惜鳳寧大出風頭,備受矚目,有些酒躲不掉,也吃了幾碗,好家夥,酒至酣處,有官員笑眯眯湊過來,

    “李大人,瞧您意氣風發,年紀看似不大,該是尚未成親吧,不知李大人打算娶一位怎樣的妻子,下官可以幫着參謀....”

    烏城縣主簿笑着推了這人一把,“你就別參謀了,想把你女兒嫁給李大人就直說...”

    一聽有人搶女婿,其餘人不幹了,家裏有姑娘侄女外甥女的,蜂擁而上。

    鳳寧雖喝得面紅耳赤,腦子還不算糊塗,連忙将烏先生推出來,

    “先生正當壯年,不曾婚配,你們.....許給他吧。”

    話落,矮着身段從人縫裏鑽了出來。

    跌跌撞撞從縣衙西花廳繞出來,過西廂房打後門離去,剛出門,撞在一人懷裏,往他胸膛摸了摸,是熟悉的香氣,熟悉的輪廓,她擡起昏懵的雙眼,沖來人笑了笑,

    “躲哪去了....再躲我都要給人做驸馬去了。”

    她咧着嘴,一口白牙在月色下猶未耀眼,水杏眼汪汪的跟淌着一抹春色似的,很是得意。

    裴浚氣得咬牙切齒,“你沾花惹草便罷,連女人都不放過。”冷笑了一聲,

    “你有本事去,朕剝了你的皮。”

    “呵!”她偏是不服氣,豪爽往他肩頭一拍,“別裝,我知道你也惦記着我,快蹲下來,讓我騎。”

    裴浚才知道鳳寧醉了會耍酒瘋,好樣的。

    她還有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浚彎腰将人打橫抱起,往巷子深處的馬車行去,

    “你做夢。”

    鳳寧不幹了,在他身上手舞足蹈,裴浚怕箍疼了她,不敢再太用力,被她擂了幾腳,被迫将人放下,認命蹲下,

    “李鳳寧,你有種。”

    鳳寧滿意地抖了抖衣袍,大大方方往他肩背一撲,“這還差不多。”

    裴浚将人背起,漫不經心往前走。

    冷風拂面,鳳寧趴在他肩頭,盯着那張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問他,

    “尊貴的皇帝陛下,鳳寧今日的表現您滿意嗎?”

    鳳寧喝醉了,也有一股風流意味,一口酒氣對準他耳廓吹,軟綿綿的氣息伴随着她特有的體香,及那股濃烈的酒意,肆意在他鼻尖翻騰。

    裴浚忽然駐足,回眸望着她,盯着她晶瑩的眼,正色回道,

    “李鳳寧,你是朕見過的最出色的姑娘。”

    沒有家族幫扶,沒有親長疼惜,一個人磕磕碰碰長大,善良正直,永不言棄,她是最柔弱的花,卻開出世間最堅韌的姿态。

    鳳寧聞言怔怔一愣,曾幾何時她自卑地跟着衆人身後亦步亦趨,就盼着有朝一日有個人能這麽贊美她。

    今日她等到了這份贊賞。

    出自大晉最尊貴的皇帝陛下。

    姑娘咧嘴笑了,好像很高興,雙腿時不時抖幾下,真将他當馬騎,裴浚臉一黑,用力摟住那雙不安分的腿,發誓回去一定得給她點苦果子吃。

    上了馬車,将人扔去軟塌,摁住她雙手雙腿就開始肆無忌憚親。

    舌尖很強勢地撬開她齒關,那一雙眼深沉銳利,跟要吃人似的。

    鳳寧起先還掙紮,後來舌尖被他吮的發麻,腰間洩勁軟成一團泥,放棄抵抗。

    不敢進去,不敢讓她懷孕,卻總有法子纾解。

    回到別苑,沐浴更衣,裴浚還不想放過她,鳳寧知道這個男人骨子裏有多野蠻,有多殺伐果決,忍不住求了饒,“從明日起,我穿女裝行了吧。”

    裴浚氣笑,“穿女裝就不招男人了嗎?”

