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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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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3 章

    琉玉微微睜大了眼。

    “你還真是……”

    能屈能伸啊。

    明明之前對墨麟态度惡劣, 給他使了那麽多絆子。

    現在昧着良心說出“能白頭到老他就安心了”這種鬼話,目的性也太強了點。

    “不要理他,他向我娘讨錢建萬獸苑的時候也是這副嘴臉。”

    琉玉告誡身旁的綠衣妖鬼。

    “別忘了他是怎麽坑你錢的, 絕對——絕對不可以心軟哦。”

    之前琉玉也和墨麟說過她約束陰山岐的原因。

    陰山氏從一個新出門戶到如今的地位, 走了将近百年的上坡路。

    可世間沒有永遠的上坡路可走,盛極必衰才是常理, 大家族繁盛得太久, 就會從裏面爛起來。

    那些旁系枝葉, 琉玉如今鞭長莫及, 但至少在她能管轄到的範圍內, 陰山氏的族人不可整日散漫怠惰, 坐吃山空。

    居安而思危。

    陰山家那些生于烈火烹油的錦繡堆中的公子小姐不懂這個道理。

    但琉玉永遠會記住前世血的教訓。

    墨麟瞧着琉玉鄭重肅穆的神色,微微颔首。

    “我明白。”

    其實他一直很疑惑,琉玉這種強烈的危機感是從何而來。

    即便無色城被他親手所燒,但陰山氏最大的支柱從來就不是無色城本身。

    當年提出要興建無色城後, 南宮鏡本人親赴各地, 逐一說服各個仙家世族,得到了在大晁各地通行無阻的允許。

    陰山氏派遣無數修者搜羅妖鬼的同時,也将陰山氏的商鋪開遍了大晁各地。

    ——這才是陰山氏成為天下第一富的根基。

    至于無色城所帶來的收益, 一直是由相裏、九方、鐘離、慕容以及陰山氏這五大家族平分。

    所以, 當年墨麟火燒無色城後, 除陰山氏以外的四大家族都受到重創, 不得不與九幽和談, 而陰山氏在財力上受到的影響則微乎其微。

    她如今的未雨綢缪, 究竟是在提防什麽?

    別說墨麟不明白, 就連陰山岐這個自家人也不明白。

    他明明見這位妖鬼之主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只一星半點,但琉玉這一句話, 頓時又将其打回原形。

    “還有——”

    琉玉上前兩步,眯着眼對陰山岐道:

    “不要拿他和九方彰華比。”

    他們倆毫無可比性。

    陰山岐和墨麟都愣了一下。

    “……別想太多。”

    望着琉玉朝阿绛等人走去的背影,陰山岐略帶同情地拍了拍妖鬼之主的肩。

    陰山岐還以為琉玉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墨麟不如九方彰華。

    畢竟琉玉與彰華青梅竹馬長大,再怎麽也比剛成婚不足一個月的墨麟情誼深厚些。

    他安慰道:

    “不管你在琉玉心裏是什麽地位,反正在我這兒,你已經是我陰山岐的侄女婿了。”

    當然,萬一後面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侄女婿,就不關他的事了。

    刀扇輕搖,吹動綠袍寬袖。

    墨麟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一袋什麽東西,丢到了陰山岐的懷中。

    “不是錢。”

    陰山岐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墨麟潑了盆冷水。

    “極夜宮掌車馬的鬼相喂死了十多只姑獲鳥,聽聞三叔擅長蓄養靈獸,極夜宮正缺一位司馬之官,月俸十金,當然,要是三叔覺得有失顏面……”

    “這你可就找對人了,我保證,整個九幽你都找不到第二個比我更懂養靈獸的人。”

    陰山岐掂着手裏那枚印鑒,信誓旦旦地應了下來。

    什麽顏面。

    這又不是在大晁。

    多虧了他從前就不喜歡去無色城,九幽的這些妖鬼認出他身份的概率極低。

    琉玉那個黑心肝的死小孩又是真鐵了心不給他錢,要是不幹這個司馬官,難不成他真要靠那點束脩錢生存?

    生存!

