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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無數修者蜂擁着琉玉與檀寧的背影而去, 原本打算緊跟其上的九方少庚腳步頓住。
他也很想知道,長兄對陰山琉玉做了什麽。
“到底發生什麽了?陰山琉玉怎麽會在我們家?”
九方少庚眉頭緊蹙。
周圍幾位九方氏的族老也在等着一個交代。
陰山琉玉從前也時常在九方家進出,但今時不同往日, 九方潛下令在大晁全境募兵備戰時, 就命府邸內外戒嚴,長公子不是那麽大意的人。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解釋, 九方彰華卻只是無言望着結界外的那道身影。
仿佛能焚盡萬物的無量鬼火, 烏泱泱虎視眈眈已久的千妖萬鬼。
整個九方氏府邸如同囚籠, 但囚籠外的那個妖鬼卻比籠中人更加狂暴憤怒。
舔舐着結界的火舌只等一個機會, 只要琉玉将餘下七處陣眼一并破壞, 府內機巧陷阱徹底停擺, 那妖鬼就會立刻撕開結界将所有人碾成齑粉。
哪怕知道這妖鬼暫時不會殺進來,光是直面這樣的怒火,也會有種靈魂震駭之感。
是怒火嗎?
九方彰華淡漠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似乎從那雙癫狂的眼中挖出了幾分懼意。
他不懼怕這府邸內的任何人。
他懼怕的是琉玉受到傷害。
……太可笑了!一個醜陋粗鄙的妖鬼, 竟也會愛一個人, 也配懂什麽是愛嗎!
浸透痛苦不甘的惡念在九方彰華心底翻滾,那些龌龊歹毒的誅心之語幾乎要湧到他齒尖。
這是他手中唯一一把能夠直刺那妖鬼的武器!
哪怕下一刻就會被這妖鬼焚燒成灰,他也要讓這個妖鬼感受到與他同樣的痛處!
“長公子!”九方氏的族老不悅出聲, “事情始末, 家主已全部知曉, 家主對你今日所為非常不悅, 命你交出所有親衛, 即刻入水牢受……”
劍光比他的話語更快。
九方少庚盯着那柄貫穿那位族老心髒的玉劍, 緊縮的瞳仁中有難抑的詫然。
更令他錯愕的是, 院中餘下的幾位族老對此竟無一絲反應。
穿透胸膛的玉劍倏然回到九方彰華手中,血珠飛濺, 落在他白玉般的側臉,他胸口起伏,過于激烈的情緒令他冷白臉龐泛起不自然的潮紅。
他擡眸死死盯着那道幽綠身影,牙關緊咬。
良久,他垂下長睫開口:
“此乃九方氏危急存亡之時,父親閉門不出,無法對局勢做出準确判斷,即刻起,九方氏上下聽候我調令,一切遵軍法——”
“少庚,府內八境以上修者共幾人?”
九方少庚環顧周遭,見真的無一人提出異議,怔怔答:
“……十人。”
“調八人去暗室外保護父親,餘下兩人率其餘所有修者,放棄第二道和第三道陣眼,直接在第四處陣眼布防,務必在此處攔下陰山琉玉。”
府內再沒有比九方潛的暗室更安全的地方。
這是保護,還是造反?
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裝糊塗,明白九方氏是要變天了,九方少庚眸光閃動,視線掃過這些不知何時站在長兄身後的族老與修者。
無論如何,除掉九方潛仍是他們共同的目标。
“是。”
府內上下從措手不及中逐漸恢複秩序,前院已然失守,阖府上下慢而有序地向後方退去。
撤去前,九方彰華凝望着上空的身影,抿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
“九幽尊主慎言,君子名節如壁不可污,豈可妄言揣測,令琉玉名節受損?”
身後的山魈簡直要為此人颠倒是非的功力嘆服。
都能做出對女子下藥強擄的下作行徑了,竟然還能倒打一耙說他們胡亂揣測!
