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123章
自宮中省親歸來, 沈少瞻開始留意到新婚妻子的變化。
異樣沉默,時常呆滞,仿佛一日之間從嬌美綻放的花, 變成被霜霾侵襲了的枯蕾。
夜裏入寝前,又會獨自在浴室待很久的時間,出來時兩眼紅紅的。
他有些忐忑不安,擔心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 讓他的阿月适應不了新嫁娘的生活, 所以回宮見完親人便忍不住感懷神傷。
會不會,後悔嫁給了他, 不如從前自由自在當皇室女兒來得快樂?
畢竟太後和聖上,都是那麽地寵愛她。
夜裏上了榻,少瞻試圖像前幾夜那樣去抱妻子, 卻被她躲了開。
他心中愈加惶恐, 思來想去許久, 小心問道:“是不是……早上我母親說那句早日得子的話, 讓你有壓力了?”
他與妻子從小一起長大,知她性情最是溫軟善解人意, 哄勸道:“我母親只是随口說了句吉利話, 不是真催我們馬上就要孩子, 你是大乾的公主, 有聖上護着你,誰敢逼得了你?”
沈少瞻說完話,卻覺身畔的殊月越發緊繃, 仿佛連呼吸都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他忙自責道:“錯, 錯,我不該用‘逼’字, 也沒誰敢逼你!我母親過幾日就回洛陽了,等她回去了,我們就搬進你的長公主府,一應起居都按你的習慣來辦,可好?”
說着,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抱她。
誰知殊月卻更早一步地從被衾下挪身貼了過來,猛地鑽進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少瞻,我們也搬去洛陽,好嗎?”
沈少瞻被妻子抱住,釋然欣慰的同時,又覺得不可思議:
“可你不是最舍不得長安嗎?再說,太後和聖上,也不會答應讓你遠嫁的。”
殊月沉默下去,許久不言。
半晌,從丈夫懷中擡起頭,聲音微顫:“那你,親親我好嗎?”
沈少瞻眉眼一瞬松弛開,漾出寵溺笑意,“好。”
他低下頭,吻住妻子。
可殊月卻似乎覺得這樣的吻還不夠,伸臂環了他,湊近,青澀卻又激烈地回應着。
“我想你,像……像那天晚上那樣……”
她眼裏閃爍着瑩瑩水光,“那樣對我,那樣親我,一處也別放過。”
沈少瞻出身名門,一向束身克己,但到底正值蓬勃之齡,被妻子如此邀約,亦不由得心跳如鼓,只當她眼中那盈盈淚意全為欲念使然。
他緊緊擁着她,翻過身:
“好。”
~
殊月長時間不再入宮,總有這樣那樣的借口。
太後思念女兒,卻也知她初為人婦,又與沈少瞻鸾鳳和鳴,耽于新婚甜蜜不思娘家,也不是什麽壞事。
相比起女兒,眼下的皇帝更讓太後操心煩郁,先是以誕育皇子有功為名,擢升了張修媛的父兄,之後又頻頻在政事上唱起了反調。
偏這時,王喜瑞又送來了翊坤宮舊人驟疾去世的消息。
那宮人雖不曾親自經手當年換子之事,但其親姐卻是在內寝服侍的女官,事後當即被滅了口。因不想太多宮人同時暴斃、引來懷疑,才留下了這妹妹性命,之後十數年間屢次試探,不見破綻,便打發去了冷宮,本打算再過一兩年就讓王喜瑞将人料理了,豈料卻死在了計劃之前。
太後難免多心,也曾留意過皇帝言語,卻又瞧不出什麽異常,只像是一味寵愛那張氏,被其父兄游說着想要改革吏治,方才與自己這個母親起了分歧。
自此太後越發痛恨張氏,連帶着對她所誕的三皇子,也尤甚不喜。
數月後,新年宮宴。
皇室宗親聚集,殊月再找不出理由推拒,與沈少瞻入宮赴宴,戍守雍州的晉王也于此時返京,迎了蘇家女兒續弦。
宴會上觥籌交錯,絲竹樂繞,一派其樂融融。
直到跟随母妃同來的三皇子,許是被絲竹歌舞聲驚吓到,在乳母懷中哇的放聲大哭起來。
太後立刻皺了眉,沒什麽好臉色地看了過去。
張修媛忙起身告罪,領着乳母抱了皇子退下。
一旁的殊月見狀,對沈少瞻道:“我也去看看三郎。”
說罷離席,跟去了偏殿。
偏殿內,三皇子哭得聲嘶力竭,乳母和母妃輪流哄了半天都無濟于事。
殊月也接過來抱了會兒,孩子睜大眼定定望着她,吮着自己的指頭漸漸安靜了下來。
張修媛嘆道:“三郎果然最喜歡姑母。”
看着侄兒圓嘟嘟的小臉,許久不曾展露過笑顏的殊月,也禁不住彎起了嘴角。
就在這時,內殿門口傳來宮人的問安聲:“陛下。”
殊月嘴角的那一點笑意,轉瞬消逝。
永徽帝走了過來,撩袍坐到榻上,挨着殊月,看了眼孩子,轉向張修媛:
“三郎怎麽了?”
