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朝起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趴在绵软的毯子上从被窝里爬出来,柔顺的头发披在肩上。
他双眼惺忪,望着帐篷有些迷惘,明明昨日他是在火堆旁睡着。
淡淡的檀木香未消去,胥朝起闻着味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身旁有一盏温热的清茶。
他弯了弯眼,翻过身躺在枕头上,双眼微眯,很是舒适愉悦。
虞承洲是被冻醒的,他一觉醒来旁边的柴火早就灭了。他打了个冷颤,叹息看了一眼胥朝起的帐篷,又慢慢挪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天亮后,胥朝起说自己要寻故人,虞承洲点头,言自己也要寻财宝,二人就此分开,相约傍晚再聚。
洞窟的石壁上滴着冥水,胥朝起下去后,纸鱼们已经收集了不少沙,它们还挖出了些财宝给胥朝起攒着。
二胡君扫了胥朝起,叮嘱道:“莫要下冥水了,我一人来便是。”
他弯着腰,衣襟早已浸湿了。许是在冥水中泡了许久,他脚底浮动,险些要倒下去。
胥朝起见状连忙跳入水中,仿佛有千万根针扎入他的腿骨,胥朝起闭上双眼,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他喘息着走上前扶住二胡君,二胡君抚上额头晃了晃,也不再逞强,撑着胥朝起的手臂随对方一起到岸上。
二胡君缓了半晌眼终于不花了。
水中的老乌龟“啧啧”了声:“即便是渡劫尊者也不能在水中多泡,你小子倒好,每过几百年就来我水中泡上几日,你真当自己十恶不赦,赶着来冥水里受罚?”
胥朝起取出把扇子为二胡君扇风,又递给了老乌龟一把糖,老乌龟咬得嘎嘣作响。
两人坐了许久,外面的太阳越来越耀眼了,日光照入了水潭里,二胡君气息渐渐平缓,他看着水中倒影,忽然问道:“这应当是百年大比的秘境,你明日走?”
胥朝起眼中划过诧异,二胡君却低眉笑了:“我还是能分清秘境与现实,按理说此地不该成为秘境,怕是我又被用来当一把刀来刺激那位。”
胥朝起早就知道秘境有问题,却没想到秘境竟是被人换了!
二胡君站起身用法术将衣尾的冥水逼出,他拽着胥朝起的衣袖道:“我们一起寻沙的这几日,我知你聪慧,想必你早就猜出此秘境无解。以你之能,若是一心寻宝,稳是魁首,可你却陪我来捡这不知道该捡到何时的沙。
你既已真心待我,我也不会负你,随我走吧,我在荒沙上走了千百遍,早就知道珍宝在何处。”
二胡君欲牵胥朝起离开,胥朝起望着二胡君白皙的侧脸,他眼底有光芒在流动,似乎在想什么。
二胡君直接用法术带着胥朝起飞起,将荒沙上的宝物搜罗了一遍。
沙海上一阵又一阵的风刮起,无数珍宝凭空而起飞入空中。
而在地上正寻宝的弟子见到这一幕,不由望向云端,也见到了二胡君与胥朝起。
“那、那也是与我们一同秘境大比的弟子!”
“旁边那位背着二胡的人竟能腾云驾雾……”
“那位我见过,他之前还在我身旁捡过沙!”
“等等,他将所有宝物都送给了那弟子!”
“什么?!”“这么多宝物?”“我找了六日,连这堆宝物的零头都没找到!”
“为何二胡仙人要将宝物送与他,不送与我?!”
正在寻宝的虞承洲也见到了这一幕,他直起身子站起,也看到了二胡君身旁的胥朝起。
他摸着自己的储物袋,紧紧抿住双唇,心渐渐坠下,浑身绷紧片刻,忽然一种无力感涌上。
他静静看着胥朝起明媚的笑容,心中清楚为何二胡君要对胥朝起这么好。
因为进入秘境这么多弟子,唯有胥朝起一人会默默放下所有帮二胡君捡沙。
虞承洲吐出口气,他眼里多了迷茫,为何他当初不帮二胡君捡沙?
是他冷漠吗?不,是他算得很清,他知道自己即便帮二胡君捡沙,二胡君也不会给自己宝物。
那为何胥朝起捡了就有宝物?
胥朝起将宝物收好坐在了硬石上,他有些好奇:“难道每一位帮您捡沙的人,您都会送他们宝物?”
二胡君摇了摇头,他看向胥朝起的手掌,清寂道:“唯有你捡沙不戴手衣。寻常人怕冷,冻一两次后就知道戴手衣了。”
胥朝起怔了怔,道:“我怕他冷。”
二胡君道:“我亦是。”
二人沉默下来,胥朝起望向远方明月。过了不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胥朝起看去,原来是虞承洲回来了。
虞承洲是一人回来,他已经攒够了宝物,同伴却不够,于是同伴打算熬夜去捡。
虞承洲带回来些烤肉给胥朝起分了,他不由向二胡君瞥去,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夜晚愈发孤寂,胥朝起却蹲到了二胡君面前仰视对方,他声中含笑:“我明日就要走了,你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该回报你些什么。”
二胡君摇了摇头,正欲拒绝,胥朝起却压住对方的手,笃定道:“你会喜欢。”
二胡君顿了顿,最终颔首。
胥朝起让对方将装沙的盒子拿出来,二胡君因为信任胥朝起也是毫不犹豫取出。
胥朝起取出了一张赤红的符纸往上面滴了一滴血,手指蘸着血描绘着纹路。
空气中血腥味愈发浓郁,就虞承洲也站了起来,眼神变得凝重。
符纸发出红光,空中似乎有什么在嘶吼着,胥朝起将符纸贴在了盒子上。
霎时间电闪雷鸣,风云突变,大风掀起沙尘在空中卷起,红光越来越亮,照在了二胡君脸上。
二胡君的头发被吹起,风沙中传出了一道悦耳的嗓音:“阿让,近日可作出了什么好曲?”