    鳳寧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怎麽辦?”

    “跟朕回京。”裴浚目光炙熱。

    鳳寧愣了愣,眼底的情緒淡下來。

    他雖答應了娶她為妻,可百官答應嗎?

    她父親只是九品末流,朝臣的唾沫都能淹死他。鳳寧不敢想象會是怎樣的局面。

    她只知道,這一回去再無出來的可能。

    鳳寧心生遲疑,沒有立即回答他。

    “你讓我想一想。”

    裴浚見她面露遲疑,很難過,也很不高興,将她雙手雙腳捆在懷裏,雙目灼灼凝着她,

    “鳳寧,這些年你挂念我沒有?”

    清冽的氣息攪着被褥間旖旎,一點點在她鼻尖滋生癢意。

    他的眼又沉又亮,鳳寧眼神怔怔不說話,雙臂圈住他脖頸,唇角遞過去,裴浚卻是重重咬了下,含着那片濡軟滑入嘴裏,他總有法子叫她潰不成軍,鳳寧蜷縮在他懷裏斷斷續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發梢汗濕了粘着他的面頰,嘴角貼着他的耳畔直喘氣。

    男人依舊不依不饒,“心裏真的沒念過朕?是不是光顧着在烏蘭國招惹桃花去了?”光瞅一瞅今日的局面,便可想象在西域諸國她會遇到什麽排場。

    鳳寧聽着他咬牙切齒的,失笑道,“那你呢,你遣散了女官,不是還有宮女麽,百官能任憑你行事?也沒少給你敬獻女人吧?”

    裴浚給氣樂了,“朕是什麽人,朕不要的,誰敢跟朕叫板。”将她腰往懷裏拖,

    鳳寧仰躺在枕褥間,看着暗夜裏依然氣勢勃勃的男人,忽然輕聲問,“那以後呢,以後還會要嗎?”

    裴浚一怔,倏忽意識到鳳寧在猶豫什麽,過去裴浚不曾立三宮六院是因為他眼光毒,不是什麽人都入他的眼,只相中了李鳳寧一個,而如今....他只要李鳳寧一個。

    沒有什麽柔情蜜語的話,他這個人一向幹脆果斷,黑沉沉的眼睨着她,扔下一句話,

    “只有你,沒有別人。”

    鳳寧胸臆如堵,仰着脖頸去迎合他,非要往他唇齒裏鑽,往他身子裏鑽。

    裴浚喘了一口粗氣,将她身子掰轉過去,握緊她雙腿,好幾次差點将她往死裏折騰,惡狠狠問,

    “回答朕,有沒有念着朕?”

    鳳寧淚光汗水攪合在一處,眼神裏柔光在漾,蠕着嗓音,“想....午夜夢醒腦海裏都是你...”

    裴浚這才滿意。

    日子就這麽厮混下去。

    直到有一日午後,裴浚在鳳寧的書房午歇時,彭瑜忽然送來一道十萬火急的邊關文書,

    “主子,大事不好,蒙兀可汗拖拖卡爾親率十萬鐵騎南下。”

    裴浚臉色頓時一變,他當然做了蒙兀南下的準備,只是沒料到來的這麽快。

    “走的哪裏?”

    彭瑜凝聲回道,“兵分兩路,一路直抵宣城,一路偷襲榆林。”

    宣城是京城北面門戶,一旦宣城告破,京城危矣,先帝過去窮兵黩武,沒少禦駕親征,直到在宣城差點被蒙兀擄走,方消停,也就是因為這一次,讓他顏面盡失,最終郁郁寡歡而死。

    榆林亦是北關重鎮,是蒙兀突襲中路的必經之地,也是大晉與蒙兀交鋒最多的城池。

    此兩地,大晉均派重兵把守,前段時日他已傳令九邊備戰,一時半會倒是不怕。

    只是,回京已是刻不容緩。

    二話不說便起身往外走,正撞上鳳寧從學堂回來。

    鳳寧遙遙注意到裴浚臉色前所未有凝重,似有心靈感應,腳步頓住。

    二人隔着空曠的庭院兩兩相望,眼神交纏,遲遲分不開。

    最後還是裴浚先一步來到她面前,立在臺階下扶住她雙肩,

    “鳳寧,邊關告急,我要回去,你在這等我,忙完我來陪你。”

    鳳寧腦子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如堵了棉花似的,難受得眼淚一顆顆往下砸,

    “那你要小心....”

