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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08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墨天晔做了个梦。

    修为到他这种地步,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他早就忘了做梦是什么感觉。

    他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到了寒冷。

    寒风吹袭在他身上,躺着的地方凹凸不平,散发着难闻的泥土腥味和其他动物留下的气息。

    墨天晔狠狠皱眉,猛然睁开眼。

    入目是一道坑坑洼洼的木门,摇摇欲坠地挂在门边。

    吱呀——

    木门推开,一个妇人满面焦急地往外走,差点踩到他,好悬及时停住,看到了他,面上露出诧色来,回头喊道:“当家的,你快来看,咱们门口有个孩子。”

    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完全属于凡人,没有经过任何修炼的脚步声。

    在这短短时间里,墨天晔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他被困在一具幼小的身体里,把手举在眼前,还能看到上面白皙幼嫩的坑。

    他看着妇人清秀的脸,身下的寒冷突然席卷而上,蔓延至全身,手脚都是冰冷。

    门边走出一个汉子,墨天晔一眼看出他劳累过度,眼下布着一层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肩上打着一条白汗巾,粗声粗气地喊道:“叫什么?什么孩子?”

    那妇人着急地去拉他,“你别拖拉了,快来看啊,咱儿子才丢,咱俩还合计着去报官呢,这就多了个孩子,怎么回事啊?”

    男人看到了地上的襁褓,蹲下身来,拎起襁褓一角,诧异道:“这料子,摸着不简单啊,比咱舅家穿的还要好……这是哪个有钱人家孩子,被丢到这来了?”

    墨天晔暴露在男人视野里,竭力想把自己往后缩,但他做不到。

    他只是做梦,被禁锢在这个身体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他能改变的。

    那男人伸手刚要碰到他,一阵黑烟忽然扩散。

    黑烟中,一阵飘忽不定的笑声传来。

    黑色兜帽露出一角,男人偏着头,睨着地上吓呆了的凡人,漫不经心道:“你们的儿子我带走了,作为补偿,再送你们个儿子。”

    那妇人强忍惊惧开口:“我不要!我就要我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你确定吗?”黑袍人道,“我和他。”他用眼神示意地上的孩子,“家里有点仇,就是为了报复他家,才故意抱走了你儿子,以后,你儿子就是富家少爷,一等一的人上人,再也不用忍受你家的贫穷,和你一样,一辈子做个下等人,费尽力气也只能在泥里打滚。”

    他一字一句极尽蛊惑,凝视着两个凡人,果不其然,夫妇俩都沉默了。

    “你们应该感谢我。”

    他说。

    “要是实在思念你们的孩子……这不是给你们留了一个吗?”

    他睇着地上的孩子,似笑非笑,轻慢地一笑。

    “你们可以随便折磨他。”

    “或者,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这附近还有别的男婴,我也可以换一个。

    ”

    他朝着两人弯唇,非常好说话的模样。

    墨天晔心神俱震,目光不断在黑袍人和这对凡人夫妇之间来回打转。

    拒绝啊!

    快拒绝啊!

    这人摆明了不是好人,要是答应,就不怕他的仇家报复吗?

    墨天晔心急如焚。

    ——可他忘了,这人不是好人,答应固然有被报复的风险,但要是拒绝,恐怕立马就会被灭口。

    何况,还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时间被无限拉长,四周的寒意越盛,浸入新生儿的骨头里,感知反而清晰起来,清晰到……墨天晔能清楚地看到这对凡人夫妇脸上的神情从极力反对的焦急,到默认。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闪烁,然后慢慢平定,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你要怎么保证我的孩子会过的好?”那男人沙哑开口。

    墨天晔目光彻底失神。

    黑袍人心情愉悦,一挥手,半空中的黑雾扩张,显出一间华丽至极的屋子。

    琼宴玉几,雕花银镜如水,帷幕深深,层层垂下,都挡不住里面的富贵无边。和这里一比,就是仙界和凡间道区别,光是一间卧室,就有他们这小破院子整个大。

    点缀着各色宝石的摇篮里,他们的孩子正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半空中的铃铛。

    墨天晔一点点睁大眼睛,看着床边那个看着还颇为年轻、拿着铃铛逗孩子的男人,只觉得心脏被揉捏撕碎又变成肉糜。

    痛不欲生。

    因为那是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僵硬地露出一抹慈爱的笑,伸出手,生疏地摸着婴儿的小脸,把他抱起来,轻轻拍哄着,贴着他的额头叫他的名字。

    那样亲昵,那样美好。

    周围的寒冷和画面中迷梦般的温馨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那就是你们的孩子,还有他的新父亲,一个刚刚失去妻子,准备把全部的温柔投给孩子的——父亲。”

    “他会幸福的。”

    黑袍人弯下腰,看着地上的孩子,那目光高高在上而又带着怜悯:“——他将代替你去享受那万千宠爱。”

    光是听别人的话和看文字记录带来的冲击是远远不足的,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这过程究竟有多残忍。

    墨天晔突然就崩溃了。

    他一直坚持自己是对的,他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尽力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为什么谁都不理解他?

