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的人事档案交给A银行孝天市分行之后,他的正式行员身份很快就明确了。A银行孝北县支行也印发了他的任职文件。
后顾之忧解除后,他工作的干劲就更足了。
提到银行,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存款、贷款、结算、汇兑这些与资金相关的业务,至于银行办公室做些什么事情,很多人并不是很清楚。事实上,银行直接从事业务经营的单位主要是办事处、分理处和储蓄所这些营业网点,而支行以上的机构通常是从事经营管理的。
以中国A银行为例,县支行、市分行、省分行和总行机关的运行,与同级政府部门差不多,甚至连行政级别都是一样的。
县支行是科级单位,市分行是处级单位,省分行是厅级单位,总行属于高官。A银行各级办公室,和地方政府办公室或者办公厅的职能基本上相同。联系上下,沟通内外,协调左右,维护A银行机关正常办公秩序,为领导、部门和基层搞好服务,属于综合枢纽部门。办公室“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没人做的事情办公室去做,没人管的事情办公室去管,也就是人们戏称的“不管部”。银行办公室的事务虽然繁杂,概括起来也就六个字:办文、办会、办事。
办文就是公文处理。起草行领导讲话,整理会议纪要,撰写总结报告;向上级行、地方党委政府及人民银行报送重要信息;向报刊杂志、广播电台、电视台等媒体单位投寄宣传稿件;按程序办理收到的文件,签署承办意见,送行领导传阅或批办;本行发文核稿;对已经办结的公文进行整理归档;处理来信来访及服务投诉方面的事情。
办会就是会议组织工作。一旦领导班子决定召开会议,办公室就要迅速制定会议方案,起草会议通知,并且印发到各单位及领导个人。接着开始准备会议材料,明确会议议程、起草领导讲话和会议主持稿,其他专业部门的文字材料,也要由办公室催收,集中装入会议文件袋。再就是会场布置。桌椅及桌签的摆放,会标的制作及悬挂,音响设备及话筒的调试,绿植、鲜花和水果的购买,办公室都得亲历亲为。会议开始后,办公室负责会议现场管理和会议纪录;会议结束,办公室负责会议纪要的整理,以及会议精神贯彻落实情况的督查督办。
办事主要指行政后勤服务工作。烟酒茶等接待用品的管理,业务用车的安排和调度,职工宿舍及食堂管理,各种福利物资的组织、采购及发放,以及行领导临时交办的事情。
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这么一大摊子工作,都指靠着王加根和余丰新安排。三个司机、食堂师傅老丁、水电工小徐、内勤肖丽娟只是按照他们的指令,做好各自的本职工作,帮不上其他的什么忙。
可以想见,这家新成立支行办公室人员缺口有多么大!尤其是打字员,一直没有到位。这事让王加根特别恼火。自A银行孝北县支行正式挂牌后,需要打印的文件材料骤然增多,而跑到外面去打印实在是太不方便了。银行文件专业性较强,外面的打字复印社经常出错,而且也不符合银行保密的工作要求。
对打字员的需求,王加根向赵国栋反映过好多回。
赵国栋总是不急不燥,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地回答:“等着吧!等一段时间再说。”
“都几个月了,还要等到啥时候?几万块钱的设备放在单位里睡大觉,还要花钱到外面去打印,这个账算得过来么?在外面打印,校对修改又不方便,打一份材料,跑去跑来要搞几个回合!”王加根实在忍无可忍,红着脸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国栋还是不急不恼,歪着脖子,摇晃着脑袋回答:“我又不是说不给你配人,只是叫你等一等。招人总得有个过程,还要征得市分行的同意。这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发牢骚也没有用……”
王加根没等赵国栋把话说完,头一扭就走了。
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行领导呢!他从骨子里看不起赵国栋,觉得这人办事拖拖拉拉,决策优柔寡断,缺乏阳刚之气,水平又不怎么样,根本就不是当行长的料子。
自上任以来,赵国栋一直把开创工作局面的希望,寄托在几位副行长——特别是丁仲元的身上。指望他们多出谋划策,提出真知灼见,但几位副行长又都恪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古训,从不轻易阐明自己的主张和观点,更谈不上出主意。他们反过来依赖着赵国栋,等他出政策、拿方案、发指示、提要求。
就这样,支行成立之后的一号文件好长时间都制定不出来。
直等到A银行孝天市分行召开了三季度支行行长会议,王加根才结合上级行会议精神,闭门造车,勉强弄出来个《关于存款工作的意见》,作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正式印发的第一个文件。
赵国栋平日按部就班,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上级行来了文件,布置了工作任务,他就开始忙乱一阵。
