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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雨水(六)
    雨水(六)

    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t冬天, 哪怕宮人們鏟冰鏟雪很是勤快,不過一個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嚴絲合縫地覆蓋起來, 碩大的冰溜子垂挂在檐角, 被早上薄薄的日光一照,是一種浸透寒氣的晶瑩。

    此時下了早朝,百官們結着伴從金銮殿裏出來,趕緊從宮人手裏接來厚披風裹在身上,好在階上的冰雪被及時鏟過了, 不怎麽滑腳。

    “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麽了,聽說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斷,積雪足有數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該是個常年炎熱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 雪災一回又一回地報上來,那麽多的百姓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一位官員與相熟的同僚一邊往階下走, 一邊嘆氣:“如今在這個當口加稅, 只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聲,随即又低聲說:“西北打着仗,好幾個地方又有雪災, 朝廷如今是真沒錢了, 如今也只能苦一苦那些沒遭災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難處大得很, 我大燕百姓理應與咱朝廷風雨同擔,一塊兒将這難關給跨過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暫時停戰了嗎?”

    那官員想着方才在金銮殿中的情形, 擡起頭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劈頭蓋臉地砸來人的臉上:“哪怕是在苦寒的草原上生活慣了的達塔人, 他們也不能抵抗這樣駭人的嚴寒,如今他們與咱西北大軍隔着一個萬霞關僵持着,看樣子,兩方都想先熬過這個冬天再說,陛下一定要在此時加稅,真的是為了西北的軍費嗎?”

    他的聲音很輕,哪怕是身邊交好的同僚也沒聽得清楚。

    “秉儀!秉儀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這樣一道聲音落來,官員才回過神就見一道緋紅的影子很快掠過他身邊,他與同僚趕緊停下,才低下頭,又有另一道緋紅的衣擺很快拂過,他們二人順勢往底下望去,只見那蔣閣老提着衣擺很快下去,将另一位馮閣老給攔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說些什麽,他們也沒敢多看,更不敢去聽,趕緊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如今又在內閣當中,你在外頭能不能穩重些?”蔣牧被寒風吹得太陽穴刺疼,攔下來馮玉典便深深地嘆了口氣。

    宮人追來将披風恭敬地奉上,馮玉典一把扯過來,遮住自己官服後面被冰雪浸濕的一片痕跡,早上在階上摔了一跤,他到現在屁股都是疼的。

    宮人很快離去了,蔣牧拉過馮玉典,兩個人一道往露臺底下避了避,蔣牧這才又開口道:“秉儀,方才在朝上你怎麽能頂撞陛下呢?”

    “難道你也認同此時加稅?”

    馮玉典聲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清楚嗎?沒遭雪災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災的好,這都多少個災年了,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如今還有雪災,上蒼不仁,生民日苦,此時加的不是稅,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說了是上蒼不仁,天要降災于世,而西北亦有兵禍為患,哪怕如今停戰,可誰知道這個冬天過去,又是什麽情形?”蔣牧試圖讓他冷靜些,“秉儀啊,先帝爺抄幾個世家勳貴才勉強補齊了之前的軍費,可咱們還得未雨綢缪啊,達塔人不會死心的,天災只會催生他們更加猛烈的掠奪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為了軍費嗎?”

    馮玉典壓低了聲音,他盯住蔣牧:“難道不是因為內帑沒錢,辦不起皇太後的聖壽節?”

    “秉儀!”

    蔣牧立即按下這話頭,二人之間倏爾只剩下風雪呼嘯之聲,片刻後,蔣牧嘆了口氣:“你老師已經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這張嘴。”

    聽他忽然提起老師,馮玉典胡須顫動一下,他想起來老師的孫兒還在西北偏遠的密光州,這個冬天,燕京都這麽冷,也不知道密光州會有多難熬。

    “子放,內閣中的幾位,陛下最忌諱我。”

    馮玉典呼出一口白霧:“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輕易改變的境況,王固那個老東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如何将我們這些蓮湖洞的給清除出內閣,說不定哪天我……”

    “胡說什麽?”

