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希乾觉得自己的表情应该是没有变化的。

    他好歹也是精英教育出来的，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的人的确从他脸上看不出别的什么，毕竟现在这种事突然如此高调的宣布出来，那自然是要赶紧送上祝贺的——

    周围的宾客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变成或真或假的恭贺，纷纷挤出他们脸上最灿烂的笑容——就好像这一段婚姻是什么绝世天成的佳偶，而他们恰恰是那个能见证这一幕的人。

    “刚刚还在猜这个事情呢，两位一看上去就很配，又都是青年才俊，多久都没见过这么完美的一对了！”

    “恭喜恭喜！在今天有这么个消息，那可真是喜上加喜！”

    “章老爷子看来很快就会有孙子了，光是这么一想，就会替他高兴！”

    “什么时候订婚宴？我真的非常期待……”

    而更多的，是投在自己身上以及寻找着宁沐秋的视线。

    章希乾只觉得心头烦躁。

    从他回家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没有按照既定的方向走，每一步都无法落实，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每一步都让自己难以适从，说好像他回来后，在那一顿饭结束后——或者说更早一点，在赵媛不愿意上自己的车、拒绝与自己同行的某一晚，好像有什么结局就会在此注定。

    不行。

    不能。

    不应当是这样的。

    章希乾只觉得自己的脚下有点空，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不过他觉得自己觉得是理智的，他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作为自己爷爷唯一的孙子，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是要维护家族脸面的，是应该……

    章希乾狠狠地咬了咬下唇，也许是用力过度，尝到一点令人不悦的血腥味。

    可是这已经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大限度的情绪宣泄了。

    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在家里面，太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至少，至少……

    爷爷身体需要静养，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才推出来见人，这本来就是很重要的时刻，至少得让爷爷先放下心来。

    虽然是这样。

    他在心里默默想。

    这也不是他决定为了父亲妥协的原因。

    大概是别人都在祝贺，也都在看着这边，还有人看着章希乾还算平静的脸，一切都比较正常，除了他此刻的嘴角带了一点几不可见的淡红色的血印。

    章希乾把那一点血腥味咽下去，这才重新抬起头，把目光落在自己章老爷子身上。

    “爷爷。”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看见对方脸上果然露出欣慰的神情。

    他跟自己的父亲是不一样的。

    章希乾有一瞬间的发愣，他看着老人还未浑浊的眼珠，从漆黑中透露出一点真正的喜悦来：“是真的吗？”

    当时前原本想说的话，又全都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当然是想说不是的，可现在明显没有这样的条件。

    更何况……

    章父也在这时候开口插了进来。

    “是啊爸，今天宁先生主动带着小女来呢，本来还在计划中，但你看，现在都那么合适，两个孩子也互有好感，咱们跟宁家的关系本来也相交甚好，这简直是一件，不能再好的大事！”

    果然。

    章希乾在此刻又笃定了自己刚才的那个想法。

    自己的父亲跟自己的爷爷是不一样的。

    章父只是短暂的看了自己一眼——而这眼神里有担忧，有不悦，也有不满，而这些都只是一个“家主”作为衡量自己家族利益的工具，看向自己的眼神，而绝非一个父亲，或者说是一个对自己的孩子有疼爱过的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微妙的感觉，找事情就是觉得，虽然自己的爷爷也很严肃，平常也不苟言笑，可是有没有感情还是能看得出来。

    他曾经还没有上年纪的时候，虽然看上去冰冷，却也记得很多细节。

    比如有时候会提醒章父记得关心自己的妻子孩子，有时候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会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今天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或者是在别的很多时候……

    就连刘姨有时候回家看孩子他都会记得，偶尔还会作为举手之劳帮一下忙。

    总的来说，的自己的爷爷跟自己的父亲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虽严肃，却依然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

    章希乾也知道，自己父亲心疼说的这些话根本就是想稳住跟宁家的关系——毕竟现在的宁家势头比他们还要厉害很多，再说难听一点，又有些算高攀的意思，这波是趁着宁沐秋看上去对自己有好感，才故意这么攀亲带故，这好像两家人真的很熟一样。

