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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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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夜如同黑鍋一般扣下來,孩子們迫不及待燃起煙花炮竹,笑聲嬉聲啪啪聲,聲聲入耳,襯得跨院格外冷清,裴浚還保持着彭瑜離開時的姿勢,一盞小小的銀釭點燃在小幾,微弱的燭火在他眼底輕晃。

    桌上的膳食已撤了三輪,最後一次黃錦跪在他腳跟,哭着道,

    “您若不舒服踢老奴一腳,您心裏不痛快,只管發落我們這些奴婢,可萬不能糟蹋您自個兒的身子,萬歲爺,您看着奴婢伺候您十幾年的份上,喝了這口粥吧。”

    也不知哪句話觸動了他,裴浚這才撩動粥勺,嘗試着喝了一口,嘴裏幹澀難咽,遲疑片刻,最後面無表情捧着粥碗一口吞盡,又吃了幾個水晶餃子,空腹得到撫慰,他臉色也沒那麽僵硬了。

    黃錦又伺候着他漱口淨臉,最後裴浚一頭倒在那張窄塌,擺擺手讓他們都出去。

    黃錦只得領着人吹了燈侯去了外頭。

    夜深人靜,四周的喧嚣絲毫未退,這間跨院像是被遺棄的角落,毫無聲息。

    裴浚睜着幹澀的眼,看着黑漆漆的屋梁。

    屋子裏還游離她離開那日熏得蜜合香,被褥間也殘存着她發梢的香氣,裴浚擁着被褥用力吸了一口,這才勉強閉上眼,這一夜在跨院渾渾噩噩睡過,接連三日,初三至初六晨,裴浚不曾離開跨院半步。

    柳海打皇宮來,送些要緊的折子給他,他勉勉強強看了幾眼,有些宴會,也被推遲。

    幸在如今是元旦元宵休沐假期,倒也沒引起群臣的注意。

    裴浚白日就在院子裏坐着,夜裏入屋胡亂躺下,那身玄黑的長袍一直沒換,直到初六淩晨,興許是自己嫌自己了,終于舍得沐浴更衣,換了上一件月白袍子。

    用了些早膳,跨出門檻,初六的日頭格外刺眼,綿長的冬陽刺入他眼簾,退不去他眼底半絲寒意,照舊往廊庑外坐着,月白的龍紋金線在豔陽下熠熠生輝,他渾身像是鍍了一層彤彩,襯着那張臉格外隽秀,裴浚臉上無悲無喜,如同入定的老僧,就這麽盯着院牆一角不動。

    學堂的方向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兩個丫鬟簇擁着一位年輕少婦繞過門檻,黃錦瞟了一眼見是楊玉蘇,擺擺手示意侍衛将人放進來。

    楊玉蘇原先約定初六在跨院探望鳳寧,接她一道去燕國公府吃席,不料撞見裴浚在此,心頭微微有些失望,新年還不曾給皇帝與鳳寧問好,她示意丫頭在外頭候着,獨自進了院落,攏着明豔的披襖,規矩下跪,

    “臣婦恭請陛下聖安,祝陛下新年大喜…..”後面四字還沒說完,黃錦直朝她擺手,沒讓她說下去。

    楊玉蘇微微錯愕,卻還是聽話收聲,再看裴浚,整個人無聲無息,眼神冷清,修長的脊梁像是繃着的一根弦,沒有過往一絲一毫的松弛慵懶。

    明顯不太對勁。

    這時黃錦又悄悄擡了擡手,示意她起身。

    楊玉蘇雙手合在腹前,往後退開一步,皇帝素來喜怒無常,楊玉蘇也沒放在心上,只眼神不住往屋內瞄,然後輕聲問,“陛下,鳳寧呢,臣婦約了今日來給她拜年呢?”