    蔣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臉:“我知道你為人忠直,今日朝上無人敢反對加稅,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戶部的賬沒人能說得清楚,稅銀到了賬上再大也是一個數字,六部用一用,數目就少了,以至于虧空多了,要填補這個大窟窿,加稅是最直接的辦法,戶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這個窟窿就能松口氣,你跟他們吵,哪裏能吵得過?更重要的是,聖上的心在他們那頭,他們也不過是幾片雲而已,雲,都是随風走的。”

    壽康宮中銀炭燒得正旺,卻沒有一點煙,将整個內殿裏烘烤得溫暖如春。

    姜寰下了朝便過來與皇太後一道用早膳,皇太後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讓宮娥重新給她梳了一個發髻。

    “先帝爺是節儉慣了的,很少宴飲,他的萬壽節向來也是一切從簡,除了明園之外,吾還沒見過他有什麽大的花費,連在衣食上也很是儉省。”

    劉太後坐在鏡前看着宮娥方才給她梳理好的發髻,手中摸着一支鳳鳥銜珠金簪:“先帝爺不僅自己儉省,亦不許後宮奢靡鋪張,因此吾便也跟着先帝爺一塊兒節儉了半輩子,皇帝你如今有這樣的孝心,肯替吾大辦今年的聖壽節,吾心裏自是高興的,但吾聽說,朝裏有人不贊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過什麽聖壽節。”

    姜寰看着鏡中的劉太後:“這是兒子一早與您說好的,兒子是皇帝,怎能對您言而無信呢?”

    劉太後看着鏡前擺了一案的金珠寶飾,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氣度:“吾是想有一個像樣的聖壽節,可吾也不想被朝臣們戳脊梁骨。”

    “誰敢?”

    姜寰這幾日被鄭鹜他們那些人煩透了,但他在劉太後面前還是竭力冷靜了點:“您在後宮裏吃齋念佛十幾年,從前跟着先帝儉省慣了,如今您是皇太後,您的兒子是天子,我要為您大辦一回聖壽節,又有何不可?”

    劉太後唇邊浮出了點笑意,但她的目光透過鏡面打量着身後的姜寰半晌,卻忽然道:“寰兒,你怎麽不蓄須子了?”

    姜寰神色一滞。

    “記得你從建安回來蓄了很長的須子。”

    劉太後淡淡地說。

    這一瞬,姜寰仿佛在鏡中看見自己的下颌冒出來青黑的胡須,他一下擰起眉頭。

    “吾記得從前與你說過,你與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須,就更像了,”劉太後唇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她淩厲的眉目多添了幾分愁苦,“你沒辜負吾的苦心,知道該怎麽樣在你父皇面前争。”

    “母後!”

    又是這樣的眼神。

    姜寰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父皇臨終的時候,在母後讓他蓄須的時候。

    “若花若丹還在,她做了皇後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業雖不可能填得平國庫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內帑多少也還能有些盈餘,別輕看那些積蓄百年的世家大族,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他們能夠延續至今,足見其根深樹大。”

    劉太後眼裏那點溫情化為一種惋惜:“這樁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給你的一把鑰匙,你卻将這鑰匙弄丢了……”

    “夠了!”

    姜寰猛地打斷她。

    劉太後似乎被他忽然的這一聲吓了一跳,擡起眼簾正見姜寰那張光潔的臉上陰晴難定,他深吸了一口氣:“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一個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麽?”

    “朕說要給您大辦聖壽節,便一定大辦。”

    姜寰并未在壽康宮中久留,回到萬極殿中,他便立即讓劉吉捧來一面鏡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着鏡中的自己。

    目光掠過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着臉:“劉吉,拿刮刀來!”

    劉吉趕緊讓宮人去取來刮刀,哪知姜寰并不要他幫忙,而是自己對着鏡子刮起來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陰沉。

    他想起父皇臨終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就連他的母後也是這樣。

    “你們都不如顯兒。”

    這樣一道虛弱無力的喟嘆如魔音般響徹姜寰的耳畔,劉吉忽然驚叫一聲:“陛下……”

    姜寰回神,發覺鏡子裏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t,他憎惡似的看向手裏沾血的刮刀,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他已經是皇帝了,他是這天下之主,可母後,為什麽仍要以那樣的眼光看他?

