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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景辰在洛溦離開的兩日後, 得知了堪輿署被燒的消息。
長安城的官署多為木質建築,遇火走水之事時有發生。
通常出現這種情況,非實務的官署都會臨時關閉,高階官員留下複原署內文書檔案, 低階官員則統統休官停俸, 等候官署重啓。
景辰在祀宮前, 被守門的護衛勸回,只說讓他回去等署衙重啓的消息。
但聽幾名同樣遭遇的同僚在宮門外議論,重修官署時間漫長,根本難以等待,但凡有些功名在身的署員,都會找門路轉調去其他的衙門。
而像景辰這種沒有官身的生徒,想要轉調,根本沒有可能。
一名同僚向來喜歡景辰恭謙勤快,勸慰他道:
“反正還有一個月就是京考了,若是手頭寬裕,不需這筆俸祿, 倒不如回去專心讀書,全力準備考試!”
景辰朝同僚行禮致謝。
回崇化坊的路上, 他路過禮部設在興義坊的官署。
署外觀者如市,聚了不少士人。
大乾今歲的京考, 因為年前旱災的緣故被推遲了好幾個月, 眼下考期臨近,所有參加考試的生員都已陸續抵京,在禮部查驗身份憑證, 完成登記科考的最後步驟。
參加考試的生員名單,按州考籍貫, 公布在興義坊的官署外。
時下考生名單基本已經排完,備考士子在官署裏登完記,出來便流連于公示的名單前,瞟一眼競争對手,或找一下熟悉的同鄉舊識,互通消息。
景辰是徽州解首,名字一直排在徽州考生的第一位。
前些日子他也曾從此處路過,遠遠便能望見濃墨所書的自己名字。
此刻視線越過聚集的士子,投向高高張貼的名單,下一瞬,人驟然停住了腳步。
他的名字,不見了。
“勞煩借過。”
景辰穿過人群,走到近前,重新将徽州的考生名單從上至下看了遍。
沒有。
再移向從前讀過書的越州,仍舊……沒有他的名字。
他出了人群,進到衙署,向負責接待考生登記的署員詢問。
“景辰?徽州?”
署員翻了翻冊子,找到記錄:
“喔,你的家狀沒過戶部的查驗,所以暫時被除名了。”
家狀是參加大乾科考的身份憑證,上面詳細記錄着戶籍信息,以及考生相貌年齡等內容。
景辰不敢置信,“請問大人,可知是什麽原因沒有通過查驗?”
“好像是戶籍憑信有待核實。”
署員擡起頭,“我看登記冊裏寫着你是孤兒,手裏只有佛寺的保舉。這種情況,是不能參加京考的。”
官署裏,還有其他等着辦事提問的士人,聽到“孤兒”、“佛寺的保舉”這等不尋常的字眼,都忍不住好奇地湊過來看熱鬧。
景辰被看客們的目光圍觀着,依舊不卑不亢,試圖向署員解釋:
“在下家狀中确實只有佛寺的保舉,但當初在徽州參加州考時沒有遇到過問題,去歲冬月入京登記,也一應順利。大人可否再看看前次的登記內容?”
署員被越來越多的人圍觀着,心裏有了壓力,又聽景辰提出異議,像是顯得自己不通公務似的。
他有些不耐煩起來:
“州考是州考,京考是京考,級別都不一樣,要求自然也不相同!什麽人能考,什麽人不能考,難道我還不比你更清楚嗎?”
景辰試圖講道理:
“但往年也有考生持佛寺保舉參加京考,而且在下入京登記時……”
“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大乾律法有規定,犯法令者,工商籍者,都不能參加科考!如今栖山教匪賊作亂,我們不查嚴些,萬一讓賊寇混進來怎麽辦?”
署員“啪”地合起了冊子:“總之你就算無父無母,也得拿出族人的戶籍憑信,單憑佛寺的保舉是不能參加考試的!”
說完,揮手示意景辰退開,“下一個,下一個誰要問事?”
景辰被後面的士子擠到了一邊。
旁邊有人認出了他,竊竊私語——
“那不是景連霏嗎?徽州解元,聽說最近寫了篇《均賦論》,頗得貴人賞識,好多人都在傳閱!”
“想不到原來是個孤兒!”
“可孤兒也得有族親吧?若是族親都沒有,誰知道到底是個什麽出身?”