“你最好祈禱你說的是真的。”
十六根扭曲蠕動的觸肢覆着黑色鱗片,上方的鋒利骨刺抵着結界,像抵着誰的咽喉,一點一點,緩慢地逼近。
“否則,我會将你弟弟的指骨頭骨全部碾碎,親手塞進你的喉嚨。”
平靜如深海的語調吐露出瘋癫字句。
九方彰華與九方少庚背脊生寒。
“二位公子速速撤退!大陣又開始縮緊了!!”
幾乎是瞬間,包圍着整個九方氏府邸的千妖萬鬼再度同時進攻。
高臺芳榭付之一炬,花林曲池化作廢墟,這些“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的奢麗屋宇建立在妖鬼的屍骸之上,今日也亡于妖鬼的複仇之焰。
與此同時,玉京城外十裏,已經隐約可見九方氏部曲的蹤影。
數十萬計的大軍如一片黑雲壓城而來,打頭陣的皆是九方潛征調而來的各地民兵。
他們并非修者,有的是被九方潛“驅逐妖鬼,肅清賊臣,終亂世者,九方氏也”的口號騙來的義士,但更多的只是想混口飯吃的尋常百姓。
南宮鏡站在風急天寒的城樓上,從她的視角望去,這些蜂擁而來的民兵如成群的飛蛾。
在這修者争霸的亂世之火中,他們只是撲火的一縷縷青煙,在硝煙缭繞的餘燼中迎接下一任霸主的降臨。
何其殘酷。
回過身,身後是玉京城內的無數仙家世族。
自九方氏正式與妖鬼,與陰山氏宣戰之後,九方潛便秘密向天下仙家世族傳信,告誡他們陰山氏真正的野心所在。
他們不是在用相裏氏與鐘離氏幾家的秘術拉攏聯盟,而是打算公開天下秘術!
一旦公開,庶人與世族再無真正的壁壘,能左右天下時局的仙家世族将不複存在!
他們怎能允許這種自斷根基的事發生!
“南宮鏡!”
城樓下,赤水氏的家主怒叱:
“你雖出身寒門,卻也是世族之女,如此倒行逆施,亡世族天下,死後有何顏面見你南宮氏先祖!”
就在琉玉潛入九方氏府邸的同時,玉京城已城防已被南宮曜攻下。
此刻城樓之上,盡是陰山氏與即墨氏的精銳。
南宮鏡披一件白狐裘,立在烈烈疾風中,烏發以一根陰山澤親手雕琢的玉簪挽得一絲不茍,通身無雜色,宛如一把銀光流轉的君子劍。
“諸位如此惦記我南宮氏的先祖,不如先去一步,向我家先祖告我一狀?”
又有家主将矛頭指向一旁的紅衣青年。
“陰山澤!你以阖族之力壯南宮鏡之勢,可知人心翻覆,白首相知猶按劍的道理?你當現在掌控玉京的是你陰山氏嗎?站在你身邊的是南宮氏的南宮曜!你的部曲的效忠于南宮鏡的部曲!就連你視為繼承人的女兒,身上也有南宮鏡的一半血脈,她一念之差就能将你取而代之,男兒卧榻之畔豈容他人安睡!”
斜坐在城樓上的方伏藏看着這些自信滿滿的世族,這話若放在其他世族家主面前,或許真能挑撥一二,可放在陰山氏這位家主面前——
“男兒卧榻之畔不與妻子安眠,難道同你眠?”
噙着清越笑意的嗓音宛如雅樂流淌,陰山澤不疾不徐對衆人道:
“諸位別急着挑撥我與我夫人的關系,我若是和離,只怕諸位枕邊才是真無他人安睡了。”
底下的家主們頓時面色難看。
誰不知道,當年陰山氏次子,年少不羁,潇灑随性,常與人言笑晏晏,人稱“仙京風流,陰山二公子獨占八鬥”,是無數仙京貴女的春閨夢裏人。
當時的仙京貴女,如今也正是在座這些家主的夫人。
“不必再廢話了!”夏侯氏家主冷聲道,“外有二十萬大軍,內有我等世族聯手,速戰速決,有何可懼!”
