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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看到原露那種看傻子的眼神, 圖子楠明白了:“抱歉。”
“我們很久以前不就讨論過這個?”原露不滿道,“大家都是獨身主義,要把一生都獻給……啧。”
大概是意識到後半句話的沉重, 她沒有說完,轉而道:“這也才過了六十年, 你就已經忘了?柏塔已經改造完你的腦子了?”
“畢竟已經這麽多年了, 觀念變化也正常。”圖子楠說道,他的聲音稍微低了一些,“這世界上哪有什麽恒定不變的事情……”
看着圖子楠的神色,原露忽然覺得, 他藏着事兒。
——這家夥絕對憋了什麽秘密沒有說。以她對自己這位大師兄內耗水平的了解,他就算把自己憋抑郁了也只會一個人灰溜溜地被機器人往嘴裏灌抗抑郁藥。
她是真看不慣他這點。
于是原露直接開口說道:“那你說說, 你變了什麽?好啊圖子楠,六年沒見, 你別現在告訴我你認同柏塔那套理念了?”
——原露當然知道這不可能, 但這和掀翻屋頂一樣,先把調子起高, 激怒圖子楠, 他自然就會為自己辯護,從而說出真話了。
誰知圖子楠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他像是完全不在意原露的指控有多麽嚴重一樣,垂下眼, 一邊整理文檔一邊輕描淡寫道:“不。只是覺得, 偶爾也該接受一些超出認知的東西,對我們有好處。”
“你接觸了什麽超出認知的東西?”原露好奇道。
……真是無語了, 她明明是來這裏給圖子楠隐晦炫耀秘密的, 怎麽變成她來追問對方的秘密了?
所以原露就是這麽讨厭和圖子楠打交道!她永遠搞不懂這個人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但她偏偏又很想搞懂!
圖子楠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擡起頭看了一眼原露。
他在猶豫。原露注意到了。
最終他還是說道:“沒什麽。”
……郁老師讓他先不要告訴其他人,既然她說了,那他必然會遵守的。
等等……如果原露其實也知道呢?
意識到這一點的圖子楠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原露打給他的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又想到她剛才所說的只言片語,某個猜想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于是他說道:“說說你吧。”
原露對圖子楠吞吞吐吐的态度十分不滿,一聽他轉移話題,頓時更加不滿了:“我?我能有什麽。”
“怎麽突然想起來找我?”
“看到你最近這個會議、那個論壇跑得勤快,忙得看不着影子,就想來關心一下。”原露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眯着眼睛懶懶散散,“看樣子你是沒時間搞自己的研究了。”
“不止吧。”圖子楠說道,“你看起來很高興。”
“這不是很正常嗎,當年老師還點評過我們的狀态,露露總是很高興,兔子總是不高興,小喻總是在摸魚。”
圖子楠怔了一下。
……她居然已經能如此尋常地提起老師和喻秋文了。
那麽她大概是知道了吧。
于是圖子楠說道:“所以你知道了。”
他們之間向來如此,不需要過多的試探,一個眼神就夠了。
原露微微一怔,挑眉道:“知道什麽?”
“……”圖子楠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原露。
半晌後,原露一下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睜圓了大眼睛。
“……去你媽的,圖子楠。你早就知道!”
圖子楠默認了。在一片寂靜中,原露怒罵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讓我保密。”
“哈!”原露肺都要氣炸了,一腳踹開正在第三遍清理地面的小機器人,大步走到了圖子楠的辦公桌前,拍着桌子怒道:“你行,你真行!我們之間還需要保什麽密?她能信得過你一個跟着柏塔鬼混的,還能信不過我不成!”
“那你今天來,是打算告訴我這個秘密嗎?”圖子楠說道。
原露:……
她……她還真不打算告訴圖子楠。她只是來嘚瑟的。
簡單的嘚瑟,極致的享受。
所以她要是早知道會被圖子楠這家夥反制,她才不會來!
原露依然保持着怒容,色厲內荏道:“所以你也見過她了?”
圖子楠一怔。他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又像是被原露迎面打了一拳似的,整個人呆了兩秒。
然後他也驟然站起身,那張從來都沒有什麽劇烈表情波動的臉上,終于出現了錯愕和不解:“你見到老師了?!”
原露看着圖子楠這個反應,就知道這家夥大概只是理論上知道老師還活着。
一種微妙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原露:贏!
“哈哈,你知道你這個表情,很像當初你看見小喻把你養了半年的從農科院要來的肥兔子給烤了時的表情嗎?”原露強忍着笑說道,“你還告到老師那裏去,結果老師當場就去分了一只兔腿!”