    鄭鹜,蔣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見劉吉姍姍來遲,作揖請他們進殿裏去,鄭鹜卻不忙先行,拉住劉吉問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劉吉聞言看向鄭鹜,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銳陰柔的嗓音懶洋洋的:“是啊鄭閣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紅,昨兒晚上就拿給陛下瞧了。”

    劉吉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手裏握着批紅的大權,又兼着東廠提督一職,哪怕是在這二位閣老面前才作過揖,他亦不減半分傲慢,畢竟如今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內閣的票拟仍要經過司禮監的手。

    他這一番話好似什麽都沒明說,但鄭鹜心中卻略微有了點底,他大約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見是為了什麽,他也不在乎劉吉這分傲慢,只對劉吉點了點頭,道:“多謝。”

    姜寰在禦案後坐,鄭鹜與蔣牧、王固三人進去便俯身跪拜,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方才聽見皇帝道了一聲:“起吧。”

    蔣牧一擡頭,目光陡然觸及皇帝下颌處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見皇帝一手擱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點了點,道:“聽說密光州的糧道修好了?”

    “是,陛下。”

    蔣牧忙斂眸,低聲應道。

    “這個喬意誠。”

    姜寰睨着折子上的墨字:“他的這道折子,話裏話外都離不開陸雨梧。”

    “啓禀陛下,”

    蔣牧拱手說道,“陸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糧道,那樣一個地方,人如散沙,那喬意誠在折子上也說,密光州的人窮苦慣了,除非糧道可以給他們帶來什麽好處,否則他們絕不會甘心出力,因此陸雨梧要聚起這些人心來實在不容易。”

    姜寰自然知曉陸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修出一條糧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陸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個喬意誠一起修什麽糧道。

    但這糧道還是修成了。

    姜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蔣牧旁邊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開恩,才給那陸雨梧這将功折罪的機會,而今糧道已成,可臣聽說,那些鹽商懼于密光州的兇惡之名,哪怕有了這條道,他們也實在不敢貿然踏足密光州那種地方,那這糧道修來,又有何用啊?”

    蔣牧聞言,立即道:“守元,喬意誠的折子你不是也看過了麽?那些密光州人想擺脫窮苦的命運,因此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存于此糧道之上,而今糧道已成,他們有心在藤石築城,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險,但密光州卻需要重新築起來一道天險,以防備達塔人再次繞後偷襲,藤石若能修起一座軍事防備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軍後方無憂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風可以改易,名聲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為利往來,走密光州的糧道可以讓鹽商節省時間,他們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開市,聚起四海人煙,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擺脫閉塞,落後之境況,”蔣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軍之策,西北軍民都将感激陛下浩蕩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心說好你個蔣子放,拍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會捧。

    姜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萬極殿中安靜了半晌,三位閣老屏息而立,好一會兒方才聽見禦案後傳來皇帝的聲音:“誠如蔣卿所言,藤石築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這麽一塊地方在輿圖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後方軍備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個地方民風彪悍,陸雨梧他能将差事辦得這麽好,實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築城,想來也離不了他。”

    此話一出,殿中一靜。

    那王固反應過來,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極是,密光州人由窮生惡,而陸雨梧既然有這樣的本事可以制得住局面,那麽藤石築城一事自然也離不了他才是,若真換了人主持此事,只怕還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來看,不若便讓那陸雨梧繼續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确保藤石城順利修建。”

    蔣牧一下擰起眉:“這怎麽能行呢?守元,你難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過一道聖旨說糧道修好後,便對陸雨梧委以他任。”

    “這我自然沒忘,”王固說着,又看向禦案後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為陸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辦得好,所以讓他繼續留在那裏為陛下效力,這又有何不可呢?這是賞,又不是罰,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變,那就不是吃人的窮山惡水了,也不是什麽流放地,陛下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對他寄予厚望啊。”

    蔣牧神色冷了些:“要想改變一個窮惡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這一輩子的打算。”

    陸雨梧方及弱冠,可禦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面前這個王固,他們就想将這個年輕的孩子徹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日的風沙裏。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實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蔣卿你也說,修糧道,築藤石城是惠民利軍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為,留他在那裏亦是一種重用,喬意誠是藤石縣令,朕亦可以讓他陸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姜寰輕擡下颌,那道血痂在燈燭映照之下,顏色殷紅。