慕蒼水輕笑。
天下糧草盡在即墨氏之手,他們當然要速戰速決,否則二十萬大軍不出三日就會嘩變。
只可惜——
數道劍光掠過衆人視線,卻不是朝城樓上的南宮鏡等人殺去,而是眨眼間割下了夏侯氏家主的頭顱。
人群一片嘩然。
那渾身濺滿鮮血的女子正是夏侯氏家主的親衛,她拎着這名世族家主的頭顱,登高而呼:
“夏侯端縱子行兇,殺我全家七口人,只為與友人獵殺取樂,今手刃仇敵,告慰亡魂,死亦可瞑目!”
夏侯氏的公子從震撼中回過神來,涕淚滿面,提劍怒斬。
“是陰山氏的死士!”
有人恍然大悟,卻聲線發顫。
“嚴加防範!絕不能自亂陣腳!有叛主者,抄家滅族,挫骨揚——”
話音還未落下,此人亦被身後親衛一劍貫穿心髒,被回過神來的其他修者圍攻而死時,那名親衛面上竟不見懼色,唯有快意。
死士,有服毒喂蠱以維系主仆關系者。
亦有為了同一個信仰,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死士。
世族視百姓為蝼蟻蚍蜉,今日,就以蚍蜉撼樹,一試蝼蟻之力。
炁流相撞,叫殺沖天。
昔日随意呼和的仆從,今朝成了索命惡鬼。
這些被陰山氏秘密收留培養,送入各家世族的死士終究有限,然而世族曾經所犯罪孽卻如燎原之火,只需一點火星,便呈燎原之勢。
“以武犯禁,以下犯上,終亂世者……陰山氏也。”
靈雍學宮最高的藏經樓內,白衣名士在飄來的血腥氣的風中悠然輕語。
“陰山澤有善心而無手腕,南宮鏡有手腕而無根基,當初那些人未能阻止這二人成婚,真是天下世族的災難。”
九方氏宅邸內傳來轟然震響。
姬彧與學宮教習們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他唇角彎彎:
“差點忘了,這兩人還生下一個更大的災難呢。”
對于九方氏的人而言,的确沒有比陰山琉玉更可怕的災難。
九方氏內部最機密的八處陣眼所在,就連九方少庚都要靠掌管機巧的族老才能記起具體位置,陰山琉玉竟然如數家珍,簡直有如神助。
不過眨眼,她就已破前三道陣眼,直奔第四處陣眼而去。
檀寧剛劈開一株扶桑木,就聽一陣毛骨悚然的齒輪咬合聲響起,她大驚:
“這次我劈斷了!真劈斷了!”
琉玉環顧周遭,警戒道:“扶桑木有四株,光劈開一株沒用,至少要三株,他們這是故意誘我們深入——”
“天地雷風,山澤水火,震陣,雷行。”
吟誦聲響起的同時,天動雷落。
散落在水榭四周的扶桑樹霎時被震天駭地的三道雷電劈中,繞行連接成一座巨大雷陣,飛葉裹挾着雷電之炁,如刮骨利刃,稍有差池便是削肉剜骨。
檀寧何曾見過這樣的陣勢。
但琉玉卻抓住她的手。
“走這邊!”
她被琉玉拉着一頭沖入電閃雷鳴的飛葉雷陣,幾乎能嗅到發絲被雷燒焦的味道,但沖在前面的琉玉卻次次帶她擦過一波接一波的攻勢。
“……你怎麽知道的?”檀寧不敢置信地望着琉玉的後腦,“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不對,你炁海封印還未完全解開,你怎能沖在前面!”
一道飛葉擦過琉玉的肩頭,瞬間皮開肉綻,傷口燒焦的痛楚令琉玉額頭瞬間冒出一層汗。
她朝陣外瞥去一眼。
“那你去前面!”
