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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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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5 章

    琉玉召來朝鳶, 與她耳語幾句。

    朝鳶領命而去時,正好與歸來的南宮曜及幾位陰山氏督軍擦肩而過,一進門, 就見披着薄毯的南宮鏡緩緩轉醒, 按了按額角道:

    “都處理好了?”

    南宮曜大馬金刀入座,拎着茶壺灌了幾口茶水解渴, 用袖子随手蹭了下唇角才答:

    “好消息和壞消息, 想先聽哪個?”

    南宮鏡擡眸:“壞消息。”

    “王畿那邊派了常侍濮協, 奉帝主诏令接走了鐘離靈沼。”

    琉玉露出微訝神色。

    這诏令并不一定是少帝慕容熾親自發出, 但肯定代表了慕容家宗室的立場。

    慕容家居然要保住鐘離靈沼, 這個已經不能為他們帶來直接利益的後主?

    不知聯想到什麽, 琉玉抿緊了唇。

    南宮鏡掀開薄毯起身。

    “已經盡快速戰速決了,沒想到還是讓他們趕上了,濮協怎麽來得這麽快?”

    “恐怕之前他奉命來玉京籌備帝主大婚之時,宗室那邊就已經嗅到什麽風聲, 給了他一份加蓋過神州玉玺的空白诏書, 以備不時之需。”

    陰山澤随手将薄毯對折,淺笑道:

    “鐘離氏從前促成這樁婚事,是想借鐘離靈沼挾少帝掌控王畿, 現在形勢逆轉, 反倒成了慕容家的傀儡了。”

    倚在窗邊的墨麟雙手環臂, 将幾人的對話聽在耳中。

    雖說如今的大晁是世族門閥的天下, 但看來帝主诏令還尚有一點餘威。

    不多不少, 剛夠救一個鐘離靈沼。

    南宮鏡問:“好消息呢?”

    “那個……”南宮曜難得有些窘迫地撓撓頭, “壞消息還沒說完呢。”

    這下, 滿屋的人都齊齊朝他投去視線。

    “鐘離氏府邸內外都已查抄了一遍,确定鐘離家的老太太鐘離玄素不知所蹤——就這個, 再沒有別的壞消息了。”

    “沒錯沒錯。”

    幾名陰山氏的督軍也道:

    “好消息就是昨夜鐘離氏被我們殺得措手不及,主支已全數擒獲,按照夫人的命令,陰雪風已帶人将他們暫壓別莊軟禁。”

    “還有王畿的器煉司,檀文和辰時三刻來報,器煉司兩名監事,并十名少監,皆已當場斬殺,官署內所有煉器秘檔卷軸,已封入芥子袋送回,餘下監作、典事、掌固、煉器師共二百七十九人,與廷尉府那邊調檔篩查過往案卷後,檀文和再将留用名錄送回。”

    這些曾經效命于鐘離氏器煉司的人,也算是位高權重。

    有的稍微收斂些,無非斂財奪産,有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全族老小仗着背靠鐘離氏,橫行鄉裏,魚肉百姓,廷尉府的案卷堆成了山,卻無人敢管。

    南宮鏡已經忍了他們很久了。

    “嗯,辛苦諸位了。”

    幾位督軍恭敬還禮。

    但南宮鏡話風一轉,對南宮曜冷聲道:

    “但你這次做事實在不利落,鐘離靈沼不提,一個纏綿病榻的快五百歲的老太太都能在你眼皮底下憑空消失?”

    南宮曜幹笑兩聲。

    “這很好笑嗎?阿曜。”

    南宮曜迅速地收拾好臉上表情。

    南宮鏡看向窗邊靠着的墨麟,眼神沉凝幾分:

    “月娘,你最後見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體狀況如何?”突然被點名的月娘迎上數道視線,略有些緊張地回憶:

    “看……看起來挺精神的,雖然不能下地,不過我在她院中聽她授課的時候,屋內水煙味濃得熏香都壓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只飲酒,罵人也罵得挺有勁。”

    琉玉挑了挑眉:“她還罵你?”

