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处三岔路口，蜿蜒的三条荒路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去处，左边那条通往一处无光的森林深处，中间那条路的尽头则盘桓着一团浓密的黑雾，右边那条路则靠近海边。

    

    几人停住了脚步。

    

    萨拉虽然因为未知的原因失去了记忆，但一路走来的景色落在她眼里，却都让她觉得眼熟。

    

    “请让我试试吧……”

    

    一路上派克都把她背在肩头，她看上去十岁出头，但实际很轻，对于人高马大的派克来说轻飘飘的仿佛一张纸一样。萨拉见三人陷入为难的境地，小声地提议。

    

    派克把她带到路口前。萨拉闭上眼仔细地回忆，给她带来诡异熟悉感的事物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这边。”萨拉伸出手，指向最右边的方向。

    

    派克把她轻轻放在地上，随后毫不迟疑地跳入水中，沿着海滨往前探路去了。

    

    很快，去而复返的派克从水面冒出头跳到岸上，对着等待的三人点了点头。

    

    方向是对的。

    

    卢锡安与俄洛伊不由得感到惊奇。俄洛伊走到她身边，大手抚着萨拉的头揉了揉，“干得好。”

    

    萨拉倍受鼓舞地笑笑，为自己能帮上忙而感到高兴。她看到随后跟来的卢锡安，表情立刻一颤，变得忐忑起来。

    

    “我只是觉得这里十分眼熟，所以顺着自己的感觉做出选择……

    

    “不是我之前有隐瞒，只是好像这里的景物让我逐渐想起来……一些记忆……”萨拉小声地解释道。

    

    “之后的路你也能分辨吗？你还想起来什么了？”

    

    “我可以尝试一下……”萨拉闭上眼睛，脸上皱成一团，努力地回忆。

    

    派克手臂一拦，阻止了他们上前的想法：“耐心。给她一点时间。”

    

    三人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萨拉脸上，看着她的表情逐渐舒缓，发出梦呓般的声响：

    

    “焦灼的废土……冰封的苔原……喧嚣城市中的繁华结项……喷吐着火焰的巍峨火山……”

    

    放眼望去，荒凉的废土笼罩在雾霭中，远处又三座山峰耸立，烈火般的山巅倒映在红色的天空中。暗色的烟羽从燃烧的山巅喷薄而出，带着焦黑的触须染黑了天。然后是……如同世界尽头般的幽绿内壁。

    

    无数声尖叫合起来从她的脑海之下浮现，撕心裂肺的哭喊彼此共鸣，震耳欲聋。萨拉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结束了回忆。

    

    “做不到为什么勉强自己？”

    

    派克及时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怜悯地抚了抚她的额头：“下一次，别再这么做了。”别再逼她这么做了。

    

    既是对萨拉的同情，也是对卢锡安的警告。

    

    卢锡安耸耸肩，朝着那条正确的海滨小道走去。他不知道派克为什么会这么维护这个小姑娘，但看样子萨拉哪怕隐瞒着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也就这些地方了。

    

    至于她的话语，冰原、火山、城市……分布在符文之地的各极，以萨拉的年纪，只有一种可能才会将这些地方全部收之眼底……

    

    那就是在梦里。

    

    卢锡安只当萨拉失忆的同时刺激到了大脑，出现了幻觉，他没有放在心上。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萨拉的精神逐渐好转，派克还是把她背在肩头，任由她辨别方向，怯生生地指着路。

    

    在她的帮助下，三人始终行走在正确的道途上。直到最后翻过一片山头，那座闪光之城海力亚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他们眼前，透过残破的外城，可以看到城内高耸的奥法建筑和一座座倾颓的法师塔。

    

    只是在卢锡安三人面前，海力亚城外的广阔原野中，有一尊强大的战魂徘徊游荡，拦住了进城的方向。

    

    那个高挑轻盈的女子原本的肉体现已成为幽冥的蓝色能量，静静地燃烧着，半透明的肌肤散发出幽暗般的荧光。她身穿破损的铠甲，头盔顶端装饰着黑色的长缨。三根长矛贯穿她的胸膛，还有一根被她握在手中，周围的黑雾就像有生命的轻纱一般起伏飘动。

    

    复仇之矛……

    

    三人的心冰冷沉重。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传说，许多人都付之一笑，认为这是吓唬小孩的故事。故事里说有一个复仇的化身，每当有人死于不义之举，发出伸冤的哭喊，她就会出现。