檀寧:“啊?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不等檀寧分說,琉玉手上一甩,直接将檀寧朝第二株扶桑樹扔了出去,手忙腳亂的檀寧拔劍劈樹的同時,後方的琉玉卻重重地跌了一跤。
曜變天目·五之式·血控術。
一滴血珠被方才那片飛葉送到了九方少庚眼前,他面色蒼白如紙,咬牙暗恨。
若非妖鬼墨麟留在他身上的舊傷未愈,他的血控術本該能攝魂奪魄,令陰山琉玉失去自我意識,結果現在只是令她跌個跟頭!
“我砍斷了!砍斷了!還剩兩株——”
檀寧扶起地上的琉玉,以勢擋下周遭的飛葉雷炁,望向離她們最近的下一株扶桑木。
“好遠,我們過不去的。”檀寧又看向陣外,烏泱泱全是等着圍獵她們的九方氏修者,“破了這一個陣眼,還有四個陣眼,這麽多人,只靠我們兩個人怎麽可能辦到!”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檀寧手中的玉劍應聲而碎。
她的眼淚怔然落在紛飛玉屑中。
入九方氏府邸時九方彰華搜走了她和琉玉身上所有的玉器,琉玉将自己的勢封于此劍,命她存于炁海中。
此劍一碎,她再無法器,又用什麽帶琉玉殺出去?
“辦得到。”
琉玉牽住她的手,雙眸灼灼凝望着她。
“你是陰山澤的女兒,得到了陰山氏劍技的傳承,有我陪在你身邊,你辦得到。”
遠處的九方少庚将玉劍碎裂的一幕看在眼中,一直緊蹙的眉頭終于松開。
失去那柄神玉所造的玉劍,以檀寧之力,不可能劈開扶桑樹。
“陰山琉玉竟也會犯這種蠢,檀寧有幾斤幾兩,她還不清楚?”
九方少庚睥睨着陣中少女難得一見的傷痕累累,一種陰暗潮濕的淩虐欲在心底翻湧。
越是掙紮,越是倔強,越是讓人想将她那一身反骨碾碎,想看她只餘眼神灼灼燃燒,身軀卻毫無反抗之力的凄慘模樣。
“陣法全開,務必要在這裏擒獲陰山琉玉。”
身旁族老道:
“二公子,此陣盡是殺招,困殺數百修者都夠,真要全開,恐怕無法活捉……”
“沒看到陰山琉玉對這陣法運轉如此熟悉?”
九方少庚沒好氣道:
“人是要活捉,意思就是留口氣就行,聽不懂嗎?”
也不知道陰山琉玉到底是從何處知曉九方氏地下機巧的,跟見了鬼一樣。
九方少庚緊盯着紛亂流轉的陣中,雷電噼啪的炁刃越來越密,越來越接近疾跑中的兩人。
冷眼旁觀的少年眼底生出極惡劣的笑意。
認輸吧。
放棄吧。
僅憑你們,還能撐多久?
金裳少女在飛速掠過的雷刃中穿行,眼底清亮如劍光。
“天之道——”
檀寧的嗓音與金裳少女的嗓音重疊在一起。
笑意倏然凝凍在少年眼底。
“第四重——”
飛沙走石,微弱但切實存在的石中炁流在兩人吟誦中沖出,化作一道道漫天金線,擊碎了周遭殺意凜然、密集如網的雷刃,短暫地劈出一條大道。
九方少庚見過這個術式。
雖然這些金線未能如第一次所見那樣化作無面金身,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草、木、皆、兵。”
他無法置信地望着亂石嘯流中的身影。
就如第一次見到即墨瑰那樣。
金線彙成的炁流在檀寧的操控之下沖向第三株扶桑木,粗壯的枝幹極其緩慢地發出摧折聲響。
但仍然沒有幹脆利落地斷開。
樹幹的斷痕甚至還在愈合。
她一個人的力量不夠,還差一點,就差一點!