    月娘搖頭:“不是罵我,是罵鐘離氏的那些人。”

    準确的說,在這位老太太的院子裏,就連路過的狗都要被她罵一嘴。

    在鐘離氏待的這幾個月內,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在煙熏霧燎中聽課。

    重重紗簾後的身影一手握着水煙筒,一手捧着酒盞,無需翻閱典籍,《仙工開物》內的每一件機巧,每一種法器,她都信手拈來。

    而且這個連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內人的尊敬,每日都會有人來請示她各種事務。

    老太太一一解答。

    只是解答得不那麽溫和。

    比如“沒了申屠氏的煉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麽建就把火精塞進鐘離嶷那個孽畜的喉嚨裏,拿着他的屍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讓我的乖乖孫女去嫁那個十四歲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你怎麽不把自己洗幹淨送去給太後做面首呢?聯姻?聯你個王八羔子”。

    月娘時常覺得,這個老太太纏綿病榻,起碼有四五成原因是因為她抽煙酗酒愛罵人。

    “但病重應該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過女使給她洗腳,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樣粗細,像骷髅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聲,眸色沉沉道:

    “可能是壞事做多了的報應吧。”

    形容枯槁也不耽誤她将昆吾鐵敲進傀将的血肉,這要是身體康健,還不知要做出多少惡毒事。

    沉默片刻,南宮鏡緩緩開口:

    “最壞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潛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他救老太太只會有一個目的。

    南宮鏡與墨麟四目相對。

    一個擁有大宗師魂魄,同時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将,沒有痛覺,不知後退,還煉化出一種強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強相抗的黑色異火。

    上一次鐘離氏還無法操控。

    下一次呢?

    只要有一線可能,在那種可能性面前,陰山氏之前所有的綢缪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門外傳來一名家臣急促的腳步聲。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呼吸驀然一滞,室內空氣也如弓弦般驟然繃至最緊。

    家臣向陰山澤奉上一卷密報,道:

    “方才東極旸谷傳來消息,鐘離氏在旸谷的旁支,昨夜寅時三刻起了一場大火,鐘離氏旁支一脈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無一人生還,還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傷百餘,最關鍵的是……現在城裏城外瘋傳,那火是,妖鬼墨麟的無量鬼火,現下東極全境群情激奮,驅逐妖鬼的聲音甚嚣塵上。”

    倦懶半垂的眼簾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絲譏諷笑意。

    “他們使這一招真是百試不厭啊。”

    朝暝神色陰翳,齒間生寒。

    “昨日鐘離氏屠戮無辜百姓不見有這般聲勢,今日安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頭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誅之了。”

    陰山澤剛蹙眉展開密報,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門而來。

    “尊主。”

    鬼侍垂首肅立,語氣凝重:

    “鬼蛱蝶來報,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诏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內所有書局,其中與九幽有關的詩文都在清繳之列,此次查封不只限于南陸,西境和東極都陸陸續續有所動作。”

    鬼侍奉上的密報黑底金字,言簡意赅地寫着:

    【鬧市焚書,九方家名士激言禍衆,稱‘驅逐妖鬼,肅清賊臣,終亂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着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将秘術,上書“牽一發而動全身”,現在這情形,這可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了。

    南宮曜忽拍扶手,沉聲道:

    “九方潛那個狗東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說幹脆就趁咱們剛打下鐘離氏士氣正旺,一鼓作氣跟九方家開戰算了!”

    “絕對不可。”

    門外忽而響起一個沉靜蒼老的聲音,衆人循聲望去,見鶴發青衣的慕蒼水伫立門邊,徐徐道:

    “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着衆人茫然神色,慕蒼水垂目掃過月娘面前的卷軸。

    “是由當年将《仙工開物》修至臻化的鐘離氏先祖所設計修建,表面上,與尋常府邸無異,實際地基之下與伊水連通,靠着伊水暗流的力量維持着上萬機巧齒輪的運轉,一旦啓動,整個九方氏府邸就是一個巨大的塢堡要塞,其中機巧陷阱無數,如果真的集齊精銳圍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潛下懷。”

    內室一片靜寂,顯然都沒聽說過這種事。

    唯有兩個人,不僅知道,還曾親眼見過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後,墨麟為奪回她的屍首孤身殺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潛從始至終未曾現身,卻在暗中操控着這座機巧要塞,與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将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盡修為,與他們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只是屠盡九方氏族人,奪回了她的屍首,未能傷到九方潛分毫。

    這是一個怎樣冷血無情的陰謀家。

    眼睜睜看着親族死盡,卻仍能保持着極端的理性——又或者說,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啓動宙陣重來一次,天下有情義者皆死盡,竟真的輪到這樣一個無情無義茍且偷生的人贏到最後!