    蔣牧聞言,心中一緊,他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讓陸雨梧繼續留在密光州了,正是此時,他忽然聽見一道聲音:“陛下不可。”

    竟是進殿後便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鄭鹜。

    一時間,蔣牧與王固,以及在禦座之上的姜寰都将目光落在他一人身上,鄭鹜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啓禀陛下,改換糧道本是為修內令行方便,為的是讓慶元的鹽商們能夠盡快将軍糧運送至邊關,而今密光州的糧道已成,鹽商們即便初時不願,但節省時間就是節省成本,他們當中只要有人先一步踏足密光州,後面的人緊接着就會跟上去,而密光州所處位置已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丹岩天險不成險,連大将軍譚應鲲亦因此而憂心,陸雨梧提議築城擴充軍備,可以說是解決此禍患的一劑良方,而今藤石築城的消息已傳遍西北軍中,若西北大軍能以藤石為糧倉,則我西北将士們亦能安心抗敵。”

    “所以呢?”

    姜寰凝視他。

    鄭鹜繼續說道:“此前陸雨梧在密光州丹岩之下抵抗達塔鐵騎九日整,無論是密光州人還是西北的将士們,他們都因此而認識了這個人,您先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下旨令他在密光州修糧道,他做到了。”

    “但您別忘了,他到底還是因為流放之罪而去的密光州,您若還要将他留在密光州,哪怕是做個知州,在天下人眼中,這亦不能算是一種獎賞,而是非難。”

    姜寰臉色微變。

    那王固在旁見此,忍不住開口:“鄭閣老此言差矣,陛下賞罰分明,實為仁德之舉,又何來非難之說?”

    “陛下仁德如天,本無非難之意,”

    鄭鹜神情沉穩如舊,擡起頭來,“但并非天下人都能懂得陛下這份苦心仁心,我等身為人臣,又如何能讓陛下遭此非議?何況……”

    鄭鹜頓了一下,才意味深長道:“何況陸雨梧也算身份特殊,先帝曾言,修內令為利國強軍之本,陸公雖死,而修內令卻不能死,但陸雨梧是陸公之孫,且不說西北軍中有多少人看重這修內令,就是慶元的鹽商們也指望着修內令頒發的鹽引,若陛下還将陸雨梧留在密光州,那他們也許就會心生恐慌,怕先帝一去,修內令便不穩了,再有一些有心之人,則會認為他們有推倒修內令的可能,若真如此,屆時亂起來,先帝一生的心血豈非白費?”

    蔣牧在旁越聽越心驚,這位鄭閣老不愧是先帝選中,直接躍升首輔的人,他語氣平平,卻字字如刀,出鋒淩厲,直指要害。

    修內令非只是陸證的心血,它更是先帝的t心血,而他們這幾位親耳聽過遺诏的閣臣都知道,這位年輕的永嘉皇帝是在先帝靈前立過誓的,絕不能動修內令。

    修內令被清清楚楚寫在了遺诏之上,足見先帝的未雨綢缪。

    王固的臉色有些差,他不知道鄭鹜磨了多久的刀,到今日,這把刀鋒利極了,他顯然是做足了準備,無論如何也要将陸雨梧從密光州那攤爛泥裏拉回來。

    “陛下善待陸雨梧,便是安定人心,穩固修內令。”

    鄭鹜俯身再拱手,沉聲說道。

    詭谲波濤在萬極殿中無聲暗湧,姜寰眼底積蓄雷雨,他怎麽會聽不出鄭鹜在提醒他什麽,先帝将修內令寫在了遺诏上,而他接過這皇位,若有任何不利于修內令的舉動,便是對先帝不孝,再往大了說,便是有損社稷。

    良久,姜寰強壓怒意,道:“好啊,那你說,朕該讓他去哪兒才算善待?”

    “陛下,如今各處官員任職暫無缺口,只有汀州知州上個月致仕,這個缺暫時還無人補上。”

    鄭鹜身兼吏部尚書,對這些任職調動十分清楚。

    “汀州?”