围绕如何贯彻落实上级行文件精神、如何完成上级行下达的目标任务,临时抱佛脚。他最大的愿望,或者说最高的理想,就是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综合考核排名不摆尾,争取不挨批评。
正如市分行行长何继安在多个场合评价的那样,A银行孝北县支行虽说是新机构,但没有新动作、新东西、新举措,没有发生明显的新变化,基本上是“穿新鞋,走老路”。
由于遇到问题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和途径,总是拿不定主意,赵国栋就特别喜欢开会。行长办公会、行务会、中层干部会、全体职工大会、职工代表会议、各种专题工作会议,以及临时召集的一些说不出名目的会议接连不断。在他看来,既然成立了县支行,就要有个县支行的样子,如果连会议都不开,那还叫什么县支行?也只有坐在主席台上开会,他才能找到当行长的感觉。
一个领导,不出席各种会议,不通过会议发表自己的观点,不在会议上向群众发号施令,如何展示自己的才能?如何显示自己的权威?再说,开会也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一种方式。让群众在会议上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也能广泛听取意见,集中大家的智慧和才能,推动全行的业务发展和经营管理工作。
不论召开什么类型的会议,都由支行办公室负责组织和管理。赵国栋还点名要求王加根参加——有时是出席,有时是列席,阵阵不离穆桂英。下达会议通知,准备会议材料,安排布置会场,做好会议纪录,整理会议纪要,督办议定事项……只要开会,诸如此类的一大堆事情,就落在了办公室人员的身上。
说实话,一听说支行要开会,王加根就胆战心惊,叫苦不迭。赵国栋却乐此不疲。事实上,很多会议是可开可不开,甚至完全没有召开的必要。非常简单的一个事项,布置一个临时性工作任务,本来打个电话或者发个通知,就能够得到解决,但赵国栋非要正经八百地开会不可。
开会的效率又极其低下。特别是行长办公会,那种拖拖拉拉的作风和冗长沉闷的气氛,总是叫人难以忍受。A银行孝北县支行总共就四位行领导,每个人谈谈自己分管的工作,把需要解决的问题提出来,大家说个意见,最后“一把手”拍板就行了。按说应该是比较简单的,几十分钟或者个把小时就能够搞定。但实际情况是,每次行领导在一起开会,都如举行马拉松比赛一样。会议一开就是半天或者一整天,有时白天没开完,晚上又接着开。
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到了定好的开会钟点儿,大家端着茶杯到会议室,有时还带着当天的报纸。见了面,互相敬烟,饶有兴趣地评论哪个牌子的香烟好抽,哪个牌子的白酒“水货”多。人到齐后,赵国栋宣布“开会了”,提出会议需要解决的问题,再就轮流发言。由于会前没有通气,大家也没作什么准备。发言都是信口开河,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一旦涉及到工作中的困难,遇到棘手的问题,大家就突然间哑巴了。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看报的看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望着窗外湛蓝色的天空。
赵国栋拿着钢笔在本子上断断续续地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每逢这个时候,王加根就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他在会议室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般难受。
也不知是因为确实拿不出好意见,还是思想上存在什么顾虑和障碍,行领导怎么都是这样的工作作风和水平啊!
有时,赵国栋见好半天没人主动发言,就一个一个地点将,逼着副职们“说说”。大家便哼哼哈哈,先是正着说过去,再反着说过来。说来说去,没有一个明确意见,还是等于没说。赵国栋同样是个没主见的人,一会儿肯定这个,一会儿又表扬那个。模棱两可,摇摆不定,似是而非,总结发言时,仍然让人觉得是在云里雾里。
会议结束的时候,赵国栋总是忘不了强调:“散会后,办公室整个纪要,弄个东西,发个文件。”
这样的会议参加多了,王加根开始质疑支行领导班子成员的能力和水平。他觉得在这帮人的带领下,A银行孝北县支行是不可能搞好的,更不可能创造什么“明日的辉煌”。
每次整理会议纪要,他都感到非常为难:会议根本就没有达成什么共识,没有明确的议定事项,叫他怎么整理纪要呀!为了交差,他只得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把自己觉得合理的方案或者做法,说成是会议达成的一致意见,甚至把行领导根本没有提到的想法——纯粹是他个人的观点,写进会议纪要里面。这种胡编乱造、偷天换日的文字材料,居然能够一次次顺利过关,甚至得到赵国栋的表扬。