    天殺的,他堂堂陰山氏三公子,居然要打兩份工,還考慮起生存問題了!

    陰山岐長籲短嘆的模樣落在墨麟眼底。

    他看向不遠處的琉玉,一直萦繞心中的疑惑又漸漸浮現。

    陰山岐能突然願意纡尊降貴打兩份工,那是因為被琉玉沒收了錢財和仆役。

    那琉玉呢?

    從前高居仙宮,遠離凡俗的大小姐,又是因為什麽才突然低頭,看到她腳下的人間疾苦?

    琉玉沒有察覺遠處那道幽深目光。

    這邊的朝暝和幾位女使正替阿绛鋪開紙筆。

    今日陰山岐給鬼道院妖鬼布置的課業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學舍內的衆妖鬼已被陰山岐指點過,正在依葫蘆畫瓢地描字。

    阿绛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朝暝本欲提筆,又想起自己疏于練字,不太拿得出手。

    于是不太好意思地對琉玉道:

    “——還是小姐寫吧,小姐的字在靈雍也是一等一的好,就連姬彧宮正也誇呢。”倚在窗邊的幾位女使道:

    “小姐什麽不是一等一?”

    “以前那位鐘離四小姐的父親還是當世書法大家,咱們小姐一入靈雍,不也照樣壓她一頭嗎?”

    白如霜雪的女子端正地坐在學舍最後一排的矮桌前,專注傾聽女使們的閑聊。

    靈雍學宮。

    宮正。

    陌生的世族姓氏,和當世書法大家。

    這些詞彙離阿绛都很遙遠,在到這裏來之前,她聽過最多的,是玉山那些粗鄙妖鬼的污言穢語。

    這裏也是妖鬼聚集之地。

    可這裏和玉山相比,仿佛是另一個天地。

    阿绛嗅到一縷朦胧暗香,自後方将她包裹。

    “——鐘離靈沼只是不專于此道而已,她二姐姐的字可比我好。”

    流麗如綢緞的烏發落在阿绛雪白的衣袍上。

    下一刻,阿绛察覺到有一只修長如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确認一下,你名字裏的‘绛’,是赤色的绛吧?”

    阿绛側目望着近在咫尺的昳麗五官,怔愣一會兒才點點頭,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這位陰山氏的貴女,碰了自己的手。

    她不是知道自己的出身嗎?

    不會覺得觸碰到她這樣的人很髒嗎?

    沒等她想出答案,琉玉已經牽引着她的手,在紙上落筆。

    字如其人。

    秀麗飄逸,行雲流水,又在橫折撇捺間暗藏鋒芒,猶如鐵劃銀鈎。

    阿绛從不知道,自己樸素平凡的名字,原來也能寫得如此漂亮舒展。

    她握着筆怔然出神,仿佛自己的靈魂也随着這兩個字一筆一劃地舒展開。

    “啊。”

    見一滴墨汁順着筆尖滴落在女子的雪白衣擺上,琉玉出聲提醒:

    “衣裙染上墨汁了,去換一件衣服吧。”

    又想了一下,之前盤查她的時候,已經将她所有的随身物品全都銷毀了。

    琉玉對女使道:

    “拿一套我沒穿過的吧……不過她太瘦了,穿我的衣裳怕是得再改一改。”

    琉玉見阿绛神色似有變化,偏頭瞧了一會兒,卻發現她眼中晶瑩閃動。

    “……怎麽哭啦?”

    琉玉很難理解。

    阿绛擡頭看向琉玉,琉玉這才發現她雖然落了一滴淚,但神色卻并非是傷感。

    “第一次有人要送妾身衣裳,妾身很高興。”

    琉玉更不能理解了。

    她腰間所佩的是價值萬金的神玉,收到一件衣裳有什麽值得高興哭了的?

    “琉玉小姐。”

    阿绛學着女使們的稱呼,伸手握住了琉玉的手。

    旁邊閑聊的女使和朝暝看了過來。

    不遠處的墨麟擰起眉頭。

    霜雪般美麗的女子注視着眼前的貴女,如細雪簌簌的嗓音道:

    “若小姐需要侍寝……請,随時吩咐妾身。”

    霎時間。

    學舍內一片死寂。

    朝暝托着的那一摞書嘩啦啦掉在地上,所有妖鬼卻齊齊看向不遠處的墨麟。

    就連略顯遲鈍的阿绛,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呼吸——

    妖鬼之主釋出的勢壓迫感太強,好像,有點沒法呼吸了。

    -

    “——你要笑到什麽時候?”