圖子楠臉色一黑。
他當然記得,他的“好老師”正氣凜然問他嫌疑人在哪,他還以為她是要去問罪的,誰知道居然是去加餐的。
……這給他當年還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成噸的傷害。
原露模仿起喻秋文的語氣:“幹嘛這麽小氣啊,師兄,這不是還有小半只嗎,又不是吃完了,來,還有個兔頭,給你吃。”
剛剛被圖子楠氣到的她,現在要氣回去!
“你夠了,在實驗室裏面開鍋還有理了。”圖子楠無奈道。
這要是換在現在的中央學院,他能直接給人踢出去反思一個月再回來。
“我記得後來小喻還賠了你一只侏儒兔……結果你又舍不得拿它做實驗了,只能養着。結果養了半年就養死了。”
圖子楠:……好了,再揭人傷疤就不禮貌了。
不過……雖然這些回憶有苦有甜,但哪怕只是回想起來,都格外令人愉快。
他們從前将這些記憶封存在最深處,從不敢輕易去碰,仿佛記憶上附帶的溫暖,能燙傷他們這些在長夜裏遺忘了白晝的人。
他眼裏露出了些許微笑:“……師妹,你看起來,多有幾分像從前了。”
原露收斂了笑意,說道:“你也是。”
有那麽一瞬,他們真的感覺,回到了六十年前的年輕時候。
但被這麽一插科打诨,圖子楠總算感覺自己沒那麽情緒激動了,便坐了回去:“她來見你了?”
“沒有。”原露說道。
圖子楠:……
所以剛才說了半天都是白搭,合着你也沒見到?
眼看着圖子楠露出了在博士答辯現場看人胡言亂語時不動聲色卻殺氣凜然的表情,原露連忙補充了一句:“但我見到了我們的小師妹——嗯,應該算是小師妹吧,她說郁老師指導過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想她的水平不會比我們差,明明還那麽年輕。”
“……”圖子楠沒說話,他思考了一會兒,問道:“這位小師妹,研究方向是什麽?是學院裏的人嗎?”
他原本以為是溫莎,但仔細一想,溫莎雖然天賦異禀,但畢竟年幼,距離頂尖水準還是差距太遠,不像原露口中所說的那個“水平不比我們差”的人。
“這就得保密了。”原露說道,“咱們的小師妹可是再三強調過了,守口如瓶。”
“……因為我是柏塔的人嗎?”
原露微笑不答。
很好,他又不知道。贏!贏兩t次!雙贏!
圖子楠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沒有說話。
原露則是嫌站着累,又回到休息區的沙發上躺着了。
沉默良久。
“……他知道嗎?”圖子楠開口了。
“誰?”原露一開口就反應過來圖子楠說的是誰,但話已經出口了,她便保持沉默。
“……小喻。”圖子楠說道。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說出這個名字都讓他花費了很多力氣一樣。
原露沒說話。
辦公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原露終于開口了:“我不知道,我們……沒有提到他。”
那個名字就像是個禁忌,全名說出都仿佛是一種無形的負擔。
“我們……有多久沒去看過他了?”圖子楠聲音沙啞地說道。
原露閉上眼睛,在腦海內大概算了算。
算出來的結果讓她心驚。
然而,比起心驚于她和圖子楠對那人的漠視,更讓他們的心悸的,恰恰是去看望他這件事情的本身。
那本就是一種酷刑。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天色已經晚了下來,院長辦公室的落地窗外,霓虹燈光開始奪目地閃爍。
“不如,我們現在去吧。”原露說道。
圖子楠沒說話。他感覺到頭腦裏有一根筋再度跳動了起來,讓他疼痛不已,但這種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疼痛帶來的疲憊感卻依然留在他的體內。
“……好。”他說道。
……
第六區。
臨星城第三精神病院。
臨星城是一個很容易出瘋子的地方。
很多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得了精神病。有時候是病理性的,有時候則來得莫名其妙。
他們上班、下班、賺錢、花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們崩潰了,開始又哭又笑,将他們工作間裏面的器械砸倒在地,瘋癫地跑到大街上,最終被他們的家人接回。
大概是人的心理總是奇妙而又脆弱,就連如此發達的醫療科技都無法治愈,所以精神病院的規模總是比普通病院要更大一些。
第一和第二精神病院還能算是在認真治療那些患者,或者至少是在認真搞科研。
但第三精神病院,與其說是醫院,倒不如說是個軟性監獄。
能被關進這裏的,大多數都是那些家裏有點錢財,家人們不樂意直接讓人安樂死,卻又實在沒辦法放出到社會中的瘋人。
他們在這座病院裏與世隔絕,慢慢被人遺忘。
圖子楠和原露的意外來訪,讓這座精神病院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精神病院的院長羅布直接一路小跑到了接待室,臉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親自給兩位他平日裏絕無機會見到的傳說級人物倒茶。
兩人禮貌拒絕了,并說明了來意。
“哦,哦,是的,是的。”羅布在聽了兩人來意之後,略有些尴尬地搓着手,“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位,19號病人——呃,您要是早點預約就好了,我們還能稍微準備一下……他最近狀态不是特別好。”
“怎麽回事?”圖子楠問道,“什麽叫不是特別好?”