看到自己的“大作”变成红头文件,王加根常常忍不住暗自发笑。这是会议纪要吗?完全是他对全行提出的工作意见和安排。
在这帮人手下做事,王加根觉得憋屈。回想起在A银行孝天市支行工作的日子,他觉得洪远平还是要比这帮人要强得多。
洪远平被提拔为A银行荆沙市分行副行长没多久,孝天市孝南区法院驻A银行经济审判室就被撤销了,法院撤回了全部工作人员。银行方的负责人蔡梅生被检察院抓走了。
为了继续做好不良贷款清收工作,A银行孝南区支行又成立了资金清收公司,俗称“讨债公司”。徐新如被聘任为资金清收公司经理,支行办公室主任重新由孙志雄担任。
一朝君子一朝臣。王加根听到这些人事变动的消息,非常庆幸自己选派到了孝北县。如果他继续留在A银行孝南区支行,日子肯定不好过。不过,为赵国栋这些人卖命,同样让他不开心。
作赵国栋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行长,本应把主要精力放在支行的改革发展上,对经营管理中的重大事项做出决策,制订规划,明确目标,拟定措施,带领全行干部员工去开创工作新局面,实现大发展。可他却很少去考虑这些问题,甚至根本就没有用心地研究过。
他总是标榜自己“抓大不放小”,事实上,他很少能够抓到“大”,不善于抓主要矛盾,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是重点工作,哪些是一般性事务。他关注的,多半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于那些无足挂齿的细枝末节。
A银行孝北县支行正式成立后,王加根特地到孝天城,找公安机关指定的刻章单位,刻制了一枚行政印章。印章是那种不用印泥的“万次印章”,花了五十四元钱。
他回到支行向领导汇报,赵国栋一听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五十四块钱?”赵国栋显得非常惊讶,“刻一枚章子要五十四块钱?”
王加根从皮包里拿出印章和发票,放在赵国栋的桌子上,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回答:“这跟我们以前用的印章不一样,叫万次印章。”
赵国栋从桌子上拿起印章瞅了瞅,还是不相信:“就这么一个玩艺儿,要五十四块钱?”
王加根没有应声。
赵国栋从大班桌后面绕过来,走出行长室,快步走进支行办公室,拨通了A银行孝天市分行办公室的电话。
“吴主任吗?我是孝北县支行的赵国栋啊。我想问一下,市分行用的公章是不是万次印章啊?”
吴主任回答说是。
赵国栋接着问:“我想打听一下,刻一枚万次印章多少钱啊?”
“五十四元。”吴主任非常肯定地回答,“我们刚刚刻了一枚办公室印章,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赵国栋一听,就哑巴了。
他放下电话,还在喃喃自语:“刻一枚印章要五十四块钱。怎么会这么贵呢?”
王加根当时脸色就变了。
什么人啊?竟然如此不信任别人!刻一枚印章,我未必还贪污钱了不成?好在吴主任说的价格跟我一样,如果市分行刻的印章便宜些,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话再说回来,一枚印章也就五十四元钱,就算我贪污,又能贪污多少呢?那么热的天,老子辛辛苦苦地跑去孝天城,又风尘扑扑地从孝天城赶回来,竟然落得这种的结果。
事实上,赵国栋的多疑也不是专门针对王加根,只要是他质疑或者不放心的人和事,他都会耿耿于怀。
花园汽车站的房子装修改造完成后,A银行孝北县支行机关及支行营业室随即从花园大桥头搬到了胜利路。搬家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对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赞不绝口。
直到大家各就各位,开始营业办公的时候,才发现这栋房子没有厕所。内急了,只能去马路对面的A银行中心储蓄所,或者去花园火车站广场的公共厕所。
A银行孝北县支行领导研究后,决定在银行大院里面修建一个公共厕所,地点就选在大院西边,进大院的左侧。
厕所动工后,赵国栋对这项工程高度重视,每天都要去现场看好几遍。他对施工人员说:“厕所是一个单位的门面。一个单位管理得好不好,看看这个单位的厕所就知道了。你们要多用点儿心,精益求精,确保工程的质量。”
巡查期间,如果他对哪儿不满意,就一定要别人整改,甚至全部推倒重来,搞得施工人员无所适从,怨声载道。可能是因为发现的问题确实太多了,赵国栋在施工的最后几天,上班时间也不在行长室里呆了。他拿了一个小凳子,从早到晚就坐在门房过道的走廊上,专心专意当监工。
看到这景象,A银行孝北县支行干部员工都捂着嘴巴子笑,私下里给赵国栋取了个雅号——厕所行长。
这项赵行长高度重视的厕所工程竣工后,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厕所里面就是把一条水沟隔成了几个档位,作为蹲坑。男厕所多了一条依墙而建的“L”型小便池,连洗手的水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