    事实上章家曾经也跟宁家有过比较好的交情，不过那是自己爷爷辈的事了——大概在十几年前，由于自己的父亲太看重于所谓利益，觉得那时候的宁家有些失势，并不值得继续维持这段关系，就有好几年疏于联系，直到察觉到对方有些东山再起的势头时，才重新装作热络的联系上，说两家也算是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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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情，谁都心知肚明，所谓世交，那也是宁家的祖父跟章老爷子的交情，跟章父也不过是保留着一些体面的客套罢了。

    毕竟章父接手家业，不能说搞砸——毕竟他也十分努力想维持，但的确就是到不了章老爷子当年的高度。

    现在想来，能力是一回事，可太过精明刻板充满算计又是另一回事。

    就比如现在爷爷在看向自己时，至少在这一刻是真的为自己的孙子找到了伴侣而高兴，而并非是“跟宁家搭上了更深的关系”而庆幸。

    “是吗，希乾。”

    章希乾看到对方脸上泛起的皱纹，即使并不明显，也没有笑得多么高兴，但还是在向自己确认：“那就好。”

    章希乾于是便说不出话来。

    好像在这些天里，他数次感觉到了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不管是面对赵媛时，还是现在的场景。

    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只觉得，如果自己的婚姻是为家族利益、也为自己这么些年优渥的生活而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可以承受的事情，可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迷惑，好像一切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么简单。

    就好像父母看上去的伉俪情深，在外人面前无比恩爱的模样，并没有让自己因为这样的“和美家庭关系”而感到幸福，因此他依然会从外界回头自己想要的东西，寻求想要的刺激。

    就好像父亲这么多年看上去兢兢业业，只做对家族有利的事，也许他就是觉得这是他的人生目标，可也许是跟不上时代的原因，也许是各方面都在变化，好像他所谓的各种努力，不过是与更好的人交流交际，一切都向利益看齐，可关于公司决策方面似乎却没有做得多么优秀，可章家现在还是做着这个实业，就算他想过开辟其他赛道，反响却依然平平，只能说还好他们家的产业在这个领域是龙头，因此暂时不会被快速的抛下，可比起爷爷当年的势头，却可以说是落后了一半。

    所以，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跟谁结婚，其实也不会带来多么大的改变一样。

    章父是早就知道自己没什么想进公司的心的，不过依然让他大学时候出国学了金融，也带他进公司看过管理，他明明都知道这些，可是他还是会做。

    就算自己真的跟宁沐秋结了婚，就算章家的势力得到了扩张，可对于这种老一辈的实业本来就需要做出改变，如果没有从根本上的变化，就算短暂的有了融资，有了经济来源，也很难真正重新成立一个类似商业帝国那般的业绩。

    说得残忍一些，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其实并没有爷爷那样的眼光和能力。

    也许这些问题自己的父亲全都知道，但好像并不愿意接受。

    毕竟要让人放弃自己坚持了一生的东西，并承认自己是个庸才，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章希乾忽然不太敢看爷爷的眼睛，因此闪避了一下，然后才勾了个嘴角，笑着说：“谢谢爷爷。”

    果然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看见章父在脸色瞬间变得喜悦，就像是原本自己担心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似的——亦或者说，他的兴奋是因为自己作为父亲，就在这一场对决中，对自己的儿子占了上风。

    那是胜利者的微笑，而绝非对儿子的关怀。

    章希乾忽然就想明白了许多。

    “是啊，爸爸。”他重新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也比之前大了许多，就好像真的也在为这件事情高兴一样。

    不出意外的，原本的那些客人看到现在这父慈子孝的一幕，更是纷纷赞赏起来。

    夸章老爷子，夸章父，夸章希乾。

    就好像他们这一家是世界的主角，好像他们享受的都是他们应得的一样。

    章希乾也跟着配合地点头，笑意却凝在唇角，没有向上延伸。

    他想，也是时候做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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