    姜寰盯住底下的鄭鹜,撐在案上的那只手緊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讓他去汀州。”

    鄭鹜與蔣牧、王固三人出了萬極殿,姜寰便将禦案上的所有東西給掃了下去,他連砸幾個瓷器,殿中的宮人噤若寒蟬,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劉吉在旁,心裏也有點犯怵,趕緊低聲讓宮人們收拾地上的狼藉,姜寰一腳踢倒一個正撿碎瓷片的宦官,碎瓷紮進宦官的手掌裏,血淌出來,他卻連大聲呼痛也不敢,忍得渾身發顫。

    忽然間,姜寰卻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他站定,莫名笑了一聲,神似癫狂,喊道:“劉吉,讓細柳過來!”

    劉吉不敢耽擱,趕緊出去找人。

    細柳是從乾元殿中的密道過來的,但從乾元殿到萬極殿的這一路上風雪彌漫,她踏進萬極殿,身上積了層薄雪,殿裏迎面而來的暖意融化着她鬓邊的雪意,水珠順着她耳邊的淺發滴落。

    “陛下。”

    細柳俯身作揖。

    姜寰坐在禦案後,手中捧了一碗熱茶,那熱煙上浮,他在這煙霧中擡眼看向底下那披霜簪雪的紫衣女子,慢慢地抿完了一口茶,他方才開口:“朕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陛下請說。”

    細柳半垂眼簾。

    姜寰一擡手,那劉吉立即将茶碗接了過去,姜寰不緊不慢地開口:“不久之後,将有一人上任汀州知州。”

    姜寰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朕要你去殺了他。”

    細柳眉峰微動:“不知此人是誰?”

    “陸雨梧。”

    姜寰一字一頓。

    細柳一下擡起眼簾,迎上姜寰的目光,他眼底似有幾分玩味,又混合意味不清的惡劣,他始終注意着她臉上一分一毫的神情變化:“怎麽?認識他?”

    楊雍說,她什麽都忘了。

    姜寰此時看着她,發覺她臉上仍舊一絲表情都沒有,連那雙眼也依舊清冷無波,一點漣漪都沒有。

    “只是聽過這個名字。”

    細柳淡聲道。

    姜寰始終沒能從她那副眉眼之間發現任何端倪,半晌,他輕擡下颌:“細柳,不要再讓朕失望,花若丹至今下落不明,這本是你的失職,你去汀州取這個人的性命,是朕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若你再辦砸了這件事,那麽朕便會好好想想你是否還擔得起紫鱗山這份重任,你是先帝親自定下的山主,朕自然不會讓你卸任,但你做不好的事,朕會讓旁人來做。”

    細柳當然明白姜寰這番話是什麽意思,若她不能完成汀州的任務,陳宗賢的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伸進紫鱗山,到那時,她雖還是個山主,可到時紫鱗山誰說了算,卻不一定了。

    “細柳明白。”

    細柳神情冷淡,俯身拱手。

    姜寰坐在龍椅上,看着她轉身朝殿門外去,她衣擺上沾着濕潤的雪水痕跡,外面漫天的雪意很快籠罩她的身影。

    她竟然沒有一點猶疑。

    姜寰想起當初在明園當中,陸雨梧曾替細柳喝下的那杯酒,他眼底浮出一分譏諷,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去,姜寰在萬極殿中召幸賀皇後。

    子夜時分,賀皇後方才從萬極殿出來,她一張臉煞白,被宮娥扶上擡輿,寒風襲來,猛灌入袖,宮燈照見她白皙小臂上交錯的血口子,甚至還有青紫見血的咬痕。

    她一下按住衣袖,垂下一雙通紅的眼,啞聲讓宮人們快送她回長定宮去。

    陳宗賢便是在此時趁夜入宮,姜寰沐浴過後,穿了一身龍紋常服在萬極殿中見他,此時姜寰的心情似乎平複了許多,隔着一道簾子,瞥了一眼跪在那兒的陳宗賢:“陳卿,你真是可惜了,若你還在內閣,朕該有許多差事要交給你去做。”

    怕沖撞天顏,陳宗賢一如往常那樣在臉上裹了一道長巾,他低着頭,說:“臣雖致仕,卻依舊是陛下的臣子,只要您有旨意,臣必當赴湯蹈火。”

    “你是為朕着想的,”姜寰看着他片刻,不鹹不淡,“若內閣當中人人如你這般,朕也就省心多了,朕只不過想給朕的母後風光大辦一回聖壽節,那個馮玉典便吵得朕頭疼。”

    陳宗賢道:“陛下為皇太後辦聖壽節,本是為盡孝道,馮閣老那個人臣是知道的,他是個直脾氣,大約是因為內帑沒錢,一時情急,才會沖撞陛下。”

    “你還知道替他說話。”

    姜寰心裏煩,臉上的神情也不耐:“朕才登基多久這內帑就沒錢了?”