張修媛一臉委屈,“三郎這段時間在出牙,哭起來怎麽都哄不住。”
永徽帝先前已有了兩位皇子,倒似比修媛更懂些,吩咐道:
“回景安宮做些磨牙的硬餅,再挑幾樣能拿在手裏咬的玩具過來,待會兒朕還想帶三郎去看煙花。”
張修媛遵了旨,領着乳母告退出去。
殊月僵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只盯着懷裏的孩子。
永徽帝湊近,伸手逗了會兒三郎,視線慢慢移到殊月的臉上:
“怎麽這麽長時間都不回宮?”
殊月側了側身,回避着他的注視:
“我和少瞻剛剛新婚,府裏事情多。”
剛才在宴殿上,她就一直躲着他的目光,寧可跟來偏殿照顧侄兒。
永徽帝想起适才她為了避自己,一直扭頭看着少瞻,交頸細語,欲言又止:
“上回的事……”
殊月搶先一步,“上回的事,是陛下喝多了酒。”
永徽帝沉默了會兒:
“你有告訴母後嗎?”
殊月面色泛白。
“我為何要告訴母後?”
她與皇帝一起長大,對他的語氣萬分熟悉,恍惚覺得他适才的提問中竟有些許期盼的意味,忍不住惶然擡頭:“我若告訴了母後,你不怕嗎?”
小時候兩人一起闖了禍,她也總這樣問他。
哥哥怎麽辦?哥哥會怕嗎?
她總是心慈,又那麽手足情深地愛着他,舍不得他受一點點責。
所以如今也會忍下一切,騙自己,他只是喝醉了。
“怕啊,朕怕的很。”
永徽帝松開三郎的小手,坐開身,倚到榻邊的軟墊上。
怎麽能不怕呢?
夜裏噩夢連連,全是斷頭亡命的情形。
怕自己身世的真相遲早被揭出,怕到那時母後為了自保,抛棄自己這個棋子,糾結矛盾、百般試探之中,又暗暗希望着母後能主動開口,從此母子同心,共同進退。
可又怕,自己對惠蓮做的事,被她們知道。
母後大概,都不知道惠蓮還活着吧?
寒冬臘月,那樣剛出生的嬰孩,比眼前的三郎還要小、還要軟,扔在冰湖畔的蘆葦蕩裏,能活下來,算是奇跡吧?
以母後的狠辣,當初沒有殺掉那孩子,或許就是期盼着一線生機。
可崔猛秘送人入京的途中,偏被那老尼以死相拼,讓惠蓮逃了出去,追過去的人放了一箭,說是正中後心,栽進了河谷。
若是母後和阿月知道了真相,會恨自己吧?
畢竟,他跟她們什麽關系也沒有,又怎能比得過真正的血脈親情?
永徽帝靠着軟墊,掀開眼簾,望着殊月:
“阿月,會永遠陪着哥哥嗎?”
