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真的不明白,赵国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从选派到孝北县工作以来,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单位的事情操碎了心。虽然只是个中层干部,但他发挥的作用、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作出的贡献,丝毫也不亚于任何一个行领导。
公文、宣传、会务、档案、印章、保密、通讯、接待、财务、值班管理全靠他一个人。余丰新只负责房产、食堂和车辆管理。也不是他爱揽权,余丰新的能力摆在那儿。凡是涉及到文秘机要方面的事情,余丰新都摸不着边儿。这些事情交给他,他很难搞清白,比没人管还麻烦。余丰新在办公室的角色,更像一个后勤管理人员。
所有的文字材料,都是王加根负责起草,送行领导审定,交肖丽娟打印。遇到召开大型会议,材料较多、印刷量较大时,他们总是加班加点,协同作战。胡蓉也会参与帮忙。会议材料定稿后开始印刷,印好了再按页码顺序整理成册,然后用订书机装订。三个人流水作业,印刷、整理、装订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紧张的忙碌过后,眼望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一摞摞材料,王加根的脸上总会露出欣慰和满足的笑容,对两位女同事的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
王加根春节前去参加A银行孝天市分行举办的现代商业银行管理培训班,碰到了老领导——A银行孝南区支行副行长周兴国。
周兴国突然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说是有个妹妹还请他多关照。
王加根不解地望着老领导,不明白周兴国这话是啥意思。关照他妹妹?他妹妹是谁?
“你们办公室是不是有个叫胡蓉的女孩儿?”
王加根点头说是。
“胡蓉就是我妹妹。”周兴国笑着说。
“胡蓉是你妹?亲妹妹?”王加根吃惊地问。
“同一个爸,同一个妈。你说是不是亲妹妹?”
这太让王加根意外了。
和胡蓉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听她说周兴国是她哥哥呀!何况,他俩一个姓周一个姓胡,怎么会是亲兄妹呢?王加根也不好深问,既然知道了这层关系,就表示自己一定尽力而为。
开完会回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王加根直截了当地问胡蓉,周兴国是不是她哥。
胡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明知道周行长是我的老领导,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告诉我你与他的关系呢?”王加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胡蓉。
胡蓉笑了笑,没有作声。
关于她为什么和周兴国不是一个姓,她的解释是,自己本来不叫现在这个名儿。是因为中考时,她没有学籍档案,就冒用了一个叫“胡蓉”同学的,结果姓名再也改不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初中学籍造假的事情比较普遍,王加根并不觉得奇怪。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胡蓉这女孩儿成府太深了,居然把她是周兴国的妹妹这件事情瞒了那么久。
正在王加根为这事耿耿于怀的时候,办公室的另一个女孩儿肖丽娟也干出了一件让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肖丽娟突然宣布,她准备与董红强结婚了。
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还不到一年时间,从孝天城选调来的四个单身汉有两个脱了单:史涛和高超雄。史涛的老婆在孝天城,是个小学教师;高超雄娶的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女同事王晓萍。如果董红强与肖丽娟结了婚,就只剩下陈俊杰一个“单身狗”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事情本来很正常。让王加根觉得有意思的是,A银行员工都喜欢在A银行内部找对象。
董红强肖丽娟结为伉俪后,算上前不久结婚的高超雄和王晓萍,以及另外三对结婚比较早的夫妻,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行内双职工家庭就增加到了五个。
还有个现象也蛮有趣,A银行孝北县支行五十岁以上的老员工,通常有一个或两个子女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上班。出现了父子同事、父女同事、母子同事、母女同事、兄弟姐妹同事的奇妙景观。
丁仲元的老婆宁文莉、罗新初的老婆邱凤霞,最初并不在A银行工作,她们都是从其他工商企业调进A银行的。眼下,宁文莉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心储蓄所主任,邱凤霞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山街储蓄所当储蓄员。宁文莉和邱凤霞从外单位调进A银行时,年龄都比方红梅年龄大,学历也没有方红梅高。可是,当王加根按照孝天市委市政府的文件精神,申请把方红梅从孝北县一中调进A银行孝北县支行时,居然被赵国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一想起这件事,王加根就耿耿于怀,恨不得跳起脚来把赵国栋臭骂一顿。这口恶气还没有出,赵国栋又克扣了他八千元钱的金融新闻宣传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真想拿锈刀子捅死赵国栋个狗日的!