    “臣記得,當初修建護龍寺,一部分是戶部撥款,另一部分是先帝爺從內帑裏掏的錢,”陳宗賢說着,嘆了口氣,“哪曉得這護龍寺到底也沒修成。”

    “臣聽聞您已下旨,讓陸雨梧去做汀州知州?”

    他又問道。

    提及此事,姜寰臉色一沉,隔着簾子,他睨着外面的陳宗賢:“你猜,他去了汀州之後,那塊地方會不會很熱鬧?”

    陳宗賢眉心一跳,聽出這弦外之心,他立即跪了下去:“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哪裏知道官場上的深淺?即便是去了,不該他湊的熱鬧,他也是湊不成的,但若他一定要上趕着去湊,臣以為,倒不如将他當成一顆棋子來用。”

    “死棋?”

    簾內,姜寰看着他。

    陳宗賢低着頭:“死棋。”

    姜寰滿意一笑:“朕已經下令,讓細柳去汀州除了他,在那之前,你便做好你該做的事。”

    “細柳?”

    陳宗賢擡起頭。

    “陛下,她絕不會殺了陸雨梧!”

    他說道。

    “不,”

    姜寰搖頭,意味深長,“她若還想坐穩紫鱗山主的位子,就必須殺了陸雨梧。”

    陳宗賢乘轎出宮,一路燈火昏暗,他整個人都隐在轎子當中,如同一只見不得光的怪物,他懷着幽暗的心緒回到府裏,陳平提燈來迎,又為他除去披風,倒來熱茶。

    “陳平,讓他們在汀州暫時收好手腳。”

    陳宗賢捧着熱茶卻沒喝,聲音裏透着一股疲憊。

    陳平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道:“老爺,那陸雨梧真要去汀州?他去了那兒,若是……”

    “汀州不是那麽好待的地方,那兒從來都是一灘渾水,無論誰去,也清不了,”陳宗賢摘下臉上的長巾,半邊臉頰上的燙傷凹凸不平,“咱們也是沒辦法,皇太後的聖壽節需要不少銀子,內帑裏不夠,就只能咱們去找。”

    “陸雨梧去了那兒也好,”陳宗賢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他的神情冷極了,“先帝當初定下花家女為皇後,很難說不是因為她背後的花家,花家在汀州是個百年的世族,慶元鹽政上也有他們的勢力,我們倒不妨趁此機會,借陸雨梧這顆棋子,鏟除花家,如此才好掌握慶元鹽政。”

    “老爺您的意思是?”

    陳平問道。

    “萬一,陸雨梧死在汀州,再萬一,他的死與花家脫不開幹系呢?”

    陳宗賢哪怕此刻沒有照過鏡子,他閉上眼也能清晰地想見自己的這張臉:“我讓費聰去挑他的手筋,本是想讓他也嘗一嘗我所受的滋味,哪知道費聰這樣無用,竟然還是讓他毫發無傷地去了密光州,如今還是讓他做了官。”

    費聰當初回來,只說他引開了那枕戈營的統領徐太皓,卻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沒有,那些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如今看來,陸雨梧非但手筋無傷,還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讓他有命去,沒命還。”

    永t嘉三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徹骨,牧麗河也結着厚厚的冰層,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給周圍的百姓們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達密光州之時,陸雨梧正在牧麗河與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沒有穿厚重的披風,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塵灰,袖子都挽起來,因為取冰而用力的雙臂肌肉線條流暢分明,水珠沾濕了他右手腕部的細布,原本白皙的手因為長時間觸摸冰層而泛起來一層薄紅,連指尖都是紅的。

    “你爹呢?”

    陸雨梧修長的頸項滿是汗珠,他将冰放進岸邊小孩的桶裏,想伸手摸他的腦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濕潤發紅的掌心,還是作罷。

    “我爹在藤石那邊築城呢。”

    小孩兒說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嗎?”