    林慕、林沁华、云归,还有其他人……

    为什么不能稍微体谅他一点。

    为什么就非要逼他?

    但在这时候……他躺在这块冰冷的泥土地上,听着这些轻描淡写就决定了别人命运的话,亲眼见证了自己对别人的宠爱。

    他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世界在离他远去,他掉在一片冰冷的潭水里,暗无天日,一点点下沉,看着漆黑的死水淹没过头顶,从鼻腔里灌入。

    他拼命挣扎,挥舞双手,高声呼救。

    但无济于事。

    他多想站起来啊,从那边穿过来,抱起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他来救他了,以后都不用再害怕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他。

    但事实是他在抱着别人的孩子,亲昵纵宠。

    不仅是现在,还有未来。

    他曾经那么真切地盼望过这个孩子的到来,在他还没降生的时候就怀着无限期待去想象他的眉眼,想象他挥动小手咿呀地叫……他那么爱他。

    但他把这些期待这些宠爱全都给了别人。

    还在对方历尽千辛万苦回来后……再一次把人推开。

    他曾经和那么多人相识,不说儿子亲传弟子,就是华弥仙境里的其他弟子,只要是碰见了的,他也会指点过一二,那么耐心那么认真那么负责,可他从没对自己的儿子负过责……

    他设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亲近没有手把手指导也没有一字半句的关怀。

    他甚至没关心过林慕一句。

    他为林慕的天赋而骄傲,为他的叛逆苦恼,为他的决绝而愤恨。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骄傲苦恼愤恨?

    墨天晔突然感到了茫然。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就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究竟在坚持什么了。

    他死撑着不低头,哪怕证据摆在面前也视若无睹。

    ——“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呢?”

    忘澜宗宗主的话一遍遍回荡在他耳边。

    那个下午,忘澜宗宗主心怀鬼胎,假意为他和墨知晏劝和,他不是看不出忘澜宗宗主的用意,但他还是信了。

    那么轻易就信了。

    他忘了墨知晏对他的恶语相向,把那归结为一时气愤。

    他受了那么大的苦,伤得那么重,生气不应该吗?

    说话难听点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父子哪有隔夜的仇,会改好的啊。

    可他究竟想“一时气愤”,消气之后就能和他和好的究竟是谁?

    他把墨知晏当成了谁?

    他想弥补想关心的又是谁?

    脑海里的神经拉长到极致,终于彻底崩断,墨天晔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过来,他究竟在保护谁,又是在伤害谁。

    人为什么总会把带毒的刀峰对准最亲的人?

    是认准了对方不会反抗吗?

    墨天晔无法控制身体,连让自己闭上眼或者转开头都做不到,孩童清纯澄澈的眼睛映出了世间的险恶。

    而这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残忍。

    他彻底跌入了一片寒冬。

    陷入了看不见天明的无边夜色。

    而这一切还只是虚假的。

    真正的苦难降临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掌门……掌门……”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喊,随之而来的是拍门声,砰砰砰!

    “……回来……在……”

    墨天晔猛

    地坐起来,窗外冷风兜头糊了他一脸,身上竟然传来凉意,脸上冷汗顺着脸庞落下,湿透了胸口的衣服。

    他不知何时靠着椅子睡着了。

    墨天晔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急促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瞳孔紧缩成针,久久没办法从梦魇中回过神。

    耳边好像还是来自梦里的声音。

    李家夫妻说:“我们养了你,你要回报我们,好好照顾你弟弟。”

    棠溪聿风说:“他父母被你害死,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快向知晏道歉!”

    其他人说:“这人可真是品行低劣啊,一来就害死养父母,现在还对亲父不敬,和兄弟不睦,跟个刺头一样,他父亲不喜欢他果然是有原因的。”

    他自己说:“我对你很失望,早知如此,我不会找回你。”

    “……”

    紧随而来的是被污蔑,被排挤,被墨知晏明里暗里针对,被他自己——高高在上的华羽仙尊,修仙界第一人,亲自下令追杀——死活不论。

    还有最后的同归于尽。

    他听到远处传来男人漫不经心的询问,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少年跪倒在地,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要报仇。”

    报仇啊。

    墨天晔想。

    墨知晏已经死在他手里。

    他还要找谁报仇呢?

    还有谁呢?