    去國公府用膳一事就沒提了,看樣子是不成。

    這話一落,那人眼角似乎眯了眯,唇齒發出微不可聞的嗤聲。

    黃錦面若死灰替皇帝回她道,

    “燕少夫人,鳳姑娘不見了,自除夕夜離開至今未歸。”

    楊玉蘇聞言猛地一陣踉跄,人就這麽往後跌在地上,驚慌失措望着黃錦,“黃公公,您別唬我....”

    這時裴浚眼神掃過來,帶着沉冷的鋒芒。

    黃錦很快明白了裴浚的意思,審視着楊玉蘇,“少夫人,你與姑娘最後一面是什麽時候,她可有給你說什麽?”

    這個消息對于楊玉蘇而言五雷轟頂,她無暇思量別的,只顫聲如實交代,“最後一面是臘月二十六,我約好今日來接她去府上吃席...”

    話說到這後知後覺黃錦意圖,人猛的一陣驚醒,補充道,“她當時看起來與平日沒有什麽兩樣。”

    裴浚看出她不像是撒謊,眼神失望地收回去。

    楊玉蘇第一反應是有人對鳳寧下手,可聽了黃錦的話,恍惚意識到了什麽,整個人陷入懵滞的狀态,半晌頹坐在地,不敢吱聲。

    然而也在這時,外頭又響起一道敞亮的笑聲,

    “鳳寧,我來接你去燕國公府吃席啦。”

    新年伊始,親戚之間輪流請席宴客,今日輪到燕國公府,楊玉蘇年前就給李鳳寧和章佩佩等人下了貼。

    原先楊玉蘇說好自個兒來接,沒成想章佩佩也趕到了。

    門口小內使自然也沒攔章佩佩,章佩佩大喇喇往院內走,一眼瞅見端坐如山的裴浚與跪倒在地的楊玉蘇,她心猛地咯噔一下,連忙随同楊玉蘇跪在裴浚跟前,先施了一禮,又問道,“怎麽回事,這是?”她輕輕推了推楊玉蘇,眼神卻是看向黃錦。

    黃錦重複道,“鳳姑娘不見了。”

    章佩佩聞言頓時尖叫一聲,“什麽?”

    她雙目駭然睜大,六神無主道,“哪個膽大包天的狂徒敢擄了鳳寧?陛下,您一定要将他找出來,将他碎屍萬段...”

    章佩佩一想到鳳寧落入人手,哭得撕心裂肺,“怎麽辦,怎麽辦,人是什麽時候丢的...”

    楊玉蘇艱難地咽了咽嗓,“除夕那日...”

    “除夕就不見人影?”章佩佩嗓音又是一陣飙高,“這都六日了還沒找到嗎?天哪!”她望着裴浚淚流不止,顧不上君臣之儀,爬過去緊緊拽着圈椅的腿根,求他道,

    “陛下,求您了,一定要将鳳寧找回來,除了您,她也沒別人可倚靠了,只有您能救她....”

    裴浚聽了這話,只覺無比諷刺,無聲地咬了咬牙,露出一個極為陰戾的神情。

    章佩佩看着他這副神色,心已經涼徹底,六日...六日光景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她擔心鳳寧已羊入虎口....

    見她一張臉已吓得毫無人色,黃錦輕聲咳了咳,“章姑娘,老奴提醒您,是鳳姑娘自個兒走的....”

    章佩佩神情頓時凝固在臉上,心情陡然從谷底往上飄,

    自個兒走的?

    她這是抛棄了皇帝?

    走了六日,皇帝還沒追上她?