回想起自己写的那些吹牛皮文章,除了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摇旗呐喊以外,还有几篇是为赵国栋歌功颂德的,比方《拓荒行长赵国栋》和《创业者的足迹》。
这两篇文章发表后,王加林还收到了一些丛书编辑部的编辑信,希望把这两篇文章收进各种各样的集子。前提条件是要交钱,或者帮忙销售一定数量的书籍。王加根当时都没理会。现在看来,他的做法还是明智的。赵国栋有什么资格进丛书?老子当初就不该写他!想想文章里歌颂赵国栋的那些话,他现在都感到害羞和脸红。
文人啊!尤其是那些写通讯报道的记者和通讯员,都是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知廉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那八千六百五十元奖金老子不要了!一分钱也不要!从此之后,老子再也不写通讯报道之类的文章,不当恬不知耻的吹鼓手。有时间,就写小说散文,还是弄老子的文学。这样想着,王加根暂时平息了内心的愤怒,开始反思自己眼下的生活。
自从他离开教育界,成为一名银行职员后,无论是家庭还是个人,变化还是挺大的。工作环境和物质生活条件有了明显的改善,很多以前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都相继得到了。
上班能够坐在装饰一新的办公室,对内对外联络有电话和传真机,借助打字机和复印机,基本上实现了电子化办公。出门办事——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能够用单位的小汽车。他大小是个官儿,手里的权力还不小呢。
A银行孝北县支行机关接待所用的香烟、白酒和茶叶,都由他负责管理;全行干部员工的煤气本(液化气供应票),也由他负责办理和发放;司机、水电工、炊事员这些办公室工作人员,他能够随便调遣。每隔一段时间,他还能参加A银行孝天市分行举办的各种会议和学习培训。出公差当然是很享受的,住宾馆,吃桌餐,唱卡拉OK,进豪华歌舞厅,游风景名胜……其实,那就是变相的公款旅游。
纵然这样,王加根还是感觉不快活,经常无端地烦恼和苦闷。
什么原因?人心不满百?做了皇帝想外国?当然不是。
他的苦恼并非物质层面,而是精神层面的。常言道:有得必有失。进A银行工作之后,他得到了那么多,又失去了什么呢?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失去的,恰恰是人生最珍贵的东西:永无止境的进取心,坚韧不拔的毅力,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
他再也没有按月给自己下达学习任务了,再也不通宵达旦地看书、起早贪黑地写作了,写日记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前记日记,一年需要两三个笔记本,可现在一个笔记本两年还没有用完!自学考试中断了。英语讲座也没有收听了。家里的书柜和书架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不是为了给女儿找学习资料,他很少进新华书店和图书馆。
每天被繁杂的事务搅得头晕脑胀,风风火火地忙进忙出,慌慌张张地跑上跑下。安静下来时,回头一看,又没忙出个什么名堂。干的无非都是一些提草鞋、擦屁股、打边鼓之类的跑腿事情。这事要他协调,那事要他联系,一会儿要他签字,一会儿找他盖章,美其名曰“大内总管”,实际上如同用时有人找、不用时无人问的妓男一个!
说起来是笔杆子,写的文章都是些老生常谈、枯燥乏味的“党八股”。他绞尽脑汁、苦心孤诣、字斟句酌地起草,劳神费力地炮制出来、打印下发的文件,别人有时看都懒得看。扔在桌上,锁进抽屉,或者直接丢进了垃圾篓。时间和精力、青春与才华都被这些徒劳无益的事务所损耗。下班回到家里,他总是累得骨头如散了架一般,还得强撑着,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活。即便是这样,老婆还骂他家懒外勤。方红梅老是觉得,承担的家务事太多了,责备他帮忙太少。还认为他洗衣服时故意不把衣服洗干净,害得她返工重洗。
“你每天就不能早一点儿回家煮饭么?捱也要捱到下班之后!我是因为在教室里上课,没办法提前回家。你早一点儿走晚一点儿走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管你不成!住在这排简易宿舍的女的,个个都比我享福。她们打麻将都是男的把饭送到手里!我从早到晚总在忙,脚后跟打着后脑勺,成天当牛做马。自打你从孝天城回来后,我反而比以前更忙了,还没有以前舒服。”方红梅唠叨着,委屈得眼泪直流。
王加根忍无可忍,也开始大喊大叫,训斥方红梅不知好歹,骂她不通情理。说实话,他并非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之徒。只要回到家里,总是主动找事做,很少空闲着。在外人眼里,他是个顾家的模范丈夫。方红梅竟然还要求他提前下班回家煮饭——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王加根认为,方红梅这是在逼他。
他最讨厌的,就是方红梅那张蛮横不讲理、得理不饶人的嘴。想当初,在牌坊中学的时候,方红梅的唠叨、埋怨和谩骂,一度逼得他想自杀。现在刚刚混好了一点儿,方红梅又开始使用她的“核武器”,意欲何为?她究竟想干什么?
王加根也承认,老婆的确很辛苦,但他们的家庭情况特殊啊!老人都不在身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是同样比别的男人干得多么?人是应该有点儿牺牲奉献精神的。更何况,家里就三口人,又有多少事情呢?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做卫生拖地,就能把人累死了么?