檀寧慌亂看向身後的少女,琉玉的修為只恢複了三成,這三成之力遠不夠她擋住這些不知疲倦湧來的飛葉雷刃!
她猛然朝九方少庚的方向大喊:
“陰山琉玉就是即墨瑰!九方少庚你要殺了她嗎!!”
如夢初醒一般。
九方少庚像被這句話當頭一棒敲中,他從那一式草木皆兵中回過神來,恰見無數飛葉被風暴裹挾朝那金裳少女一人兜頭砸去的場景。
身體比思緒更快,九方少庚下意識地推了身旁族老一下。
那族老根本沒想過自家少主會突然發力,全神貫注的他被推得一個踉跄,差點一頭栽進湖中!
“二公子!”
老者回頭錯愕看向九方少庚,他也錯愕地盯着自己的手。
……不可能。
陰山琉玉怎麽可能是即墨瑰!
她怎麽能是即墨瑰!!
九方少庚壓下心頭那些紛亂念頭,立刻喝道:
“愣着做什麽!開陣!不準全開的那種!”
然而一個錯念,局面已不再他掌控之中。
……第三株扶桑木已被檀寧不知何時煉化的石劍斬斷。
方才琉玉所授的那一式草木皆兵她只領悟皮毛,但至少煉石為劍這一式與煉化玉石之炁相通,即便是她也能在短時間內融會貫通。
四株扶桑木已斷三株,第四道陣眼轟然破碎!
站在陣眼的琉玉以手貼地,輕阖眼瞳,将陣眼深處逸出的幾縷地脈之炁煉化入體。
三成……四成……五成……
離魂咒的束縛在逐漸減弱,被壓制的炁海在一點點充盈。
正在部署玉京城外兵力的九方彰華嘔出一口鮮血。
他看着掌中那捧血,在幕僚謀士喧鬧的嘈雜聲中擡起頭,從府邸正中的三層樓閣望去——
無量鬼火的餘焰在空中掠過一條長尾。
視野扭曲,空氣沸騰。
九方少庚剛下令命人趁其不備而攻,就忽而感覺到一股熾熱高溫從他後方洶湧而來。
太快了。
這妖鬼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他背脊瞬間竄上瀕死的寒意,幾乎不假思索地縱身躍入眼前湖水內。
下一刻。
與他一同陸續鑽入湖中的修者昂着頭,看湖水上方鋪滿綠火,即便以炁為盾隔絕,浸沒在湖水中的衆人也能感覺到那裹挾着駭人怒意的烈火。
跑!
必須躲回結界的庇護範圍內!
所有人拼命掙紮上岸,幾乎顧不得抓琉玉和他檀寧,待他們再爬上岸時,九方彰華這才發現自己竟落後半步。
而身後,即便他不回頭也能感覺到那幾乎要将他剝皮拆骨的視線。
“陣法全開……你很好……九方少庚……”
那陰郁低沉的嗓音宛如惡鬼追魂,壓抑着殺意,克制着将他撕成碎片的恨意,一點點逼近。
“你留在她身上的傷,我會還你十倍,百倍……”
九方少庚頭皮發麻,咬緊牙朝結界緊縮的方向狂奔,仿佛已經被死亡扼住了喉嚨。
“妙儀!!!”