    可以啊,鳳寧有本事。

    章佩佩心情立即好轉,表情差點沒寫在臉上,對上黃錦陰恻恻的眼神,這才意識到不妥,又裝模作樣哭了一陣,

    “那傻丫頭一定是吃錯了藥,怎麽做出這等傻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去哪兒,不行……”

    “陛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是要将鳳寧給尋回來,她性子天真,在外頭莫要被人騙了去,對,她一定是受人蠱惑,否則以她那點本事,哪能幹出這麽大陣仗來。”

    章佩佩好歹了解錦衣衛,哪怕逃的再遠,也不至于六日都沒消息。

    可惜她每說一個字,裴浚臉色就黑一分,到最後章佩佩自個兒都不敢吱聲了。

    她輕輕瞥一眼楊玉蘇,楊玉蘇也是滿臉晦澀。

    日頭漸烈,兩位姑娘跪了一陣,見裴浚沒有反應,你拉我我拉你挨個起身,楊玉蘇秉持着少夫人身份,立在一側不敢出聲,章佩佩卻是急得在院子裏打轉,

    “她能去哪呢...得快些找到才行....”

    嘴裏這麽說,人卻是悄悄躲着裴浚,面朝布滿苔藓的牆角暗自作揖,心裏念道:

    土地公公顯顯靈,一定保佑鳳寧不被抓到。

    鳳寧啊,你要争氣,勢必要躲得遠遠的,有多遠去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她當然不舍得鳳寧出走,可一旦真的邁開那步,那就千萬不能回頭。

    瓊華島和慈寧宮那場連環計,徹底讓她看清這位帝王的面目,女人在他眼裏算什麽,鳳寧做了這等欺君罔上之事,相當于往他臉面甩了幾巴掌,他豈能容忍?

    她怕鳳寧一旦被帶回來,不死也能被他折騰去半條命,最好的結局是将她囚禁皇宮,這樣一來一輩子也糟蹋了。

    章佩佩不停在心裏求神拜佛,求裴浚不要找到鳳寧。

    彭瑜這邊帶了消息回來,裴浚起身去了隔壁。

    只剩楊玉蘇和章佩佩留在跨院,姐妹倆相視一眼,一道進了屋,環顧一周,一切與鳳寧尋常的擺設一般無二,長幾上書冊堆積如山,上頭擺着章佩佩贈她那冊《世說新語》,可就在這冊書上,擱着一個錦盒,

    章佩佩迫不及待打開錦盒,一朵豔麗的海棠花躍入眼簾。想起楊玉蘇大婚那日二人的約定,章佩佩終于忍不住趴在書冊上縱聲大哭。

    “丫頭,你去哪裏了,你好狠的心哪,你一聲不吭就走了...你讓我怎麽辦哪....”

    楊玉蘇聞言心頭一陣絞痛,頹然坐在炕床無聲抽泣,她與鳳寧十多年姐妹情,親眼看着這個小姑娘磕磕碰碰長大,她吃了多少苦,如今又一人背井離鄉,不知吃得飽否,穿得暖否?

    兩位姑娘各據一角,釋放自己的難過。

    最先緩過來的是章佩佩,她将楊玉蘇拉起,替她拂去面頰的淚痕,

    “你聽我的,現在就回燕國公府,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你是燕國公少夫人,一定不能缺席今日的宴會,否則回頭你婆母逼問,你是不是得據實已告?而眼下這等情形,萬不能讓任何人知曉鳳寧離開,這對她名聲不利,所以,你必須回去,明白嗎?”

    楊玉蘇知道輕重,收整心情毫不猶豫出了門。

    章佩佩獨自留在這間屋子,抹了半日淚,最終在黃錦的催促下離開。

    彭瑜這廂當然沒能帶來好消息。

    他确定烏先生帶着鳳寧進了蒙兀地界,蒙兀可不比大晉,大晉處處設有關卡,必須過所方能通行,蒙兀是游牧民族,除了少數幾座城池,其餘廣袤之地均是茫茫草原,一旦進去,那便是天大地大,杳無音信了。

    烏先生斷定裴浚一定會大肆搜捕,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進了蒙兀,滞留在蒙兀腹地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河畔,與一堆牧民依水而居,師徒二人擅長蒙語,與當地百姓交流毫無障礙,鳳寧做男裝打扮,旁人只當她是個年輕小夥。