盒子没有抱稳险些掉在了地上,二胡君怔住了,沙中似乎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身穿战甲躺在石头上,用手撑着脸对望着二胡君。
“阿让……”对方笑了:“你这是怎么了?我打了一天一夜的仗可累了,就盼着你的曲呢!”
二胡君低头连忙取出二胡,他慌忙调弦,眼眶却红了。
悠长的乐声流出,婉转悠扬,如月光般洒在沙砾上。
那着战甲之人却坐了起来,慌忙看向二胡君:“你这是怎么了?你别难过呀。”
他看着二胡君冻僵的手一下子就急了:“你可不要用你的手去碰沙,那玩意儿可冷了,你的手是拉弦的!”
二胡君低低地笑了,曲声不断,曲中意从苍凉到平和,最后竟有一丝久违的喜悦。
着战甲人渐渐放下了心,他好奇道:“阿让,这曲叫什么名字?”
二胡君笑道:“遇故人。”
着战甲人若有所思,但表面却装作散漫,二胡君拉着曲,他与二胡君说笑。
洞窟里的老乌龟听到动静,仰着脖子,顺着月光爬了出来走到胥朝起身边。
胥朝起摸了摸龟壳,再给老乌龟喂些糖。
老乌龟咬着糖道:“这小子好像像一个人。”
胥朝起低头看着老乌龟。
丝丝缕缕的二胡声穿到了荒漠的每一个角落,不少弟子抬起头如痴如醉。
二胡君拉了一夜的曲,他时而哀伤时而笑,松散的头发披在身上,眼角是干涸的泪渍。
战甲人也念了一夜的“阿让”,天亮了,战甲人的笑容也更明艳了。
他的身形渐渐虚无,二胡君早就放下了二胡,静静地看着他。
战甲人叹息了声,摇了摇头,无奈笑道:“阿让……我一久经沙场,受过了不知道多少伤的人会怕冷吗?”
他的笑声不减,直到消散在空气中。
战甲人消失了,二胡君抱着盒子垂着发,坐了整整半日。
直到他的气息渐渐回归,他收了盒子,有气无力地叫胥朝起道:“再陪我捡半日沙可好?”
胥朝起点头,二人下了洞窟,老乌龟紧随其后。虞承洲站在洞窟上,他深知接下来的事与无他无关,于是主动走远。
这次二胡君用法术护住了自己,还戴上了手衣,他道:“他更爱我的曲,我要护好我的手。”
胥朝起却没有戴手衣,他跟着捡了几粒沙,嘴唇冻得发白。
二胡君扫了他一眼,又低头捡沙:“我叫君让念,他叫顾还归。日后你若到西北之地来,我会护你。你是映天宗弟子?”
胥朝起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胥朝起犹豫片刻,打算说真名。他开口时,空气中仿佛有无尽的威压似乎在阻止他,风在用力将他压下。
他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胥朝起。”
二胡君停住了,一动不一动望向冥水。
这一刻整个秘境扭曲了起来,狂风呼啸,冥水倒流,这竟是破境之兆!
胥朝起放下手中沙慌张看向周围。
为何会破境?只是因为他向君让念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就会破境?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老乌龟突然笑起来:“诶呀!我想起来了,我还没老!”
因为破境,老乌龟的身形也扭曲了起来,但它苍老的声音却没有间断。
“这小子可不是第一个捡沙的人,之前有个人比他更狠!
好远了,八千年了吧?不对!是一万年前开始捡沙!”
胥朝起“唰”地一下将锐利的目光盯向龟影,老乌龟在大笑。
“哎,当年我还是只小龟,那人是个剑修,亲人死了,他就开始疯魔,不知寻了多少法子想要复活亲人。
然而亲人死得干脆,直接被雷劈了,连个渣都不剩,寻都无处寻。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就是在世间寻那人散碎的灰。
只是那人运气太不好了,君小子所念之人尚在西北境,那人至亲之人却散在了世间每一处。
啧啧,那也太苦了,他捡了两千年,才将心念之人捡了大半。
结果没想到,他当时修为高,又在二十七境颇有威名,一下子就遭到了世间大能忌惮。
后来上一任总境主用所捡之沙要挟那人,却没想到不小心打翻了盒子,甚至捻灭了不少沙,两千年心血毁于一旦不说,那人心念之人再无复生可能。
那位一下子就魔怔了,疯了,持剑杀了过去。
总境主本以为手下大能无数,怎么也能挡住那位,却不曾想那几日天上血流成河。
成千上万的大能皆死于剑下,甚至数百位渡劫期大能灰飞烟灭。
总境主和他的手下被杀得一干二净,南境同血洗一般。自此世间少有厉害的大能,直到数千年后,二十七境才慢慢缓过来。
那位杀了总境主,成了理所当然的二十七境之首,宗门也搬到了南境。
只是那位从那儿起孤冷了起来,他一人独住仙宫,很少下界。自此,世间少有人说起他了……”
胥朝起不知何时眼眶空了,他捂住绞痛的心脏瘫靠在石壁上,双目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