屋瓦崩塌聲中,前方盡頭響起少女輕靈空鳴的吟誦:
“天憲·七之式·龍吟虎嘯——歸一。”
已經撩到九方少庚發尾的鬼火倏然熄滅。
在短暫的瞬間,墨麟體內炁海霎時一空,無論妖炁還是鬼炁都蕩然無存,徹底歸零。
直到兩息之後才恢複如常。
但兩息時間對高手而言并不算短,至少九方少庚已在生死一線間滾進了結界範圍內。
他癱倒在地,望向那道居高臨下的身影,頗有劫後餘生的恍惚。
就差一點。
又差一點死在那個妖鬼手裏了。
“你跑不掉。”
疾風中獵獵作響的衣袍,籠着青年緊繃如弓的身軀。
九方少庚和那雙眼對上的瞬間,像是被拉入了黏膩黑暗的泥沼,令他幾乎有種要就此與人世告別的錯覺。
“九方少庚,我會一直,一直盯着你,只要你松懈片刻,我會來收走你這條賤命。”
九方少庚看了看身側的結界邊緣,又往裏面挪了一點。
不遠處,守在第五道陣眼的妙儀與琉玉四目相對。
檀寧扭頭看向琉玉:
“拜托,告訴我九方妙儀跟我們是一夥的,我真打不動了。”
琉玉身上的衣袍被雷刃劃得支離破碎,就連瑩白如玉的面龐也布滿淺淺血痕。
她唇色很淡,低喘着道:
“我也想,但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
九方氏的百名修者站在妙儀的身後。
被衆人簇擁着的少女,不再是那個在靈雍學宮內與琉玉共用一個書案的同硯,也不再是那個喜歡到陰山氏府邸蹭飯的大小姐的朋友。
她是九方妙儀。
九方氏的三小姐。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抱歉或矯情獨白,兩人同時如離弦之箭而動!
“天憲·五之式·穿雲裂石。”
“天之道·二之式·風罡炁劍。”
聲浪沸騰如水,無數石塊瓦片在聲浪的共振之下碎裂,檀寧只覺五髒六腑都被這一式震得快要炸開。
但很快,檀寧睜開眼,驚覺方才那些震得她心髒抽痛的聲浪竟瞬間平息,與之相對的,是半空中無數把無形之風凝成的炁劍。
密密麻麻,如一場蓄勢待發的箭雨。
檀寧這才緩慢在心底咀嚼着方才琉玉對她說的那句——
萬物之炁。
皆可煉化。
以琉玉此刻的七成實力無法正常煉化出風罡炁劍,但她太熟悉妙儀的一招一式。
穿雲裂石,以自身炁流賦予空氣中的聲浪而共振,每一道朝琉玉掀來的聲浪,都是在向她送來澎湃炁流,彌補了她此刻炁海被封的不足。
妙儀微微愕然。
天之道……這就是琉玉悟出的新術式嗎?
下一刻,環繞琉玉周身的炁劍破空而出,倏然如雨落下,擊穿下方列陣以待的修者。
被他們嚴密保護的陣眼露了出來。
妙儀立刻再起術式:
“天憲·七之式·龍吟虎嘯——回。”
此言落下,琉玉頓覺體內充盈的炁流一滞。
旋即,如江水逆流,奇經八脈內的炁流竟然霎時倒轉,逆轉的炁流在經脈內橫沖直撞,逼得琉玉不得不自行閉合炁海。
一個可以煉化對方之炁。
一個可以令對手經脈逆轉。
這下不管是琉玉還是妙儀,都不敢再使用任何術式,不得不近距離交戰。
然而學宮修行多年,就連近身肉搏,兩人對彼此的招式也再熟悉不過。
“哭什麽?”
瞥見妙儀眼中淚水,琉玉蒼白的唇彎了彎:
“九方氏的三小姐現在可是九方氏的頂梁柱了,應當臨萬事而有靜氣,怎能和敵人打到一半哭鼻子?”
妙儀看着眼前遍體鱗傷的少女,蒙着一層水殼的眼珠霧蒙蒙一片,将碎而不肯碎。
那兩片除了吟誦術式外從不發聲的唇動了動。
“琉玉,你可知九方氏的兵道術要如何才能煉成?”
噙着淚的妙儀泣不成聲:
“剜其眼珠,以先祖之眼替,割其聲帶,以先祖之聲替,所謂曜變天目,口含天憲,真正振興九方氏的兵道術,不是什麽修行之法,實是将我們當做承載先祖術式的容器而已!”