    裴浚聽着她微顫的嗓音,心裏那根弦險些要崩斷,恨不得直接将人給拽走,可他承諾過不強迫她,硬生生忍住念頭,聲線異常平靜,

    “好,你保重,我走了。”

    他怕再遲疑一刻,就走不脫了。

    立即松開鳳寧,沉着臉接過小內使遞來的披風,出了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聽着馬蹄聲遠去,鳳寧依然保持着他離開前的姿勢,獨自立在廊庑下,久久沉默着,午時的冬陽格外熱烈,大片大片的日芒澆在她周身,卻褪不去她身上一絲寒意。

    她抱着發僵的胳膊,不住地顫抖。

    我走了。

    三個字不停在腦海盤旋。

    最尋常的一句告別,卻在鳳寧心口挖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相隔八千裏,下次再見會是什麽時候?

    一旦戰端開啓,何時又是個盡頭?

    他這一回去,路上安全嗎?

    八千裏.......快馬來回尚且要一月,鳳寧第一次為自己奔走這麽遠而慌亂,甚至後悔。

    腦海閃過初見那日,他如天降神兵一箭救她于危難,從此像是一束光注入她心間。

    那一年生辰,他不容反駁地将她撈上馬,帶着她躍上城牆,給她綻放一場獨屬她的焰火。

    即便後來輾轉多國,她也從未後悔遇到他。

    無邊落英漫天飄下來,秋去冬來,容顏易老。

    人生又有幾個三年可荒廢?

    又有幾個春秋可容錯過?

    她害怕,害怕将來人老珠黃時,遺憾這輩子最美好的年華,不曾與愛人相守。

    鳳寧從來都是個有勇氣的女孩,當年敢于出走,如今敢于回頭。

    這世間最好走的路是回頭路。

    因為你已用半生坎坷填平了所有坑坑窪窪,往後是一路坦途。

    決定是一瞬間做的,鳳寧立即折回學堂,在東廂房尋到烏先生。

    烏先生正在案後翻閱賬目,聽到動靜擡起眼,就看到那清淩淩的姑娘蓄了一眶淚。

    “先生,邊關告急,他回去了,我擔心他,想去陪他,先生且等我,等戰事平定,我再回來探望您。”

    烏先生瞳仁忽的一縮,仿佛有煙雨覆上心頭,将那一腔溫情給洗褪,他當然知道她這一去意味着什麽,他緩緩站起身,咽了咽嗓,克制住情緒,回道,

    “好,你盡管去,學堂交予我。”

    他始終是初見的模樣,烏發朗目,溫潤內斂。

    鳳寧心頭酸痛,淚盈眼眶,“謝謝先生這麽多年的幫扶,鳳寧永生不忘。”

    烏先生哂笑,清瘦的身影卓然而立,搖頭道,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我自己。”