    

    他们呼唤的是复仇女神，她将手持长矛，带着满腔怨气，回应呼唤。

    

    那些可怜的怨灵会被她的灵魂吸收，这是唤她复仇的代价——成为复仇之矛的一部分。

    

    卡莉丝塔是充满复仇怨念的幽灵，是不灭的复仇之魂，是召唤自暗影岛的噩梦，专门猎杀背信弃义之人。背叛行为的受害者会以血泪盼望复仇，但卡莉丝塔只会回应那些愿意献出灵魂作为代价的人。

    

    或许卡莉丝塔是暗影岛的沉沦者中最好应对的一个，因为她从不行滥杀之事。被牵扯进蚀魂夜的无辜人士遇到她不必担心遭受屠戮，背信弃义者在发现被她盯上也只需要放弃抵抗了却尘愿。但她此刻出现在海力亚之外，却造就了一个卢锡安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麻烦。

    

    有卡莉丝塔的存在，他们进不了城。

    

    ——他们不敢赌，赌复仇之矛真如传说中一般，会对他们的存在视而不见任由他们同行，心中除了复仇之外再无它物。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再绕远路又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功夫，也不知道到了那时我们能否保持足够的状态。事到如今，果然还是非打不可吗……”

    

    卢锡安紧了紧枪袋，他看着派克将萨拉放在一旁，叮嘱她要小心地躲好，避开怨灵和战斗的余波，等待他们回来，看着俄洛伊开始活动身子，神力在身体中奔涌，发出沸腾的声响。

    

    异响惊扰了他的沉默，卢锡安站起来，打开枪套。

    

    他抽出双枪，指向了身后黑暗中默默靠近的人。那个眼中燃烧着冷焰的怨灵在黑雾中现身，手里握着一柄断剑。

    

    “请你们不要伤害她……卡莉……”怨灵的话音黯淡空洞，似乎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你是谁？”卢锡安质问道。

    

    “莱卓斯。”

    

    他身材魁梧，披盔戴甲，个头远远超过暗影岛上所见的其他怨灵，哪怕是肉体转变为灵，面庞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依然没有消去。他的右手握着一柄断剑，另一边则是一面崩作碎片的铁盾，露出与常人大腿一般粗壮的双臂。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尊不朽的强大怨灵，一位保留了灵智的沉沦者。

    

    卢锡安审视着莱卓斯，揣摩着他的来意。

    

    随着他们靠近海力亚，逐渐深入蚀魂夜的中心，探索这座岛屿的秘密，越来越多难以理解的可怕存在似乎也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让局势变得更加诡谲起来。

    

    ……

    

    他躺在血泊中，洁白的石头上流淌着鲜亮的猩红。他的剑落在身边，剑刃已经崩裂。杀害他的人们围绕他站着。四周笼罩在阴影里，但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与他四目相对，但却视而不见。他染血的脸庞像镜中的倒影般回望他。他侧身躺着。呼吸轻浅，越来越弱。

    

    她僵死的手冷冰冰的，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种宁静像裹尸布一样将他遮盖。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怀疑。都已不复存在。

    

    他戴着护甲的手指握紧了她的手。生时无法与她共度，但死后却可与她相伴。

    

    在似乎已经经历了永远以后，他再次感到平静……

    

    莱卓斯突然回到现在，他看着卡莉丝塔悄然离开，一心只想着自己永无终结的任务。

    

    现实像浪潮一般压过来，威胁着要把他拖下深渊。

    

    他身子下的血泊已经有数百年的沧桑，只剩下棕褐色的薄层。石头也不是白色，而是漆黑的，遍布裂痕。天空中乱流涌动，黑云在闪电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到处都是翻腾的黑雾。

    

    黑雾在他周围翻腾，充满了憎恨、愤怒和恐惧，但他不为所扰，依然保持着自我。他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吸引到她身边，明知是危险也义无反顾。他走过曾经的福光岛，穿过他们之间的荒山恶水和翻腾的海峡。这片黑雾漫无目的地扩张着，寻觅着。只要是黑雾所及的地方，他就能到达。这是他们不见天日的牢笼。

    

    她在黑暗中宛如燃烧的明灯，引着他一步步向前。她已经很近了。感受到她的临近后，他再度从迷雾中踏出来……

    

