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洛伊瞅着陡然安静下来的卢锡安，见他许久也不曾开口，于是向着莱卓斯确定道：“你刚才说，锤石能够从黑雾中回来？”

    

    “不错，几个月……几年……我们终会重现。

    

    “每一次化为乌有，我们都会回到这片被封锁在静止时空里的土地，我们被束缚在疯狂的永恒诅咒中。有些不愿承认，但我们拥有强大的意志，这是我们能在黑雾中复活的根本原因。”

    

    “你们……”这些不朽的沉沦者在暗影岛外几乎从未有过败绩，连俄洛伊的教派都对他们知之甚少。听得莱卓斯亲口承认复生的能力，俄洛伊不禁一阵口干舌燥。

    

    俄洛伊想起自己的教派和同胞，她们在暗影岛外抵抗蚀魂夜，只是在不断损伤自己的力量。蚀魂夜的力量有增无减，俄洛伊与她的同胞却是会不断倒下……只是慢性死亡。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黑雾中的亡灵，而是这产生黑雾的永恒诅咒。

    

    带着这样的明悟，俄洛伊没有多少消极之感，只是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两害相权取其轻，蝼蚁尚且求生，难道人们在面对蚀魂夜时就该闭目等死吗？

    

    或许，后来者能够解决这种慢性死亡般的处境。

    

    自己得做两手准备。她自己此行前来封印破败之王，如果有机会则尽可能要化解它，同时，她也要让教派尽可能地了解蚀魂夜，为之后的真者铺路，将希望留给未来。

    

    “如果我此番不幸身死，我希望活着离开的各位，看在并肩作战的情谊上，能够将此行的所见所闻转告比尔吉沃特和芭茹。”

    

    俄洛伊嗓音低沉：“莱卓斯，如你这样的存在还有多少？”

    

    “我，卡莉丝塔，她是烁银王座之矛……”往昔的荣耀对于如今的莱卓斯来说，只剩下一腔苦涩，“还有卑鄙的狱卒，锤石。贵族骑士团中的精英，铁之团的将领赫卡里姆和他的手下。”

    

    “我还和一个记录官的亡灵匆匆打过照面，他也给我类似的感觉。但他始终带着一批亡灵不休地游荡，此刻应该不在这座岛上。”

    

    “但是，卡莉丝塔和你一样都会不断复活，你们一直处于痛苦中，那你拯救她不是白费功夫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莱卓斯的目光落到派克牵着的萨拉身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萨拉在莱卓斯的目光下，瑟瑟地躲到了派克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这个高大的怨灵。

    

    一个小姑娘……

    

    莱卓斯将自己的疑惑压在心底，解释道：“解脱卡莉丝塔并非没有意义。她已经迷失了自我，不断回应凡人的复仇誓约，吸收复仇的怨灵，她在梦魇中梦游，她不该沉浸在此。我要唤醒她。”

    

    “我们认识的人早已不在，一切都物是人非。抱有任何希望都是愚蠢的，不可能有安息之日，除非夺走这片群岛的诅咒被打破。”

    

    “我会和她一起了断。”

    

    “可以了。”俄洛伊手指轻轻点了点萨拉的额头，“没有问题了。”

    

    “你有多少把握？”

    

    “没必要说这个，俄洛伊。”在莱卓斯开口前，卢锡安结束了自己的沉默，他斩钉截铁道，“不要去考虑成功和失败，我们一定得成功。”

    

    莱卓斯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进入海力亚，找到失落的光明哨兵基地，尝试着找出锤石的弱点然后徐徐图谋击败他。但莱卓斯的出现却省去了中间这些过程，直接将最终的大战提前到现在。

    

    省去了中间的曲折，还有莱卓斯这尊与锤石类似的不朽者帮助，简直是天赐良机。

    

    卢锡安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做哪些准备再为战斗加上一分胜算了。

    

    这一次，必须成功。

    

    ……

    

    锤石很快来了。

    

    锤石一直在纠缠、嘲弄、耻笑他，似乎已经有无数个世纪，现在他刻意散发自己的气息，将锤石引了过来。

    

    他听到一声邪恶、戏谑的狂笑，然后是铁链摇摆的声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但我很高兴看到你的痛苦。”

    

    莱卓斯站起来，拾起了残破的剑。

    