“是這樣的,他在最近三個月有兩次嚴重的發病,就是,您知道的,認知嚴重錯亂,情緒激動,瘋瘋癫癫的,甚至傷到了他自己……”羅布硬着頭皮實話實說道,“上一次發病就在幾天前呢,就在第六區出現非生命失控體的那天……但目前19號病人情況還算穩定。”
19號病人——這個名字已經跟随了他很久了,就好像他的真名已經變成了某種禁忌似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原露心底有了怒氣:“行了,別啰嗦了,帶我們去。”
羅布連忙哈腰點頭。
于是兩人便跟在羅布的身後,走過狹長的走廊,去往喻秋文所在的病房。
第三精神病院其實算不上條件差。它已經正常運行了上百年,建築內部雖然已經老舊,但至少還算整潔。
只是狹長的走廊密不透風而又沒有自然光,顯得冰冷而空白,唯有腳步聲在回蕩。
他們很快在盡頭處的19號病房內,見到了喻秋文。
……
和他們想象中不同,喻秋文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麽異常。
他安靜地坐在病房內的桌前,用一支鉛筆正在紙上寫着什麽。大量的草稿紙堆滿了書桌和地面,垃圾桶裏則是溢出來的紙團,無一例外全都寫滿了演算。
“為他找來這些紙筆可不容易。”羅布擦了擦汗,“因為他激烈拒絕使用任何電子産品,我們只能給他提供這種老式的書寫工具。”
是的,圖子楠和原露都記得。這可是一段可怕的鬥争過程,當初,瘋人院是連一支筆和一張紙都不願意提供給喻秋文的。
直到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地面和牆上演算。
血不夠了,他就用利器割破自己的手腕。
他險些失血過多而死,吓壞了負責照顧他的護工。從那之後,瘋人院就不得不為他提供書寫工具。
似乎是聽見了動靜,病房門被開鎖之後,喻秋文便回過頭,看向門外。
……他看起來和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樣,從外表上看,只有三十歲左右,甚至更年輕。這很奇怪,喻秋文是沒有安裝任何義體的,沒有人到了這個年紀還能保持如此年輕的相貌。
就仿佛,這扇門不僅鎖住了他的自由,也鎖住了他身上流淌而過的歲月。
早些年,他因此被抽血實驗了無數次,但每次都沒能發現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後來,那些想要探究他為何不老的人也就逐漸放棄了。
他很英俊,頭發漆黑柔軟得像緞子,臉色與他身邊堆滿的草紙一樣蒼白,那雙青色的眼睛溫和、平靜而又寬容。
“是你們啊。”他說道,臉上帶着微笑,“有段時間沒見了。”
原露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沒話找話道:“是啊,你這段時間身體怎麽樣?”
圖子楠則是撿起了地面上的演算草紙,快速掃了幾眼。
……很難想象這些東西居然是他們中最擅長數學的喻秋文寫的。
錯誤荒謬,漏洞百出,甚至連公式定理和最基礎的運算都出現了大量錯誤。任何一個有數學基礎的人看了這樣的演算,恐怕都會嘲笑他對此的一竅不通。
“我挺好的。”喻秋文說道,他垂下頭,繼續他那錯誤百出的運算。
圖子楠将手中的演算紙交給了原露,原露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皺眉,說道:“你這算式……”
“錯了,對吧?”喻秋文說道,他擡起頭,笑了一下,“對你們來說是這樣。我錯了,你們也錯了,所有人都錯了。”
圖子楠對着原露輕輕搖了搖頭。
……他看起來并不知情。
原露張開嘴,無聲道:要告訴他嗎?