衆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其中多是看笑話、幸災樂禍之輩,畢竟少了一個強有力t的競争對手,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有利的。
景辰出了署房,腦中一片空茫茫的。
官署外的車道上,停着許多外地進京的馬車。
路途遙遠,家底殷實的考生,自是有親人相送,一路坐着馬車進到長安。
旁邊走過來一戶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家,衣飾精致體面,家仆捧着登記所用的文書材料。
特意親自來送兒子入京的老父親,邊走邊諄諄叮囑:
“爹讓陳大人幫你找的那位先生,記得一定去拜訪,該使的銀兩千萬別省,家裏不缺錢……”
兒子卻似有些不耐,沒好氣地道:“孩兒聽過無數次了,知道了!爹你趕緊回去吧!”
父子倆從景辰身邊走過。那父親瞥見景辰相貌不俗、氣質清沉,一看就是那種讀書厲害的孩子,忍不住又回頭多看了一眼,對他笑了笑。
景辰客氣颔首,下意識地還了個微笑。
混沌的思緒中,卻也恍惚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那個說話做事有些粗魯,卻也會怕他饑怕他寒,寧可做着最費力最肮髒的苦工、也要給他買全筆墨紙硯的男人……
給了他一個足以令無數人唾棄的身世。
卻也,給了他身為一個父親能給予的所有。
景辰垂了眼,靜默片刻,往外走去。
回到崇化坊,進了客棧。
客棧的老板也在堂內,見到景辰,客氣招呼。
長安城裏的讀書人和考生都算不得稀罕,但能在玄天宮應卯的人,于尋常百姓而言,誰敢不高看一眼?
景辰回過神,與老板見禮。
老板笑着寒暄:“景郎君今日怎麽不去玄天宮應卯?”
玄天宮地位特殊,因而堪輿署起火之事,祀宮并未外傳,遠離皇城的百姓皆全然不知。
景辰也不願多言,只道:
“我現在不在玄天宮做事了,以後……應該都不會去了。”
老板臉上示好的笑容滞了滞。
“喔,喔,不去了啊?”
見景辰繼續往院內走,躊躇了一下,追了上去:
“景郎君!”
老板胖臉上再次擠出笑意,“那今後你要是不去玄天宮了,就打算一直在屋裏溫書?”
景辰沉默一瞬,點了點頭。
老板似乎有些為難:
“你看啊……咱們這兒的住宿費包了餐食和漿洗,說實話一直都在虧本。我之前想着,郎君你要值夜,十天有五天都住在官衙,所以價錢特意算得便宜,一月才二兩銀子!長安城這個地段,哪裏能找到這個價錢的單獨小院?可要是以後你天天都住在屋裏,那這費用……可能就得另算了。”
景辰聽懂了老板的意思。
“洗衣做飯,我都可以自己來。”
他懇切道:“不會額外麻煩的。”
綿綿的生辰就快到了。
他手頭攢下了十兩銀子,想着她上次遇險時弄丢了喜歡的發簪,打算重新訂做一支,送給她作生辰禮物。
這筆錢,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動的。
老板欲言又止。
洗衣也就算了,但做飯就算不用他們的食材,總也要費些柴薪吧?
那這柴火錢,總得另算吧?
正斟酌着打算開口,瞟見一道熟悉身影進了客棧,忙上前迎住:
“蔡大郎君,你來得正好!當初景郎君的契約是你當的保人,你來幫我算算。”
宋昀厚在生意場上,一直用的是蔡姓的假身份和戶籍。當初幫景辰找房子簽租契擔保時,用的也是假名。
今日他來崇化坊找麗娘,順道過來找一下景辰,一進客棧就被老板攔住,絮絮叨叨說了半天。
宋昀厚畢竟生意人出身,應付這種事如家常便飯,看了眼景辰,對老板說:
“哪有你這般斤斤計較的?你這兒地段雖還行,但來往的都是些啥人?有幾個讀書人願意住你這兒?要麽你就換個什麽潑皮爛貨的住進來,平白生事惹麻煩,轉租的那陣工夫還要少收十幾天租錢,合算嗎?”
一頓說叨,把老板聽得暈暈乎乎。
宋昀厚拉了景辰,去了他的住所。
進到屋,四下打量一番:
“我爹他,前些日子去找過你吧?”
景辰給宋昀厚倒了杯水,“是。”
宋昀厚接了水,坐下,斟酌片刻,決定開門見山:
“要不……你跟綿綿的事,還是算了吧!”
景辰沉默一瞬:
“是宋大人,讓你來找我的嗎?”