    為什麽?

    憑什麽!

    “……如果從內部呢?”

    如珠玉落盤的嗓音泠泠乍響,琉玉迎上慕蒼水的目光。

    “我見過九方家機巧全開的模樣,記得每一道陣法,每一關陷阱在何處,如果我能在這些機關完全啓動前毀掉他們,再從外攻入,這樣,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驀然站直。

    慕蒼水平靜如湖的眸光掀起幾分波瀾,她似乎愣了一會兒才理解了琉玉的話。

    “尊後如何見過?”

    朝霞穿透雲層,落在窗邊一支覆雪的山櫻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陽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點寂寥的笑意。

    “因為有人為了一具腐朽的屍首,曾在這修羅殺陣中,不知後退地替我趟過一次。”

    所以,這一次,這條路,輪到她來走了。

    -

    搖光門外的茶樓內。

    檀寧送走了今日上午見過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湯涼透,一截月白袍袖拂過案幾,帶着九方氏獨有的靈虛降真香。

    “現在可相信我所說的話了?”

    檀寧緩緩擡眸,打量着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樣孤山料峭的輪廓,深雪覆目的一雙眼噙着疏離淺笑,有種似是而非的溫柔。

    檀寧道:“若這些人都被你收買了呢?”

    “寧寧,錢財不是萬能的。”

    九方彰華替她重新沖茶。

    “更何況當初這些人決定離開檀氏部曲後,陰山氏給了他們大筆錢財,他們不缺錢,想要權勢就不會離開陰山氏,我拿什麽去收買他們?”

    檀寧緊抿着唇,霧沉沉的瞳仁倒映着他的模樣,哀恸與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

    這很正常。

    任誰知道收養自己長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都會是這樣的反應。

    九方彰華替她斟滿熱茶,隔着氤氲霧氣,眼神憐憫,宛如觀賞籠中困獸。

    “……我該怎麽辦?彰華……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怎麽會是這樣?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動了動,他的嗓音如春風柔和,眼珠卻有種冰冷的美麗。

    “寧寧,到我身邊來。”

    案幾被人猛然推開,茶盞滾落在竹席上,霧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個撲入他懷中。

    滾燙的眼淚滲透他身上冰涼的綢緞,九方彰華虛扶着她,溫柔地拍了拍她的後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師父,是嗎?師父有他的不得已,我們也有我們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與陰山家勢如水火,但只要我吞并陰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權,除掉九方潛——”

    “我們會立于萬萬人之上,沒有人再能欺騙我們,擺弄我們,不管是陰山澤南宮鏡,還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們腳下蝼蟻,是生,是死,是親人,是仇敵,都由我們來決定。”

    兩人氣息離得極近,檀寧有那麽一瞬間幾乎覺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來。

    淚眼朦胧的檀寧忽而坐直了些,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嗎?”

    九方彰華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挾持琉玉,對你的……對我們的計劃,會有幫助嗎?”

    烏潤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從她的面容上挖出什麽更深的東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賴地望着他,就像從前那麽多年,她看他的每一個眼神。

    “當然。”

    不如說,這本就是他所計劃的事。

    檀寧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嘗試,但我修為遠不及琉玉,尋常藥物恐怕一眼就會被她看穿……你有什麽對策嗎?”

    ……順利得簡直不可思議。

    警惕性令九方彰華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沒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備好的藥丸。

    檀寧的确與琉玉自幼不合。

    陰山澤手刃檀寧生父之事是陰山澤當年親口所說,并非他随口杜撰。

    而檀寧對他的愛慕之心,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終還是将袖中藥丸交給了檀寧。

    少女離去之後,雅間內安靜下來,最後一絲笑意從九方彰華的唇邊褪去,他推開窗扉,垂眸看向搖光門外搭臺宣講的名士。

    與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東極煽動百姓的人不同,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們登高對臺下百姓道:

    “……昨日鐘離氏為一己私利,屠戮擎雲臺下上萬無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為鐘離氏無道,而非人族無道!”

    “昨日東極旸谷鐘離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為,在下不知真僞,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奪邊境三城,不殺降,不掠城,亂民者立斬,攻城後開設粥棚,撫恤百姓,雖為妖鬼,所作所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對妖鬼之成見由來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間妖鬼從何而來?乾元年間為平魔禍,先是平民女子,後是豪族貴女,就連帝室宮妃公主,都不得不獻于天外邪魔,恥莫大焉!”