圖子楠猶豫了。
……喻秋文的精神狀态似乎有了一些好轉。至少他此刻能保持平靜,不像以前那樣瘋癫,這對他而言已經很難得了。
他們是不是不應該拿老師的消息來刺激他?
沒準會讓他的病情更嚴重的。
然而,喻秋文卻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什麽一樣,放下了手中的筆,回過頭疑惑地看着他們。
“對了,你們怎麽來了?”他問道。
“我們……”原露的話剛出口,喻秋文就像是沒聽見一樣,打斷了她:“你們是想問我什麽嗎?”
他微微歪過腦袋,就像是在聆聽着什麽,臉上出現了一種屬于幼童的天真而疑惑的神色。
“不,不對,你們……”
他的聲音越發輕了,口中似乎是在念叨什麽,原露和圖子楠都聽不懂。
忽然,他猛然擡起頭看向圖子楠和原露。
“她在哪?”他說道。
兩人都愣了一下。
“她在哪?”喻秋文站了起來。他那穿着病號服的瘦弱的身軀不知道從哪爆發了力量,一個箭步就拉近了距離,聲音擡高道:“她在哪!?”
圖子楠和原露都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羅布連忙上前:“19號,站住!!”
然而喻秋文卻像是沒聽見似得:“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
羅布連忙推着圖子楠和原露兩人離開病房:“他犯病了,先出去,先出去——”
圖子楠和原露還沒能從震撼和錯愕中回過神來,就已經被羅布推到了病房外,病房門轟然關上,就像是一扇牢門,只留下一面小窗溝通內外。
下一秒,喻秋文便整個人撲到了門上,身體與金屬碰撞發出沉重的悶響。
他拼命地用手錘擊着玻璃,像是不會痛,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着:“你們見過她了,你們見過她了!圖子楠,原露!她在哪!!”
就在此刻,t天花板忽然被打開,兩個醫療用機器人落下,用鋼鐵和機械構成的手臂牢牢抓住了喻秋文,将他向後拖拽。
喻秋文哪裏抵抗得了鋼鐵的力量,他一下就倒在地上,被倒拖着遠離了房門。那些散落在地的草紙被他壓在身下,與他一起被拖拽。
這一幕看起來,像是一個比草紙上的演算更大的錯誤。
“快住手!”原露眼睛都紅了,大聲喊道。
“……你們平時就是這麽對他的?”圖子楠看向站在一旁汗流浃背的羅布,聲音冰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羅布說道,“這是最安全高效的方式了。”
門內的喻秋文已經被摁倒在地,強行注射了鎮靜劑。
兩個醫療機器人确認威脅解除之後,跳上了天花板,很快離開了病房。喻秋文則是安靜地躺倒在地上,躺在那些錯誤的演算上。他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
“真是抱歉,兩位貴客……19號病人狀态不佳,今天恐怕不能再受刺激了。”羅布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平時不這樣的……真不好意思。”
……
原露和圖子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精神病院的。
他們在漫長的時間裏保持了沉默,在浮空車內一言不發。
……這就是他們不願意去看望他的原因。面對着一個分明錯誤的慘劇,卻沒有任何改變它的希望,任何人都會選擇逃避。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保護自我的行為。
誰能想到,當初他們三個中最有天賦的喻秋文,居然會落到這樣一個地步?他本該是和他們一樣,站在臨星城學界最頂端的人。
“……他怎麽會知道的?”
半晌後,圖子楠開口了。
他們明明還沒有說來意,喻秋文便已經知道了。
他甚至說:“你們見過她了。”
能讓喻秋文突然發病到這種程度的,除了郁賢外,也沒有其他人了。
……可他們明明并沒有見過郁賢。
“……他的身上總有些謎團。”原露望着窗外臨星城的夜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瘋話……”
至于他們見過她了這句,應當是瘋話吧。
……
與此同時,在那個狹窄、空白、冰冷的房間內。
喻秋文在冰冷的地板上,睜開了失焦的青色眼睛,望向那扇将他與世隔絕的小門。
他掙紮着慢慢坐了起來,從地面上撿起寫滿了錯誤演算的草紙與筆。
直到他終于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一筆一劃,手指顫抖卻堅定地寫下了一個“夏”字。筆尖停頓了很久,卻到底沒有寫下第二個字。
不可以寫,他想着。會被人看見。
于是他将那紙揉成一團,用力捏在掌心。
“……老師。”他呆愣了很久,似乎是神志不清,恍惚間說道,“年……”
“……”
“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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