    他的孩子曾跋涉千山万水而来,带着期盼叫他父亲。

    得到了猜忌、疏远和伤害。

    这一次,他同样踏过万水千山,泅渡过漫漫长冬,来到他面前。

    ——为了报仇。

    林慕是亲手把他推到墨知晏身边的。

    他逼迫他去亲近墨知晏,把他身边的人全部带走,让他只能喜欢墨知晏,逼迫他一次次为墨知晏付出,逼迫他……一步步泥足深陷。

    他就那么站在岸上,冷漠地看着他。

    看着他受万人唾骂,看着他众叛亲离,被墨知晏带累得一无所有。

    看着他沉下泥潭里去。

    ——既然那么喜欢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喜欢他。

    那就一并背负他的罪孽吧。

    毕竟,那是你最爱的儿子,不是吗?

    就算被他拖累到死,他可是关爱儿子的慈父啊,也会感到开心的吧?

    那么昭然若揭的恶意。

    墨天晔一声一声笑起来,干涩得仿佛是从胸腔里硬挤,带动声带。

    可不是吗?

    从一开始,林慕就说了,他是来报复的。

    书房内,墨天晔仰靠在自己的大椅上,手脚阵阵发寒,浑身如坠冰窟,窗外竹影斑驳,晃花了室内的灯,一时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也不知……今夕是何年。

    不等他回神,另一段记忆也被插入进来。

    那是……

    青年

    俊雅的脸刚浮现出来,却不是平时那般从容温和,而是衣衫褴褛,躺在一间破旧小木屋内,失去手臂,浑身碾碎一样疼痛……

    门外弟子拍门声更大了,显然是等久了有点着急,“掌门,云归长老回来了,他说有急事找您,您在里面吗?”

    “……我在。”墨天晔咽了口口水,声音虚软到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定定神,重新说了一遍,“我在,你让他进来。”

    窗外不知下起了小雨,沥沥淅淅的声响一直连绵不断。

    寒凉夜风不断侵袭。

    黑夜里,一顶浅色斗笠于风雨飘摇中逐渐走近,书房门打开,兜里摘下,露出云归风尘仆仆的脸。

    几日没见,云归还是老模样,他独自一人前来,进门前照例喊了声,“掌门。”

    他的姿态从容,好像从没发生过决裂出走这些事,反倒是墨天晔有点尴尬,问道:“长老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我已经不是华弥仙境长老了,今日拜访,只是因为查到一些旧事,想告知掌门。”云归一顿,“不过掌门也未必想听才对。”

    墨天晔如何不知他意指何事,要是之前,他说不得又会上火,恼恨云归揪着这事不放,硬是闹得满城风雨,但现在……

    墨天晔浑身冷汗还没干,粘在身上,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

    疲惫由心而生。

    那样漫长而残酷的一场梦,耗干了他的精力,连发火都觉得提不起神。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说,我听着。”

    他出乎意料的平和态度让云归疑惑了一瞬,不过他的来意也不是和墨天晔吵架,没有深究,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册,递给墨天晔。

    “这是我刚才从藏书阁借阅来的古籍,请掌门过目。”

    熟悉的不妙预感又来了,颤栗从脊背攀升,墨天晔缓了缓,才伸手去接,手掌不易察觉地发颤。

    啪,华贵冰冷的铜花灯盏爆了个火花。

    墨天晔展开那份陈旧古老的残卷,一字一句看完,已是闭上眼,眼尾的皱纹不知何时又深刻了许多,老态毕露。

    书册的阴影落下,遮住了他越发不稳的手。

    云归安静地立在书桌对面。

    作为墨知晏的父亲和一手教导棠溪聿风的师尊,墨天晔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儿子和弟子有什么特异之处。

    有些事,墨天晔懂也就懂了。

    要是想装不懂,别人再怎么说都是没用的。

    墨天晔久久没有反应。

    云归心下叹息,看来这次还是要铩羽而归了。

    墨天晔心意已定,旁人轻易怕是劝说不得了。

    不过他和抚崧走这一趟,也不全是为了说动墨天晔,更多的,是归厝长老那样,想给死去的弟子找一个交代。

    “噗!”

    忽然,一口血毫无征兆喷了半张桌子。

    云归惊诧地抬头。

    他听说过他离开那天墨天晔吐血的事,但墨天晔修为高深,气急攻心吐口血而已,休息几天就行了,没什么大碍。

    可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同。

    墨天晔睁着眼就倒了下去,头磕在青石地砖上,嘴里的鲜血还没停,一口接着一口从喉咙里涌出来,半点没有停歇的征兆,浑身抽搐,尤其是肩膀,一阵一阵痉挛。

    墨天晔双手死死捂着胸口,力气大得硬生生按断了自己的肋骨,更加剧了伤势。

    脸上黑气隐隐浮现,迅速笼罩了整张脸,脸色快速苍白下去,脖子上隆起的血管迅速被染黑,眼睛里浮现出鲜红的颜色,状若癫狂。

    看着竟然像是……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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