    前往赤地鬼道院的路上。

    雙手環臂的妖鬼之主冷眼瞧着一路上就沒停過笑的少女。

    好一會兒,琉玉終于止住笑意。

    “本來倒也沒那麽好笑。”

    她撐在車架內的矮幾上,打量着他冷峻沉郁的眉目,唇角不自覺地翹起。

    “但你因為她的話而動怒,這真的很難讓人不笑。”

    墨麟扯了扯唇角:

    “你以為她是開玩笑的?”

    他不覺得。

    那個叫阿绛的女子神色絕非作僞,俨然一副要加入他們的樣子。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就是她的任務。

    ……所以他說,一開始就不該把她留下來。

    聽到此處,琉玉斂了幾分笑意。

    “我知道她不是開玩笑的。”

    車簾外弦月高懸,邺都鬼道院已經步入了正軌,在鬼戲仙游祭之前,琉玉打算将整個九幽十三城的每一間鬼道院都巡視一遍。

    車輪滾滾聲中,琉玉望着窗外月色,輕聲道:

    “也知道,她是習慣了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別人。”

    回過頭來,半張臉映着月光的少女望着他。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家裏的事?”

    墨麟垂眸瞧見有一縷發絲黏在她唇上,伸手替她撥開。

    “沒有。”他輕聲答。

    雖然他并不是一無所知。

    但是,他一直期盼着琉玉能親口向他介紹她的家人。

    琉玉并不知他所想,車架內空間很寬,女使已替他們鋪好了床褥,琉玉示意墨麟将橫在兩人間的矮幾挪開。

    她側卧躺在他身側,徐徐道:

    “我八歲那年,相裏家四房之子,相裏如羅叛亂,帶兵直指王畿,平定叛亂的主力是我們家——這個你知道吧?”

    墨麟眸光落在少女側臉上,嗯了一聲。

    此事在大晁人盡皆知。

    陰山氏能夠崛起,一是因為建立了無色城,二是因為平定了相裏如羅之亂。

    “這一戰,犧牲了不少陰山氏的家臣,其中立下大功的那位,我爹爹将他唯一活下來的女兒接回家中收養,連帶她的母親也一并養在府中——那個小女孩叫檀寧,她母親青樓出身,名喚柳娘。”

    車內燭火幽幽,她一邊說,一邊勾着墨麟垂下的長發在指尖打轉。

    “我知道,檀寧是忠臣之女,我爹爹也是個很喜歡小孩子的人,所以即便我爹爹對檀寧很好很好,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我十歲那年,柳姨對我爹爹下了藥。”

    琉玉望着墨麟的眼。

    “是青樓中最拙劣的那種春.藥,柳姨很漂亮,但人也真的很沒心機,就差把她做了壞事寫在臉上,所以很輕易地就被我爹爹發現了。”

    墨麟垂首問:“然後呢?”

    然後——

    家中雞飛狗跳了好一陣。

    當然,主要是她在雞飛狗跳,無論是陰山澤還是南宮鏡,對此反應都很平靜。

    只有琉玉,堅持要将柳娘趕出家門。

    但她卻聽到南宮鏡對柳娘道歉:

    “是我的錯。”

    “檀寧可以去仙道院修行,而你卻因為我的疏忽,只能留在家中胡思亂想,柳娘,我今日叫你來并非要責問你,而是想告訴你,即便你不給任何人侍寝,你依然可以留在陰山家,你的女兒,依然能在陰山家的仙道院修行。”

    “而且,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跟在我身邊學些東西——不必在意你的出身,我只問你,想還是不想。”

    十歲的琉玉不明白母親為何會寬恕柳娘。

    更不明白那時的柳娘,為何會用憧憬的目光望着她母親。

    直到過了這麽多年,經歷了這麽多事。

    直到琉玉也長到了當年南宮鏡的年紀,能夠以她娘的角度來審視這樣一個除了出賣身體以外,從不知還有其他生存方式的女子。

    因為習慣了這樣的交易,所以即便得到別人不圖回報的善意,也只能想到這樣的回報方式。

    人族尚且如此。

    同時作為妖鬼和玉山姬妾的阿绛,從前過的又是怎樣的日子?