    “帝室世族對天下妖鬼趕盡殺絕,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貞潔,為天下衆生?為其自身顏面而已!”

    臺下有勞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學子。

    仙都十二将已經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內愈發激烈的沖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對這些名士喊打喊殺。

    好不容易想辦法将人客客氣氣地從臺上架下去,那言辭激昂的名士竟身形靈敏地騎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圍觀者一片轟然叫好聲。

    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來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對屠殺妖鬼。

    只是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憑借一時意氣冒頭,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沒有幾個人有陰山澤那樣的運氣,能夠得南宮鏡助力,夫妻二人瞞天過海,竟然借着無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萬妖鬼。

    他們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當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罰的自己。

    九方彰華默默攥緊了指尖。

    時局如釜中水,正當沸然之時。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

    鼻尖嗅着一絲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緩緩睜開眼,望向陌生的帳頂。

    是靈虛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動,視線落在床榻邊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牽動眼尾,面上浮現一個冷淡譏諷的笑容:

    “檀寧在我的茶水裏加了什麽?”

    “你們竟然聯手背叛我?”

    九方彰華已坐在床榻邊看了她許久。

    在她醒來之前,他都恍惚有種在做夢的感覺,直到此刻她開口,用這樣仇視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幾分真實感。

    兩個時辰前,檀寧帶着琉玉到了一處城西酒樓內。

    酒樓存在多年,從前琉玉未嫁前偶爾也會光顧,但她并不知道,這處酒樓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據點之一,其中內嵌機關暗室,一路連至城東九方氏私宅。

    檀寧借口于琉玉密談,支走了朝鳶朝暝二人,随後便帶着服藥暈厥的琉玉從暗室離開,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車一路進了九方氏府邸。

    為了通過自家府邸的盤查,九方彰華頗廢一番腦筋。

    好在現在塵埃落定。

    這天下沒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難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們這樣的人,在外入口的東西從來都要經層層盤查,我本來還做了一番計劃來應對,沒想到你就這麽接過了檀寧準備的茶水,你對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不用嘗試行炁,你既會出現在此,應該對我的謹慎有些準備,除了那一粒散炁丹,還有一道離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啪!

    極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華偏過頭去。

    這一掌就算沒有運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華沒有避閃,齒尖刮過頰肉,口腔裏很快有了濃烈的鐵鏽氣。

    琉玉還要再扇,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閃爍着冰冷厭惡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開眼,若是以前,被她這樣看着自己只怕會心痛難忍,可此刻當他能如此輕易地掌控她,那一點痛楚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想起小時候養的那只稚兔。

    從膳房裏不慎跑出被他撿到的稚兔毛發潔白,漂亮得像一團雪,他給它洗淨擦身,喂它草料,給它用舊衣做了個柔軟的窩。

    九方氏的長公子不得寵,這只稚兔是為數不多屬于他,能由他掌控的東西。

    直到那只稚兔被剝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無權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視之物。

    而現在,他終于能重新擁有一件完完全全屬于他的寶物,漂亮得熠熠生輝的珍寶。

    “檀寧在哪兒?”

    九方彰華眸光潋滟,溫聲道:

    “為了今日之局,她擔驚受怕許久,怕生什麽意外,還執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軟禁她?你不信任她?”

    “只是不想讓你誤會。”

    他握住琉玉松軟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記得,從前因我總是試圖替檀寧說好話,幾番惹你生氣,這樣的事,今後我不會再做。”

    分明是同樣的一張臉,同樣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華,卻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森然鬼物,溫潤如玉的皮囊下有什麽怪異的東西在湧動,随時要撕開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過最壞的情況,眼底沒有絲毫畏懼。

    她視線挪向他身後。

    這不是九方彰華的寝居,雖然她以前也從未光顧過,但光看紗窗透出的窗景沒有竹子,也知道這不是他會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潛抓她,一定會将她關在府中水牢嚴加看守,而不是弄這樣的一間金碧輝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沒有告訴九方潛?”