    他举起鬼影般的剑，指向了打破他回忆幻象的人。那个充满憎恨的恶灵潜伏在黑暗中，眼中燃烧着冷焰，对他冷嘲热讽。那盏受诅咒的灯笼正放在附近的碎石残骸上，散发出一道道死光，被俘获的灵魂正在里面翻滚。

    

    “啊，原来你还没有放弃吗？”锤石在到来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另一股气息。他不再关注游荡在开阔平原上的卡莉丝塔，嘲弄耻笑的目光又落回了莱卓斯的身上，仿佛在欣赏一对苦命的鸳鸯。

    

    此刻，海力亚外，他，莱卓斯，卡莉丝塔，三尊不朽的怨灵，还未有哪场蚀魂夜有过如此热闹的一幕。

    

    “如果不是你从中阻挠，上一次我已经成功了！”

    

    体内的怒火激荡着莱卓斯，他向着锤石迈出一步，剑上光芒闪耀，随时可能落下。他活着的时候体型高大，充满怒火与暴戾——他是国王的捍卫者，不容小觑。他高高地俯视着锤石。

    

    魂锁典狱长并没有像其他低等的怨灵那样在他面前逃窜。他的亡者面容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他的眼中透着残忍的愉悦。

    

    “你失常了，莱卓斯，”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他面前举着吊坠。“或许可以说我们都不正常，但你不一样。你很出挑。在这里，你才是真正的异类。”

    

    “难道你就不想让我这邪恶的存在适可而止吗，魂锁典狱长？”莱卓斯说，“就不想安息吗？”

    

    锤石摇了摇头，大笑道，“我们拥有凡人从远古就开始觊觎的东西——永恒不灭。”

    

    “我们却变成了囚徒。”

    

    锤石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开，腰间挂着的铁链和铁钩叮当作响。他的灯笼如影随形地漂浮在他身旁，不需要他用手触碰。

    

    “你太执着于过往的事，但过往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从你的指缝间流走，”锤石说，“而你却对我们收获的奇迹视而不见。我们已经成为了神。”

    

    “我们收获的是诅咒，”莱卓斯狠狠地说。

    

    “那你就逃吧，首席剑士，”锤石用打发的手势驱赶莱卓斯。“去找你的情人吧。或许这一次她甚至能想起你是谁……”

    

    莱卓斯全身凝滞，眼睛眯了起来。

    

    “告诉我，”锤石说，“你想要救她，可是她需要你的拯救吗？她看上去可一点也没在受折磨。反倒是你……”

    

    “你这么做是为了她吗？还是为了你自己？”

    

    锤石以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似乎是想嘲弄莱卓斯的努力。

    

    “我不是你的玩具，狱官。”莱卓斯说，“不要以为你耍得了我。”

    

    锤石笑了，露出满口鲨鱼般的尖牙。

    

    “当然不会，”他说。

    

    锤石摆出一个手势，召唤他的灯笼。它轻捷地靠近，停在他的尖爪下方。在灯笼闪烁的死光中，莱卓斯看到一副副痛苦的面孔贴在牢笼边缘，消失不见以后又被其他面孔接替——饱受折磨的灵魂轮番登场。锤石微笑着，品尝着他们的痛苦。

    

    “我都不需要折磨你，”他说，“你在折磨你自己。”

    

    锤石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他说了那么多，都是在等这一刻，锤石放松警惕的时机。

    

    莱卓斯微眯着眼，手中的剑毫无征兆地斩下。

    

    锤石似乎没有丝毫防备，他的灯笼飞快地释放出一圈暗淡的光轮，但没有挡住剑光。破碎的剑刃闪烁着完整影廓的柔光，和占据莱卓斯心扉的剧痛一样锋利。

    

    剑，落下。灯笼，落下。

    

    锤石戾叫一声——他已经数百年没有感觉过痛苦了。他痛苦地抽搐着，左臂一分为二，断口处喷出一股烟雾，灯笼落在地上，如同被打翻的水杯，盛满内部的灵魂不住震荡。

    

    锤石看着从暗处接连现身的活人——他们似乎是用某种秘术遮掩了自己的气息——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

    

    “剑士，你竟然能和凡人合作。”

    

    他看着对准自己的双枪，破烂斗篷下的森森利齿，头一次结巴起来。“光的武器。”

    

    “你要是记得这个，想必也会记得赛娜。”卢锡安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将所有仇恨都要挤进手中的武器。

    

    “赛娜……？”锤石的喉头咕咯怪响，像是有人在水中说话，又像是死囚在绞索捆紧时的呼号。

    