“只有殺掉父親,我和二哥才能擺脫被當做容器的命運,大哥背棄陰山氏,回到九方氏,不只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救我和二哥。”
九方氏府中的三子皆為妾室所出。
稚子犯錯,問責其母,妙儀幼時屢屢犯錯,時常害得生母被關水牢,落得一身陳年舊傷。
後來那個與他們不怎麽親近的長兄回到了九方家。
他替他們出謀劃策,讓他們能獨當一面,他生母早亡,弟弟妹妹犯了錯可以推到他身上,他來承擔責罰。
“……所以,天下人皆可殺他們,獨我不能殺!天下人皆可抛棄他們,獨我不可棄他們不顧!”
琉玉被妙儀壓在身下,比她的拳頭更先落下的,是她滾燙的眼淚。
半晌,在檀寧驚慌失措的亂砍亂殺聲中,琉玉擡手摸了摸妙儀濕漉漉的臉,溫聲道:
“我知道了。”
妙儀望着琉玉,喃喃道:
“你……你不怪我嗎?”
“不怪。”
明晃晃的日光映在她眼底,妙儀透過她的眼,看到了一個失魂落魄,鬥志全無的自己。
也看到了一個眸色倏然堅定的她。
“因為——我也有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棄之不顧的人。”
妙儀渾身的警戒性尚未完全調動起來,就見那個被她壓在身下的少女猛然起身。
砰——!!
一記頭槌帶着令她天旋地轉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撞向她的頭顱。
被撞飛數丈的妙儀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眼前一黑一亮,只覺頭頂金星盤旋,暈得她腹內翻江倒海。
這是……這是什麽招數!
琉玉怎麽會用這般粗俗不雅的招數!!
“二……哥……”
跌跌撞撞起身的妙儀隐約看到一個狀似九方少庚的身影,腳步虛浮地邁了兩步,才記起要阻止琉玉繼續破壞陣眼。
她轉過身,含含糊糊地念:“天憲,七……”
沒等她念完,九方少庚沖上來拎着她衣襟就往府邸中央跑。
“長兄壓不住她的離魂咒!我們也攔不住她破第五道陣眼了!後面還剩三道陣眼,那妖鬼虎視眈眈已久,随時都有可能沖——”
咔嚓咔嚓。
令所有人膽寒的陣眼破碎聲響起。
九方少庚回望身後,只見那金裳被鮮血浸透的少女又視所有陣法機關于無物,以一種鬼神般的速度,直刺陣眼核心。
那樣不可思議的熟練程度,就好像她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已經看過、鑽研過千遍萬遍。
又或者,冥冥之中,真的有什麽神明在庇護她。
九方少庚朝上空護法大陣望去。
金色結界生出細微裂痕,在不斷燒灼的無量鬼火和帶着鋒利骨刺的觸肢飛舞中,裂痕逐漸擴大,空氣中已滲入些微的妖炁與鬼炁。
一張張充滿憤怒與殺意的面孔擠在結界之外,叫嚣着,敲打着,像是迫不及待出籠的怪物。
九方少庚不禁吞咽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什麽在庇護着陰山琉玉,那也絕對不是什麽神明。
——而是一群惡鬼。
九方氏府邸護法大陣結界碎裂的一剎那,玉京城背靠的邙山深處,九方氏鑄造的演武場上,沉睡在此的巨型傀将周身蕩起一陣炁流。
下一刻,黑色異火宛如飓風纏繞周身,直沖蒼穹。
不遠處坐在輪椅上老太太招了招手,命人推着她離那黑色異火更近一些。
在這能鎮靜世間萬物的黑火前,老太太掏出煙管,借一縷黑火點燃管中煙絲。
“說不定這就是我這輩子最後一管煙了,結果用這破火點的煙,也沒什麽特別的嘛。”
吞雲吐霧中,老太太又托着酒盞飲了一口,悠悠道:
“莫怪老身殘忍,能用你來換我乖乖孫女一命,也算你死得其所。”
“來生記得投個好胎,有人疼,有人愛,別再做個天地間無人惦念的邪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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