    琉玉饒有興致地盯着他。

    “你在這府中有自己的勢力?你對九方潛有異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華在九方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覺得似乎也有跡可循。

    既然這樣,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許也清楚。

    “九方潛常年不出府邸,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真将整個九方氏牢牢抓在手裏,如果是我的話,想要擺脫九方潛的掌控,就會從最末端入手,慢慢朝核心滲透——難怪從前你願意将那些沒有根基的寒門和庶人納入九方家,也是在培植自己的勢力?”

    九方彰華面上笑意漸漸褪去,無言地望着琉玉的面龐。

    琉玉輕笑:

    “你想要九方潛死,這不奇怪,既然我們有同樣的目的,不如暫時攜手合作,那只被你們竊走的天甲三十一,我們這邊有人知道該如何操縱它,它落在九方潛手中對你我都不是好事,你難道不忌憚嗎?”

    她的另一只手攥住九方彰華的手腕,掙脫了他的束縛,反過來,用她的言語和目光徐徐包圍了他。

    九方彰華看了她一會兒,唇角微彎:

    “好啊。”

    他從芥子袋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放在琉玉面前。

    “用你的炁流在這上面打上烙印,我将此書送至妖鬼墨麟案前,就算我們聯手,如何?”

    琉玉垂眸掃過那頁薄紙。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一別兩寬,各行大道】

    ——他居然還提前替她和墨麟寫了和離書!

    琉玉簡直為他的癡心妄想發笑。

    她将那張紙撕碎,随手朝他的臉灑去。

    “你真的認為以你之力能與九方潛抗衡?但凡行差踏錯半步,你身後就是無底深淵,連一個拉你的人都沒有——彰華,以我爹爹心軟的程度,你現在回頭,他會原諒你,你很清楚。”

    九方彰華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喃喃重複一句:

    “真的嗎?”

    “真的。”

    假的。

    琉玉面不改色地撒謊。

    “可我……”他埋首于掌中,緩慢地擡起頭,“為什麽是我回頭?”

    他掩唇低低地笑,只在九方少庚眼中見過的惡劣神采出現在這張如玉如彰的面龐上,這才令人猛然發現兄弟二人的相似。

    他抓起琉玉的手放在他小臂上。

    “摸到了嗎?這是在水牢留下的鞭傷,是那次向你透露玉面蜘蛛的消息受到的懲戒。”

    “還有這一道,陰山岐在太平城遇襲,我也曾試圖打探他們動手的時機,卻還是晚了一步。”

    他歷數過往,有琉玉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

    “……我夾在兩家之間,替陰山氏謀取自家情報,換來的是什麽?是無數道鞭傷,和師父的一句‘忘了從前那些戲言,另擇新婦吧’。”

    他的力道之大,幾乎要捏斷琉玉的骨頭,眸中血色也愈發濃郁。

    “而那個妖鬼墨麟,他又做了什麽?他的付出有我的千萬分之一嗎?憑什麽他輕而易舉的得到了本該屬于我的東西,就連你,你在朝天闕上主動向墨麟提親,我是家中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師娘竟還要我去挽留你——琉玉,你抛下我,甚至沒有給我一句解釋,是你,你先負了我。”

    琉玉用帶着幾分悲哀的目光望着他。

    “所以你就要我阖族覆滅,以報此仇?”

    九方彰華眸光微動,握緊琉玉的力道松了松。

    他道:“我不會殺陰山氏的人,但我不會讓你們在淩駕于我之上。”

    “說謊。”

    琉玉毫不猶豫地嗤笑了一聲,她盯着九方彰華蒼白的面色,道:

    “人是會在言辭中替自己開脫的,你說這番話的時候,當時真是如此作想嗎?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不顧生死一心為陰山氏的利益付出嗎?你有私心,這不是什麽恥辱的事,但你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來譴責我和我爹娘,未免太可笑了!”

    “讓我告訴你,你方才這番話唯一真實的一句就是你想淩駕于所有人之上,為此,你可以親手殺我爹娘,可以看着陰山氏覆滅,也可以放縱一些你自己都瞧不上的人來羞辱我,等我死後,再假惺惺留着我的屍首懷念,你口中的自己,是你幻想出來的自己,你知道真正做到這些事的人是誰嗎?”