    “我的妻子。”卢锡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因为每多说一个词都会让锤石更容易打败自己。悲痛的泪水涌进他的眼睛，所有的雄心和理智都被冲走了。他拉起项链上的挂盒，抠开盖子，举在面前，要锤石看清楚他所失去的人。

    

    锤石龇着青光闪烁的针牙，一双空空如也的眼眶，像是通往虚无的黑洞。

    

    “我记得她。一个鲜活的灵魂，远未荒芜冰冷。准备经受折磨的她，却满怀新生渴望，在她心里开放。新鲜的，崭新的，春天的花朵。让人随意摘取，毁掉所有的美梦。”

    

    “她还没死。”

    

    “什么？”卢锡安僵住了。

    

    “你竟不知道？重生教团对我如此了解，你却从未怀疑过吗？”锤石发出咕咕响动的笑，他失去了一臂，陷入了包围，其中还有一个与他一样强大的怨灵，但他似乎毫不担忧。卢锡安感到腹中有一坨冰冷的恐惧。他从来没感受过的恐怖快要把他逼疯了。

    

    锤石踢了一脚灯笼，从灯笼的玻璃门中亮起明亮的幽光，让卢锡安看清里面无数正受尽煎熬的翻滚着的灵魂。

    

    “她在我的灯笼里，一直尖叫。”锤石的嘴里挤出一个个字，飘近卢锡安跟前。“她无时不在受着甜蜜的折磨。来，你能听到她吧？”

    

    话音未落，他毫无征兆地用仅剩的右手甩出锁链，做出临死前的反扑，铁钩像毒蛇出击一样飞出。

    

    莱卓斯挥动破碎的盾牌，将铁钩远远打飞了出去。

    

    卢锡安已经不想等了，没有瞄准便开枪。

    

    锤石没法缩在灯笼散发的光晕中，他的身躯有小半落在庇护之外，被爆燃的纯净之火瞬间吞没，他的惨叫声在卢锡安听来不啻仙乐。

    

    光芒洞穿了鬼气森森的法袍，他的灵体被无情地点燃，爆发出地狱般的高热。卢锡安一步步踏向锤石，双枪电光夺目。

    

    魂锁典狱长痛苦地惨叫着，面对卢锡安无穷倾泻的火力不断退缩。他的灵体完全无法抵挡这对武器中来自远古的力量。

    

    “不必抗拒，死亡为你前来。如是我言，此时即为终点。”卢锡安静静地说。

    

    他见莱卓斯靠近锤石，想要阻止他：“光明的力量同样会伤害到你。”

    

    “无伤大雅。”莱卓斯闷声靠近，任由纯净的光明之火在自己的身躯上留下烧灼的痕迹，将残刃一寸寸地送进锤石的胸膛，看着锤石痛苦地死去。

    

    锤石发出死前的哀鸣：“不过是侥幸让你们赢了一回。”从火焰中传出他断断续续的嚎叫，他虚无的眼洞燃起狂烈的怒火，紧紧盯住卢锡安，“我能失误无数次，你却一次都不能输，因为我……是永恒不灭的。”

    

    哀嚎最后变成一声诡异的笑：“祈祷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锤石化作黑雾消失，火焰渐渐熄灭，卢锡安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压下了心中不安，注视着自己的双枪：“能赢一次，就能赢无数次。”

    

    就这么……做到了？结束的太过迅速，卢锡安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面上露出恍惚的神情，一下子垮坐在地上。

    

    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杀死了锤石？

    

    “我们做的很好。”莱卓斯释然道，“请给我们一些时间。”除去心头大患，他骤然放松了下来，转身朝着在平原远处无意识游荡的卡莉丝塔走去。

    

    派克招呼着萨拉，他们分散在周围，防止锤石走脱，现在围了过来。

    

    俄洛伊低头瞅着锤石的遗留，她将钩索远远地踢飞，然后捡起灯笼，打开玻璃门。成千上万的痛苦灵魂闻到了解脱的气息，因为重获自由喜极而泣，从灯笼中川流而出。

    

    一张面孔从灯笼中显现出来，饱满的双唇，一双明亮的杏眼。卢锡安猛地抽了一口气。

    

    她的身躯从俄洛伊等人面前被凭空融汇的雾气一寸寸塑造出，与那些破败的黑雾不同，雾气中有着一股卢锡安很熟悉的力量。

    

    “赛娜……”他发出不敢置信的轻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