    莱卓斯望着眼前的四人，他们身上的生者气息让他羡慕。他没有轻举妄动。

    

    他的左臂绑着铁盾，但他不记得自己戴着它。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剑。剑柄上缠的皮带早已腐坏，断掉的剑刃也只剩下一尺长，但依然可以看到它完整的影廓，正在发出柔光。在时间的摧残和侵蚀下，破碎的长剑用残影见证自己曾经的辉煌。它是国王钦赐的礼物。

    

    那个时候，他的君主还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那个时候，庶民出身的他百战不死，最终有幸成为了王室之女的她的副官。他战斗，何等荣耀。他与她两情相悦。

    

    他卸下铁盾，单膝跪地将断刃插进地里，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诚恳地道：“我恳求你们帮助我拯救卡莉丝塔。”

    

    “为什么？”卢锡安微眯着眼睛，打量眼前不请自来的怨灵。

    

    “我深爱着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迷失自我，不断回应凡人对她的复仇誓约，吸收复仇的怨灵，帮他们制裁各自的背叛者……看着她在梦魇中梦游，对真正的恐怖毫不知情……”

    

    “我们都是邪恶的存在，我们收获了诅咒……我们渴望安息。”

    

    俄洛伊靠了过来，她仔细地端倪着莱卓斯，恍然道：“我知道你，残剑之灵。教派里的典籍描述你与其他的怨灵格格不入，甚至双手没有沾染过血腥……”

    

    “你还保留着生前的人性，真是难能可贵。”

    

    “帮他吧。”俄洛伊冲着卢锡安道，“帮他也是在帮我们自己，如果卡莉丝塔一直停滞在此，我们就进不了海力亚。”

    

    “你怎么证明？”卢锡安不为所动的神情让俄洛伊轻叹一声，随之看向莱卓斯。

    

    莱卓斯摘下带尖刺的头盔。他的脸虚无实质，是他生前面容的残留鬼影。一阵冷风打过这片焦土，但他感觉不到。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根吊坠，然后戴回头盔。

    

    一条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短链，是他能够穿过死亡帷幕的唯一精神寄托，上面挂着一枚精巧的白银吊坠，吊坠上雕着两朵玫瑰，叶片和茎干相互缠绕，如一对相拥的恋人。

    

    “这个……”莱卓斯紧握着手，高举着吊坠，嘶声说，“我曾经想送她这个，但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个东西能让她暂时驻足，也只有这个能将她从神游中唤醒，虽然只是片刻而已……”

    

    “我以此物发誓，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卡莉斯塔，除此以外再无所求。”

    

    卢锡安想要嗤笑出声，想说一个怨灵的誓言无足轻重，但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吊坠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在衣物之下，与他肌肤紧贴的是一个与吊坠意义相同的挂盒，里面有一副赛娜的肖像。每当卢锡安要被悲伤吞没的时候，他才会打开看看这枚项链挂盒，赛娜的话语清晰得仿佛她就在身旁。

    

    让我作你的盾。

    

    卢锡安眼神中混入了迟疑，他看向莱卓斯，发现他坚毅的脸上爬满了剧烈的痛苦，几乎便是他的翻版，有那么一瞬间，他与他的感情产生了共鸣。

    

    黑雾带走了他们的挚爱。他们的苦痛如同比能将暗影岛倾覆的大海还要深沉。

    

    卢锡安心中油然产生一个念头。他就是另一个他……

    

    或许自己失败后，灵魂被蚀魂夜夺走后，他也会变成他……

    

    卢锡安动摇了，最后，微不可察地点下头。

    

    “说吧，你的计划。”

    

    莱卓斯觉得自己声音发颤，这可能是他距离成功最接近的一次。他尝试过很多次，希望就在这一次次尝试中被践踏，光芒越来越微弱，现在的他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

    

    “数百年来，我尝试过很多次……”

    

    “甚至有一次，我差一点就把她变回来了……但在我与她之间，有一个阻碍。锤石喜欢看到希望凋亡，就像藤条上枯死的果实，原本的甜美变成恶毒。这让他发笑。”

    

    “我会把锤石引过来，让他身首异处，给他致命一击……虽然他的意志强大，重现不可避免。但将他打回黑暗到锤石从黑雾中回来的这段争分夺秒的时间，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来唤醒卡莉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