宋昀厚喝了口水,眼神有些閃躲。
半晌:“你也別怪我爹勢利,他最近因為朝廷新黨被打壓的事,一直心慌意亂的,京城內外倒下的官員一個接一個,戶部裏面也一直在傳,說秦尚書折子都拟好了,要拿我爹當替死鬼……“
他看向景辰,“你說,若真到了那種地步,你能幫得上我家什麽?”
景辰擡起眼,目光澄澈殷肯。
“我說過,只求宋大人能給我一些時日,這次科考……”
他想過了,他還可以去求人,去求賞識他的邱侍郎、周禦史……
“你不用再說了。”
宋昀厚打斷景辰,想起當日遇襲逃難若非有他相助,自己早不知已死在了何地,心中亦是有些難堪。
“你要是真在乎綿綿,就為她想一想。她跟了你,有什麽好處?”
“旁的不說,單說……你那個身世,若有一天被曝出來,你讓綿綿怎麽辦?她跟了你,一輩子都要提心吊膽,一輩子都要背負污名!”
宋昀厚看了眼景辰漸轉蒼白的臉色,緩了些語氣:
“你別怪我狠心,不講情分,綿綿是我妹妹,我也想讓她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但過日子是長久的事,柴米油鹽的,綿綿年紀小不懂事,眼下就知道你侬我侬,将來真要長廂厮守了,你能保證,她肯定不會後悔?”
景辰沒有說話,視線落在案上的書卷上。
那裏放着洛溦做的小香袋,俏亮的色彩在白紙墨跡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是他挑燈夜讀時最愛摩挲在指間的無盡慰藉。
他想起那晚她從身後抱住他,軟軟輕語。
讓他的一顆心,都化成了水。
可也是那一晚……
她被帶回了沈逍的身邊。
再也,沒有回來。
送走宋昀厚,景辰獨自枯坐在書案前,直到夜幕漸臨,四周光影隐入一片黑暗。
他像是拿定了什麽主意,站起身,出了門。
穿過喧嘩熱鬧的西市,經興寧坊,再沿着龍首渠往東,一路過了石橋,駐足在祀宮的宮門外。
宮門的侍衛都認得他,招呼道:
“早上不是說過了嗎,堪輿署燒了,景郎君暫時不用來應卯了!”
景辰揖禮,“我來是想求見一下玄天宮的宋姑娘,可否勞煩幫我傳個話?”
“宋姑娘?”
侍衛們面面相觑,“宋姑娘是璇玑閣的人,聽說每天晚上都跟太史令待在觀星殿裏,我們可不敢打擾。”
“對啊,而且這幾天太史令也一直在璇玑閣,閣門都沒出一次!我們哪兒有膽子随便去傳話?”
“要不你明天白天再過來,也許能找到扶管事幫你傳話……”
幾人都不想惹事,推脫了一番。
他們也都是領公差的人,估摸着景辰大概是丢了差事,想來求個情面。宋姑娘是有名的人美心善,慈主的歌都傳遍長安了,也難怪這景郎君會想到來找她。
景辰沉默了片刻,牽了下唇:
“那我不進去,就站在外面等,或許能碰見有人出來,可以嗎?”
他一向舉止謙謙,對誰都客氣,只要不是特別為難的事,侍衛們也不想太苛刻。
“行!站可以站,郎君自便。”
景辰行了一禮,站去了祀宮外的巷牆下。
夜色已深,司天監的大部分署房早已下卯關門,唯有那座巍峨高聳的璇玑閣,依舊燈火通明,璀璨耀目。
景辰擡起頭,望向傳說中的九天神臺。
那是他窮盡一生,也無法企及的所在。
可望,而遙不可及。
景辰凝視着第六層的那一點明亮,須臾不移,心境蒼涼空白。
夜空中,不知何時落起了雨。
一滴滴雨水打落在他的頭發上,又順着額頭滑落進眼睛。
映着燈火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不堪。
隐隐約約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七歲那年的雨夜。
客棧外昏黃的燈光,滿地的泥濘。
他伸出髒污的手,撿起宋行全讓人扔在地上的饅頭,攏進殘破的衣袖裏。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突然伸到了他的眼前,攤開掌心,露出裏面攥着糖饴:
“給你。”
女孩的聲音,清清脆脆的。
他擡起眼,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面容。
那雙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注視着他。
他竭力彎着嘴角,想朝她笑一下,可渾身傷痛難忍,笑得……比哭還難看。
女孩卻微微睜大了眼,伸出小手,捋開他淩亂的頭發,露出被雨水沖刷幹淨的面龐。
“沈哥哥。”@無限t好文,盡在
她抿起了嘴角,沖他甜甜一笑:
“你長得,好像我的沈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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