“我没指望你支持我干事业,没指望你来照顾我的生活,没指望你为我做出什么牺牲和奉献。你也就是比别家的女人多干了一点儿家务话。买个菜、做个饭、洗个衣、清个场就满腹牢骚,一肚子不高兴,这是他妈的什么贤惠老婆?我们又算哪门子美满夫妻?如果我将来得病了,或者因为意外伤残了,你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
方红梅变了,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本科函授学习毕业之后,她再也不怎么看书了。每天除了上班和干家务,就是记着打麻将,连孩子的学习都很少辅导。暑假和寒假期间,以及周末不上班的时候,每天下午打麻将成了她的固定节目,有时打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不落屋。
好多个休息日,王加根提议夫妻俩出去走一走,转一转。方红梅总是扯各种各样的借口予以拒绝。一会儿说街上灰尘太大,一会儿说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出门。王加根生气了,强行把她从麻将桌上拉下来,拖着她出门。她一到街上就开始抱怨。没有公园,没有像样儿的商场,没有休闲娱乐的地方,到处脏兮兮的,有什么转头?给她买衣服吧,她要么说款式不好,要么说价格太贵。这不合眼,那不合心。总而言之,不如打麻将或者在家里看电视舒服。
王加根于是就发脾气,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噘着嘴巴子打道回府。
归根结底,方红梅主要还是怕花钱。她既不愿意为自己花钱,也不愿意为王加根花钱。钱用在女儿王欣头上,也是寒寒滴滴的,脱不了小家子气。没办法,长期贫穷养成的节俭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方红梅在消费方面如此抠,引起了王加根的反感和不满。他觉得,钱赚来就是花的。赚的钱如果不花销,就等于废纸一样。
身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主任,王加根出门却没有一件像样儿的衣裳。在单位里,总是像瘪三一样。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层干部,个个穿得比他强。
方红梅从来没有用心地布置过他,反而夸他入乡随俗,保持了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王加根的几双丝光袜,都被脚趾头磨破了。他在家里说了好几次,方红梅才在街上的地摊儿上给他买了两双廉价的。拿回来交给王加根时,穿在脚上还嫌小了。方红梅就到街上去换,可又没有更大号码的。她就把袜子退了,说等以后碰到大号的再买。这一等就是几个月,她再也不提买袜子的事情了,搞得王加根每天只能穿脚趾头露在外面的袜子。每次进入银行微机房,他都不敢脱鞋子,怕别人看了笑话。
方红梅自己也是一样。她从来不化妆,也不注意衣着打扮,邋里邋遢,松松垮垮,搞得象农村妇女一样。刚满三十岁,就如同半老徐娘。她再也不过问王加根的写作了,也没兴致读王加根写的文章。看到王加根自学英语,就说他是猪鼻子插根葱——装象。嘲笑他学了十几年外语没有什么长进,嫌他听广播讲座影响她睡觉休息……
工作上不顺心,家庭生活不如意。每天循环往复,平平淡淡,没有波澜,没有故事,没有激情,更看不到成绩。无聊!真的很无聊。王加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损耗,身体在一天天变老。
日子不能继续这么过下去,必须有所改变!要摆正工作、学习与生活的位置。如果工作不能让自己开心,努力了也看不到前途和希望,那就把重心转向学习和生活,努力提高自身素质,经营好自己的家庭。
“何必为赵国栋这样的小人去卖命?他小肚鸡肠,嫉贤妒能,不讲信用。这样的领导有什么跟头?自己按部就班地混钟点,能敷衍就敷衍,能糊弄就糊弄,没有必要充当什么领导的参谋和助手。”这样想着,王加根慢慢平静下来,把烦恼暂时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日子,他尽可能表现得低调。不声不响地上班和下班,脸上很少露出笑容。碰到赵国栋连招呼都不打,也不再过问新闻宣传奖励的事情。A银行孝北县支行干部员工都知道王加根情绪低落的原因。有人同情,有人气愤,也有人嘲笑,甚至幸灾乐祸。
赵国栋见此,也觉得比较尴尬。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单位突然收到一份来自A银行HUB省分行的文件。A银行孝北县支行自成立以来,收到的大多是市分行、孝北县委、县政府和孝北县人民银行的文件。省分行的文件都是通过市分行转发,省分行直接给孝北县支行寄文件,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王加根拆信封时,也觉得比较蹊跷,怀疑是省分行把文件寄错了。
他打开文件一看,标题为《中国A银行HUB省分行关于表彰一九九三年度优秀通讯员的通报》。全省有十个优秀通讯员获表彰,其中就有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王加根。
这份文件送到赵国栋那儿时,赵国栋感到很震惊,同时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亢奋。
他提起钢笔在文件处理单上写了好长一段话。大致意思是,王加根同志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以来第一个受到省分行表彰的员工,希望全行干部员工向他学习。他最后还提议,给王加根颁发特殊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