殊月臉色蒼白,“我……想跟少瞻搬去洛陽。”
永徽帝沒說話,眼神卻逐漸冷了下來。
“朕,不會讓你跟少瞻走的。”
他語氣抑得漫不經心:
“朕是大乾的皇帝,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
殊月覺得皇帝瘋了。
瘋了一次。
還有下一次。
他太了解她,知她那樣柔弱單純,從小被呵護得如嬌花一般,舍不得傷害任何人,也沒法讓任何人因自己而受到傷害。
好幾次想到了死,又怕牽連少瞻,只得任由脅迫。
直到發覺自己懷了身孕,才好似突然能狠起了心腸,站在長公主府花園的石亭階上,直直摔了下去。
太後聞訊,從宮中匆匆趕來,原以為是府中下人照顧不周,正要大動幹戈,卻被殊月拉了住。
流了許久的淚,被精明強勢的母親逼得沒有辦法,終是只能說出實情。
太後登車回宮,徑直去了承極殿,一巴掌扇在了永徽帝的臉上。
永徽帝卻仿佛一直等着這一刻,面無愧色,盯着母親,等她開口。
她也那麽愛阿月,舍不得她痛苦,必是會說出實情的。
然而太後怒責許久,最後卻只是道:
“哀家可以不追究你的混賬事,只需你以後好好跟皇後相處,早日誕下嫡子。”
到底,還是權位更重要。
皇帝并不知,其實太後也在害怕。
害怕真相敗露,害怕晉王取而代之,害怕自己當年毒害晉王生母的事逃不過責罰。
如今晉王在北境大敗突厥,朝中頌聲一片,而向來勤政雄志的皇帝,卻日漸疲懶,權力下放,任由寵妃張氏的父兄攪亂朝堂秩序。
為了走到今天的位置,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已經早沒了回頭路。
太後想到晉王,又想起長久以來那些關于皇帝相貌的議論,心中突然生出念頭,派了王喜瑞守去殊月身邊,又将沈少瞻的母親從洛陽接了來,自己亦親自勸女兒道:
“哀家讓禦醫院的兩位院正為你把過脈,都說是你與少瞻同房的那幾日懷上的。”
“沈家三代單傳,好不容易有了子嗣,若有個好歹,你讓少瞻怎麽想?”
殊月被母親說得心慌意亂。
她确實,斷定不了孩子到底是誰的。
如果真是少瞻的,那自是舍不得不要。
既然兩位院正都那樣的說,也許……也許果真如此也未嘗可知。
她被母親派來的人守着,又被母親的話勸着,終是選擇相信了母親。
直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她撐身望去,瞧見那一雙安靜幽黑的墨眸,頓時暈厥倒下。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深夜。
侍女見她醒來,激動着要去喚驸馬,卻被殊月拉住。
“孩子呢?”
侍女一聽長公主問到孩子,立刻面露喜色:
“小世子可好了,生得又俊,大家都覺得他長得像聖上,連太後娘娘都不停說‘外甥肖舅,都是先帝骨血’,樂得合不攏嘴。”
殊月臉色蒼白,“那驸馬呢,驸馬說什麽了?”
“驸馬也高興!本來打算要按沈氏家譜排輩給小世子取名字,後來聖上說了句‘這孩子也是蕭家人’,驸馬就笑着說,對,世子是長公主生的,名字确實該有長公主的一份,然後就問聖上能不能用國姓為名,聖上想了半天,說就用莊周之逍,音同蕭,意喻一世無拘,得天庇佑。”
殊月默不作聲,半晌:
“你把他抱來讓我看看。”
侍女轉身出了鲛绡帳,讓乳母抱着熟睡中的世子過來近前。
孩子睡得正熟,濃密的睫毛黑如墨羽。
殊月伸出手,撫過兒子的臉,停在頰側,然後慢慢移到了脖頸上,用力狠掐了下去。
“殿下!”
侍女和乳母都大驚失色,忙将孩子搶了出來。
沈少瞻這時也來了內廂,“怎麽了?”
殊月撲到少瞻懷中,嗚咽哭出聲來。
少瞻示意乳母将孩子抱了出去,上前扶住殊月,安撫着妻子。
他聽母親提過,剛生了孩子的婦人容易情緒郁結,以為殊月亦是如此。
可誰知下一瞬殊月卻掀了被衾,滑跌下榻,跪倒在他面前:
“少瞻,那孩子不能留!你讓他死了吧!”
沈少瞻惶恐失措,攬住妻子,“為什麽?”
殊月望着丈夫交織着關切擔憂的面容,苦苦壓抑的愧疚與自恨湧上心頭,攥着他的衣襟,終是痛哭出聲。
~
殊月痛恨孩子,卻也不是真能狠下心掐死嬰兒的人。
且太後早就提防到了這一點,在外孫身邊安排下了重重護衛,死守嚴防着。
更何況,殊月也不能不顧及沈少瞻的母親。
老人家終日抱着孫子,滿面歡喜地感恩沈氏有後,誰又舍得剝奪那樣發自肺腑的舐犢之情?