    “這樣的世道,她們活得很不容易。”

    琉玉很輕地嘆了一聲,但一轉話頭,便是殺意騰騰地一句:

    “所以,玉面蜘蛛必須死。”

    哪怕他所統治的只有小小一個玉山,也能從阿绛身上窺見玉山如今的面目。

    這些妖鬼好不容易掙脫了仙家世族的壓迫,一翻身,自己竟又成了另一個仙家世族,耀武揚威地将弱者踩在腳下。

    如此荒誕。

    微涼的手指落在了琉玉的眼睑上。

    緊随其後的,是一個一觸即離的吻。

    琉玉失笑: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在聽,”烏黑如墨的發将琉玉的視野籠罩,“你自己看不到,你說這些的時候,眼睛很好看。”

    墨麟想,如果是那些滿腹詩書的世族公子,或許能用更加華美的辭藻來描述。

    但他看着此刻的琉玉,只能想到廟宇中的玄女仙子。

    忽明忽滅的月色落在她眼中。

    仿佛籠着一層悲憫柔和的神性。

    吻在她眼睫上的時候,他腦海中并無任何情欲,只是想要像任何一個神女座下的信徒,虔誠地匍匐在她足下。

    “你母親會這樣想并不奇怪,她出身寒門,必定見過不少人間疾苦——但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慨?你從前,就連妖鬼的粗鄙都無法忍受。”

    她生來順風順水,吃過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嫁給了他。

    雖然她這樣理解妖鬼讓他很高興——不能說是高興,他能感覺到自己聽完她說的這些話後,身體裏的所有觸肢都想要觸碰她,渴求她,簡直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

    但他仍有理智。

    這樣的理解不會平白而來。

    很多痛苦,沒有經歷過就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

    墨麟的指腹在她額角摩挲,眸中凝着深思。

    ——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是經歷過什麽,才會有這樣的感悟?

    琉玉對上他仿佛能窺探人心的眸光,有些訝異于他的敏銳。

    錯開視線,琉玉反唇相譏:

    “我還想問你為什麽對我娘這麽了解呢,不是沒聽過說過我們家的事嗎?怎麽連我娘出身寒門都知道?”

    南宮氏好歹也是世族,如今沾了陰山氏的光,更是混入了次等世族之列。

    寒門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對面的視線稍顯底氣不足地挪開。

    墨麟:“……聽說而已。”

    琉玉:“哦,那我也是随便感慨一下而已。”

    兩個揣着一肚子秘密的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決定放棄追問。

    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做,也差不多該睡了。

    琉玉吹熄了燭火。

    毫不意外地,琉玉很快就感覺到逐漸得寸進尺的觸肢已經纏住了她的腳踝,順勢而上。

    不過今夜趕路,墨麟并不打算做什麽,只是這樣緊緊貼着她,就已經能讓他渾身每一寸都在發出舒服的喟嘆。

    “問你一個問題啊。”

    琉玉還是忍不住開口:

    “我一直都想問來着……你以前,是不是早就見過我啊?”

    黑暗中,暗如磷火的眸子微微睜開。

    一時間,有玉京的春花、無色城的燈火、花枝上的簌簌吹響的詩箋從他腦海中掠過,最後定格在紛然墜落的山櫻花下。

    ——除了我以外,絕不能輸給世間任何一人,這樣的男子,方才配得上我陰山琉玉。

    那時說出這番話的少女明媚又驕傲。

    是靈雍第一的天才,是世代公卿之家的貴女。

    而他是寂寂無名。

    是人人皆可踐踏的奴隸。

    “……沒有。”

    他嗓音帶着莫名的悶,動作粗魯地拽了一下被子,重重掖在她後頸處。

    “當奴隸也很忙,沒空關注大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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