    沒有恨,就沒有痛。

    玉蘇和佩佩皆有歸宿,她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烏先生出境後給她尋了一匹馬,鳳寧時不時在山脊肆意馳騁,有一種久違的痛快。

    裴浚萬沒想到,是他教會了鳳寧騎馬,而如今這位姑娘卻騎馬離開了他。

    烏先生極為聰明,他壓根不急着帶鳳寧前往烏城,他決定先給裴浚一年時間,到一年後,他對鳳寧那份執着會慢慢淡去,等到朝官給他送上各路美人,屆時天子三宮六院,鳳寧不過是歷史長流中的一粒塵埃,不足挂齒。

    裴浚當然沒有放棄,他不可能放棄,蒙兀又如何?他讓彭瑜親自帶人深入蒙兀追尋。

    一月後,彭瑜回來了,他一無所獲,這位指揮使擔心往北只是烏先生的煙霧彈,興許他們想法子又折往別處也未可知。

    裴浚從烏先生的習性與鳳寧愛好推斷,他們最可能去的地方是西北,又加派人手前去西北夥同當地錦衣衛大肆搜查。

    每過一個地兒,留下一根樁,他要在大晉所有州縣布下天羅地網,只要烏先生和鳳寧出現,他堅信遲早有一日會露出馬腳。

    有了除夕前何楚生的進谏,十六開朝複印後,立後的折子浩如煙海,可每進來一份折子,柳海親自悄悄挪出去,壓根不敢叫裴浚瞅見。

    短短半個月,他人顯見瘦了一圈,若再用立後去刺激他,柳海怕鬧出什麽事來。

    裴浚臉上再沒了笑容,人也越發變得喜怒無常。

    正月過去,立後尚無半點動靜,一日視朝,都察院幾位禦史再次上谏,裴浚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們,無聲地笑了笑,這一抹笑無比陰寒,叫人莫名戰栗。

    “依愛卿之言,哪一位适合為後?”

    群臣立即踴躍發言,有人舉薦梁冰,有人強推王淑玉,還有其餘三品以上的女官,瞧着倒是沒有幾個不适合的。

    裴浚雙手搭在龍椅,漠然聽着。

    每個名字都很熟悉,過去李鳳寧的名諱總被辍在末尾,但今日沒有一個人提李鳳寧。

    對啊,她已經不在了,不知去了何處?

    将朝臣的聲音丢在身後,他扶幾而起,一人往後宮邁去,不知怎麽進了奉先殿,猶記得她在這裏被人陷害,鐵骨铮铮為自己辨說,也是在這裏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位女孩的與衆不同,她柔弱卻柔韌,比誰都有更強的生命力。

    出了奉先殿往後走,就到了延禧宮前的延禧門。

    那一年除夕,他數度從這裏出入,大約也是初三那日吧,他忙完朝務過來,看着她偷偷擁着被褥躲在閣樓看煙花,他氣得擡手将人拎了回去,她躲在被褥裏喋喋不休埋汰了他許久。

    過延禧宮進入東二長街,幽深的紅牆一眼望不到盡頭。

    餘晖脈脈,晚霞鋪滿上空,裴浚獨自一人杵在一片火紅當中,仿佛這世間僅剩他一人。

    這種孤單他不是第一次有。

    十二歲那年,父親中暑病逝,王府擔子毫無預兆壓在他的脊梁,是母親陪伴身側,鼓勵他獨當一面,三年過後,母親纏綿病榻,她用整整半年時間跟他道別,裴浚永遠記得,母親握着他的手失去最後一絲溫度時,一抹空茫湧上心間。

    往後只剩他一人,踽踽獨行,撐着整座王府。

    他以為他足夠強大,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這種孤獨感,帝王本就是孤獨的,一個女人又算什麽?