    背負百條人命遠赴他鄉時,心頭何嘗不沉重,人生何嘗不寂寥,是那麽小小的她出現在他面前,給與他無與倫比的信任,恍若明月照進溝渠,讓踽踽獨行的他不再孤單,不再彷徨。

    他給與了她庇護,她何嘗不是他的救贖。

    鳳寧笑出淚花。

    回屋簡單收拾幾件衣裳,着傻妞抱來卷卷,帶着卷卷攀上小赤兔,一人一馬一貓,逆着夕陽的方向往東面奔馳。

    西風烈烈,冬寒如鞘。

    裴浚已奔去了老遠,身後的叫賣聲吆喝聲不停在後退。

    馬蹄每縱躍一步,離着她的距離便遠了一寸,心仿佛正在經受淩遲,被一刀刀割下來踩在塵土裏。

    裴浚這一輩子,殺伐果決,手起刀落,從未有過一線遲疑,他是一國之君,奔赴戰場責無旁貸,他不該踟蹰。

    可這一刻,腳步仿佛被什麽羁絆住,心裏生出濃烈的不舍。

    他受夠了牽腸挂肚,他受夠了背道而馳。

    去它的君子之約,去它的矜持沉穩。

    他就是扛也要将李鳳寧扛回去。

    裴浚已如離箭般使出城郭百裏去了,又忍不住掉轉馬頭往康家堡方向折去,向着她馳騁。

    斜陽一點點落在山脈盡頭,草原無邊。

    朔風卷着一層黃沙從遠方滾來。

    眨眼間,一個黑點在天際盡頭閃爍,冥冥之中意識到了什麽,裴浚馬速越發加快,極近,那個黑點漸漸幻化出想象的模樣,一點點将心裏那張臉重新镌刻,無比柔秀的身影,如同開在沙漠深處的彼岸花,美好地令天地失色。

    “鳳寧!”

    是她,真的是她!

    明明分別不到一刻鐘,有如跨越千年。

    裴浚眼眶都被逼紅了,猩紅密布。

    那明媚的姑娘,垮着個行囊,無比幹脆利落朝他奔來。

    “陛下!”

    她含淚輕呼。

    她沒料到,他也折了回來。

    這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不要太好。

    陛下?

    裴浚從來沒有覺得這個稱呼是如此地礙眼,如此地令他心生抵觸,眼看人快到了跟前,他飛身掠下馬背,看着那姑娘輕盈地從馬上翻下來,抱着卷卷朝他撲來。

    裴浚張開手臂,重重将她箍在懷裏。

    “鳳寧!”

    怕自己是在做夢,又将那張臉給拉出來,仔細看了一眼,是李鳳寧沒錯。

    “往後別再喚我陛下。”裴浚很嚴肅地說。

    “啊?那喚什麽?”斜陽歇在她眉梢,那雙眸子晶瑩如琥珀,笑起來顧盼生輝。

    裴浚不在意,“随你,”

    他姓裴,名浚,他是皇帝,二十及冠,百官不敢給他取表字,還是早年他父親見“浚”字過于富貴拔耀,擔心他壓不住,私下給他取小字“允宜”。

    “要不,你喚我表字?”

    天子之名需避諱,“允宜”二字過于尋常,除了袁士宏,裴浚從未表露出去,不想給百官與百姓添麻煩。

    鳳寧卻是沒答應,她想起裴浚上頭有過兩個姐姐,而有一回她給隆安太妃送賞賜,無意中聽到太妃念了一句三郎,這該是裴浚的乳名。

    于是鬼使神差說道,

    “要不我喚你三郎?”

    裴浚明顯怔了怔,三郎這個稱呼裴浚一點都不陌生,少時母親和父親就愛這般喚他,多少年過去了,他沒想到能在鳳寧身上重溫這抹溫情。

    “三郎?”鳳寧新奇地又喚了一聲,聲線輕如雲絲,很勾人。

    怪好聽的。

    裴浚莫名心動,“好。”

    方才得到最新軍報,蒙兀佯裝進攻宣城與榆林,實則以重兵往肅州撲來,形勢萬分火急,裴浚必須盡快抵達肅州坐鎮指揮。

    他不再遲疑,将卷卷扔去小赤兔背上,抱着鳳寧上了馬,将她雙臂扣在自己腰身,往肅州風馳電掣般駛去。

    鳳寧摟着他窄勁的腰身,直到奔去老遠,人還沒回過神來。

    她慢慢嚼着那兩個字眼,“三郎....”

    兀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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