随着孩子一天天長大,會笑,會說話,殊月也再沒法狠硬心腸地去取他性命。
她只是,不愛他罷了。
沈少瞻曾去找過一次皇帝,兩人私下說了些什麽,殊月不得而知,只知不久之後,丈夫便被派往了雍州執行公務。
剛抵雍州不久,兵部便傳來了晉王在雍州叛變的消息,一時間朝堂震動,暗流洶湧。
少瞻的母親在返回洛陽的途中,得知了兒子身陷叛軍之事,憂心驚懼,一病不起。
殊月也不敢相信大皇兄會是勾連突厥、試圖叛國篡位之人。
她找去了宮中。
永徽帝把兵部收集到的證據擺在她面前,從身後擁住她,在耳邊略帶警示的,低聲說道:
“就算是少瞻,朕也可以随時要他的性命。”
一朝之間,曾經深愛着的家人,一個個都變得面目全非。
殊月的心,徹底死了。
~
沈逍長到能看懂人情緒的年紀時,他的母親,就已經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子了。
并且他的父母,好像都不怎麽愛笑。
至少,對着他不會笑。
有時為了別的什麽事露出一絲笑意,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也會不由自主地壓平嘴角,目光冰冷。
一開始,他以為天底下的父母都這樣。
沉默,嚴厲。
但後來看到蕭元胤與他的母妃相處,又似乎并不如此。
他的母妃不但會對他笑,還會抱他、親他,在他瘋跑出一身熱汗後焦急地召他回身邊,為他拭汗,換衣,問他渴不渴,餓不餓。
又也許,那只是因為蕭元胤話多活潑,最能讨大人歡心吧?
就連沈逍自己的母親,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也會在蕭元胤撲到身前的時候泛出笑意。
還會摟着他,溫柔地用絲帕去擦他的髒手髒臉。
沈逍也渴望着那樣的溫柔。
甚至有次故意弄髒手臉,盼着她也能抱自己一次,說些安慰的話語。
可她只是靜靜地走了過去,看都沒看他一眼。
但,也不是沒有別的人喜歡他。
他的皇帝舅父,就待他很好。
會抱他坐在禦案前,給他讀書,教他認一些生僻的字,學着用朱砂筆寫字。
有時蕭元胤也會過來,看到他被自己父皇抱着,便會露出不爽的表情,卻又不敢造次,只在一旁的桌案邊摳摳摸摸的。
待沈逍從承極殿裏出來,蕭元胤便跑去廊階上堵他,一副皇子派頭:
“我父皇是天子,要日理萬機,連我都顧不得教,你要學字,怎麽不去找你自己的父親?承極宮是我家,你姓沈,又不姓蕭,老往這裏跑幹嘛?”
沈逍不想理會他,越身就走。
蕭元胤又追了過去,趕走想上前規勸的內官,再次攔住沈逍。
“我跟你說話呢,沈逍!”
他比沈逍大一歲多,總喜歡以此發號施令:“長幼有序,表兄跟你說話,你還不聆聽教誨!”
沈逍靜幽幽看了蕭元胤一眼,道:
“你剛才自己說的,我又不姓蕭,跟你排什麽序?”
說話間,視線掃過蕭元胤腰間小木劍的劍穗。
蕭元胤總是辯不過沈逍,憋得滿臉通紅。
他母家的幾個表兄弟都是在軍營裏玩着長大的,平日一言不和就動手,習慣了說不過就打。
此刻他感覺沈逍委實欠扁,沖上去就要給他一拳。
沈逍也不甘示弱,擋開就還手。
侍官吓得魂飛魄散,忙上前将兩個孩子分開:
“我的兩位小祖宗诶!”
蕭元胤嗓門大,侍官擔心他驚動聖上,半哄半勸地先将他拉走了。
沈逍蹲下身,揀起扯落的劍穗,撣去灰塵,放到袖子裏。
夜裏躺到榻上,摸出藏去了枕下的劍穗,湊到鼻間,聞了聞。
淡淡的郁金顏香。
母親的味道。
他記得前不久的端午宴上,蕭元胤扭股糖似的坐去了母親身邊,纏着要姑母送生辰禮物給他。
天家的女子,都不會親自做女紅的。
至少沈逍從前是這樣以為的。
但母親,卻親手為蕭元胤打了這根劍穗。
帶着她的味道。
沈逍又聞了聞那根劍穗,比到自己的腰間,看了會兒,然後重新收起,小心翼翼地藏回到枕下。
夜風吹拂着紗帳,在繡着金線的褶皺處微微鼓動,将窗外映入的朦胧月光折射得一閃一閃。
眼角處,像是也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冰涼滑落。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