    直到今日立在這深長的宮道,他徹頭徹尾地感覺自己被遺落了。

    從何時起,那個女孩不知不覺在他身心落下烙印,是他認定能陪伴他一輩子的人,是他認定可以信任一輩子的人。

    他這一生經歷太多太多的告別,沒有一次像李鳳寧這般叫他刻骨銘心。

    她走得太突然,走在他對她最熾熱的時候。

    行至萬春亭,隐約聽到一聲貓叫,緊接着一道銀鈴般的笑聲傳來,裴浚猝不及防回過眸,身後春風獵獵,樹影婆娑,不見那時人。

    天色暗淡,四下茫茫,裴浚回到養心殿,廊庑下照舊有一群女官與內侍在站班,裴浚一眼掃過去,沒看到熟悉的倩影,忽然之間覺得無趣極了,他漫不經心步入禦書房,颀長的身影陷在坐塌間,雙手撐額吩咐柳海道,

    “下旨,于六宮二十四局外增設審計司,命梁冰為正五品審計司郎中,其餘女官悉數發配回府,自行另嫁。”

    柳海聞言噗通一聲跪下來,滿臉驚愕,

    “陛下,您這是...”這是要遣散六宮呀,誰都知道這些女孩子未來都是入宮做妃子的,這一下全部遣出去,無疑昭告百官,他現在不立後也不封妃,

    “陛下,奴婢覺着這不太妥....”

    裴浚陰鸷的眼風掃過來,冷冷看着他不說話。

    柳海打了個寒顫,一看這模樣就知道沒了商量,

    “那...那王淑玉姑娘也要出宮嗎?”

    這可是百官呼聲最高的皇後人選,一旦連她也被遣出宮,就是要玩完呀。

    可那道冷隽的俊臉,此刻忽然陰森森笑起來,

    “大伴若舍不得她,自個兒留着吧。”

    柳海猛嗆了一口涼氣,漲紅着臉吶聲點頭,

    “奴婢這就去辦....”

    消息一經傳出,百官沸騰了,各個急得跳腳,紛紛上書抵制。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裴浚突然頒布一道诏書,宣布要給獻帝與獻後上尊號,築帝陵,這下徹底點燃了百官的怒火,不少翰林院的老學究挺身而出,當場進谏,一面要求皇帝收回旨意,一面請求皇帝立後,說什麽陛下若不答應,就撞死在廊柱上以死明志。

    那年輕的帝王,突然就爆發了,手中滾燙的茶盞對着那人砸來,

    “那就去死,還愣着做甚!”

    那雙眼跟一對窟窿似的,淬着寒芒,清隽的臉全是冰冷無情。

    茶水燙着了老翰林的手,疼得他一聲不敢吱。

    朝會散去,朝臣覺着今日皇帝之舉有些過分,紛紛來到袁士宏跟前勸戒,讓他去皇帝跟前說道說道,袁士宏心下思量,想追封獻帝情有可原,若不立後就說不過去,匆匆踵跡跟他到養心殿,眼看他身影即将沒入殿內,袁士宏喚了一句,

    “陛下....”

    他撩袍在養心門內跪了下來,

    “百官盼陛下立後有如久旱盼甘霖,均是一片赤誠之心,還望陛下納谏哪...臣鬥膽請陛下先下立後旨意,再追封獻帝,如此兩全其美,百官也無二話。”