    九方彰華眼中倒映着她咄咄逼人的模樣。

    明明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人是琉玉,但他卻像是被什麽人扼住了喉嚨,幾乎無法呼吸。

    她一字一頓,像是用一把鈍刀刺入他胸膛,慢慢擰轉。

    “——是墨麟,一個你瞧不起的妖鬼,卻你是真正想成為的樣子,九方彰華,你活得就像個笑話。”

    閉嘴。

    不許再說下去。

    九方彰華在快要窒息的一瞬,将想要捏斷她脖頸的手挪向她的腰帶,輕輕一扯。

    仿佛要生剖他心髒的話語終于消失了。

    但卻響起了一聲更加輕蔑的笑聲。

    “簪纓世族的貴公子,名冠玉京的芝蘭玉樹,何等的出身教養,面對一個不肯愛你的女子,所能想到的辦法,竟也與地痞流氓無異嗎?”

    “陰山琉玉!”

    腰封被他粗暴的扯下,衣襟散亂,露出吻痕未消的肩頭。

    九方彰華瞳仁驀然緊鎖一瞬,妒忌與憤怒在他眼底掀動起難以遏制的風暴。

    琉玉眸光亮得像火,沒有半分慌亂畏懼,凝視着他已亂了分寸的視線道:

    “我可以只當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你可以嗎?你精心維持的容色不及他半分,實力更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趕上,就連這種事也會被我放在天平上衡量,對比。”

    琉玉向下撇去一眼。

    “不僅人品不如,連長短大小也不如,你還想被比較什麽?還想自取其辱到何等地步?九方彰華,你大可以試一試。”

    九方彰華一直知道她的傲慢,曾經也為她永不折腰的銳氣所傾倒。

    但此刻,她的凜然無畏像一面鏡子,照見他的癫狂,照見他的卑劣,将那些世族子的清高傲骨一點點碾碎,讓他在她眼底……

    似是一灘地上泥濘。

    內室死寂片刻。

    九方彰華宛如木雕般僵硬不能動。

    就在雙方僵持的間隙,門外傳來急急腳步聲。

    “長公子。”親衛隔着門道,“軟禁在明月居的那位女郎醒了。”

    淩亂急促的心髒幾乎要擠破胸膛,九方彰華尚未從極端的憤怒中回過神來,他緩慢直起身,視線沒有離開榻上少女。

    “看住她。”

    檀寧不過四境,翻不出什麽浪。

    親衛卻道:“長公子,就是沒、沒看住……”

    九方彰華驀然回頭。

    “那女郎很是古怪,明明只有四境,但身負定勢卻強得離譜,她正一路從明月居那邊一間一間地踹門尋過來,還燒屋子!未免被主宅那邊的發現端倪,我們先優先撲火,她攻過來的速度就更快了!還請長公子示下,到底是撲火還是抓人——”

    什麽定勢!?

    九方彰華朝外大步跨去,剛走出兩步,猛然醒悟,轉頭不敢置信地看向琉玉:

    “你将你的勢借給了檀寧!”

    借勢如借命。

    她竟敢将自己的命托付給檀寧!?

    床榻上的少女支着腿坐起,她随手攏了攏衣袍,眼角眉梢揚着笑意:

    “不好意思,不止呢。”

    那些細小的猜忌與微妙的不适感破土而出,蔓延成一條完整的脈絡,九方彰華頓時反應過來。

    是什麽時候?

    檀寧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信任他的?

    “就是那種火!”

    一路亂打亂撞的檀寧沖進院子的同時,那名親衛指着九方府邸正門的方向道:

    “燒了明月居的火,就是那種火!”

    九方彰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無量鬼火熊熊燃燒着,幾乎要将整片天空染成駭人的幽綠色,那火勢鋪天蓋地,傾吞一切,引來玉京城內無數百姓、世族紛紛圍觀。

    上一次這樣的大火只是将無色城化作一片廢墟。

    而這一次——

    渾身燃燒着滾滾磷火的身影拖着一尾火光,玄與綠相間的寬袍大袖在漫天火海中翻飛如翼。

    沖天鬼火轟然自他周身蕩開,瞬間觸發了九方氏府邸沉寂百年的護法大陣。

    齒輪咬合。

    咒文漂浮。

    金光層層輪轉,密不透風地将整座府邸籠罩。

    在如此聲勢浩大的巍峨陣法前,那道鬼氣森森的身影卻毫無退卻之意,他立于半空,立于整個仙都玉京的視野下,眸色陰郁地啓唇:

    “禦天下三十萬六千馀神,托名于彼,萬鬼賓伏,奉行如律——”

    “鬼道不禁,衆鬼,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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