    說白了,用立後安撫群臣,減少追封的阻力。

    那道高大的身子就這麽背對着他在廊庑晃了晃,對着自己的授業恩師,終究是什麽都沒說,只擺擺手示意他離開,就踏步進了禦書房。

    也沒去批折子,徑直一頭栽在內殿的卧榻。

    可今日之舉顯見激怒了一些耿直的臣子,這些老翰林底下各有不少太學生,于是不少學生在午門外跪着替老翰林鳴不平。

    後來不知怎的,一傳十,十傳百,群臣激憤,幹脆趁此機會來到左順門外請願。

    一則,請求皇帝立後,二則,請求皇帝收回追封旨意。

    百官鬥争策略很鮮明,就是拿着追封一事要挾皇帝立後。

    一百多位朝臣跪在左順門外,緋袍,青袍綠袍均有,烏鴉鴉一片人頭,可見各級官員上下齊心,除此之外兩百太學生在午門外造勢。

    柳海聽到奏報,悄悄往裏瞥了一眼,只見那道修長的身影卧在床榻,懷裏像是揣着什麽,顯見還在為李鳳寧的事過不去呢,這會兒知會就是火上澆油。

    可憐的掌印親出左順門,勸告百官與太學生回去。

    大約是柳海态度過于和軟,給了這些朝官信心,于是人越聚越多,這下好了,驚動了羽林衛大将軍陳平,陳平可不是柳海,沒有那麽多顧忌,徑直捅去了養心殿。

    裴浚是什麽性子,他這輩子受過誰的要挾?

    當初手無寸鐵尚且沒聽楊元正和太後擺布,如今能被幾個太學生吓着了?

    “打!”那道冷戾的嗓音從被褥間悶出來,

    “來多少人打多少人,打到他們服為止!”

    錦衣衛和羽林衛齊齊出動,揪出幾個頭頭當場笞杖。

    左順門外怨聲載道,哭聲遍野,這絲毫沒動搖這位帝王的信念。

    旁人都以為裴浚這是意氣用事,非要跟百官犟着來,只有坐在楊府別苑喝茶的楊元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大晉官場素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正因為這一點,他楊元正私下沒少栽培新人進入翰林院,他退了又如何,翰林院照舊有他的心腹,未來三十年,楊家在朝中還有人。

    門生故吏遍天下可不是說着玩的。

    不僅是他,最初被裴浚威脅離開的毛遂,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而今日裴浚故意捏着立後與追封的事,挑起百官的火,引發翰林院這場浩劫,真正目的在于将翰林院上下清洗一遭,徹底排除異己。

    這位帝王眼光真是毒辣,城府也深不可及。

    楊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長子道,

    “收拾收拾,老夫要回弘農老家。”

    楊元正登車離開的同一時間,翰林院老臣被貶斥者無數,被鞭笞受傷的官員和太學生不下百人,至此,裴浚徹底清除了盤根錯節的黨派勢力,以極其強硬的姿态,否決了立後的呼聲,并順利追封獻帝為“睿宗”,移牌位入太廟,尊“皇考恭穆獻皇帝”。

    史稱“左順門事件”。

    至此大禮議之争徹底結束。

    好長一段時間,朝中再無人提立後一事。

    李鳳寧依舊沒有消息。

    養心殿那道高峻的身影,沉默如鐵。

    一日柳海伺候他安寝,見他癡癡盯着空蕩蕩的矮櫃沒有吭聲。

    柳海後知後覺意識到,李鳳寧沒出宮前,這裏擱着一盞花燈,正是去年元宵送他的那盞,等着裴浚睡去,他悄悄去庫房親自将那張沾了灰的花燈給取出,小心清理幹淨,重新點上。

    這一日夜裏忽然刮起大風,雨淅淅瀝瀝而落。

    裴浚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覺着有一雙柔嫩的小手,在他前胸後背游走,他猛然驚醒,迫不及待雙手去拽她,眼前空空無人,唯有窗外電閃雷鳴。

    連雨不知春去,一覺方覺夏深。

    她離開時尚是瑞雪飄飄,如今養心殿外的花壇夏花爛漫,草木葳蕤,裴浚混混沌沌坐了片刻,目光不經意一瞟,看到矮櫃那盞花燈。

    燈芒輕輕瀉出一片黃光。

    畫面的少婦不谙世事地回過眸,沖身後的丈夫遞來清媚一笑。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裴浚忽然伸手,指腹輕輕覆在那張笑臉,摩挲片刻,眼底覆着一層煙雨,仿若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李鳳寧,你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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