    陸雨梧問他。

    小孩兒點點頭:“可以,我力氣可大了,當初抓羊全靠我!”

    陸雨梧聞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這個小孩兒正是當初坐在小墳包上等着他死的那些孩子當中的一個,也是後來跟他分食那只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過十一二歲。

    小孩兒見他笑,不由也笑了起來。

    他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南觀音山,忽然想起母親說,這位陸公子就像南觀音山上的積雪一樣聖潔。

    “恩公!”

    這時,一道聲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兒回頭望去,只見來人是那位穿着官服的喬縣令,他連忙跪下。

    喬四兒跑過來,沒防備面前一個孩子撲通一下跪了,他吓了一跳,卻顧不上許多,一把将孩子給拎起來,氣喘籲籲地喊:“恩公啊!聖旨,聖旨到了!”

    陸雨梧卻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将衣袖放下來,從冰面上走來岸邊,喬四兒放下那孩子,趕緊走過去:“恩公,聖旨上說,讓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啊!您是正五品官呢!”

    陸雨梧站定,日光淡淡地鋪了一層在他身上,鬓邊的淺發拂過他蒼白的臉頰,片刻,他擡起眼簾:“汀州……”

    那雙眸子黑沉,深不見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陸雨梧便要即刻啓程,翌日一大早,康祿便帶着紫金盟的人,和喬四兒,大武、興子、線兒他們等人一路将陸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來送。

    康祿早知道陸雨梧會走,但真到了這一天,他心中實在不是滋味,風沙飛揚,他喉嚨動了幾下,才發出聲音:“早知道不來送了,怪難為情的。”

    陸雨梧面上露了點笑意:“好了康祿,還會再見的。”

    康祿卻看着他,好一會兒,說:“雨梧,我要謝你,若沒有你,便沒有如今的紫金盟,咱們是永遠的兄弟。”

    但這話才說完,康祿就有點憋不住鼻子酸了:“咱們說好了,往後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來看看,到時候,到時候記得帶上你那三個心愛的姑娘,我還真的挺好奇的……”

    陸雨梧聽着有些不對勁,他眉心微動:“……什麽?”

    “恩公!”

    喬四兒卻在旁邊按捺不住,眼睛早包着淚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兩個人,将來總有一天,會将這墳場變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會做一個好官!”

    “意誠,你已經是了。”

    陸雨梧看着他,說。

    喬四兒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誠還記得您在堯縣時對我說,‘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雲’,如今意誠也盼您重上青雲,再也不要……受苦受難。”

    “我心中不苦,便沒有難。”

    陸雨梧輕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雖然偏遠,但亦有好處,朝廷裏的火怎麽也燒不到你這裏來,你好好修藤石城,将來有一日,去為更多人。”

    喬四兒心胸發燙,他眼含熱淚,卻是一笑,拱手:“是,意誠在密光州則為密光州百姓,将來無論在哪裏,亦為更多人。”

    陸雨梧亦擡手。

    風沙鼓動二人衣袖,康祿與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圍的百姓們都在旁靜靜地看着他們彼此相對,作揖。

    陸雨梧被陸青山等人簇擁着走出一段距離,密光州的百姓們仍在原地望着他,他回過頭,風沙裏,那些面容并未被這樣的灰塵淹沒,他們并不是吃人的怪物,他們從來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喬四兒忽然大喊一聲,又飛快地跑到他面前去,氣喘籲籲地說:“還有,還有……”

    “什麽?”

    喬四兒卻又有點躊躇,但到底還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那個,我覺得細柳姑娘就挺好的,雖然我總覺得您根本就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三心二意?”

    陸雨梧怔了一下。

    “康祿看着您練的字了,有三個姑娘的名字呢,”喬四兒撓了撓腦袋,有點尴尬,“我覺得依照細柳姑娘的脾氣,是不會允許您……那個……”

    陸雨梧忽然笑了一聲。

    喬四兒有點摸不着頭腦:“您笑什麽啊?”

    陸雨梧身上披着一件披風,他衣襟潔白,那張蒼白的面容上神情沉靜下來,風鼓動着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陳舊刀傷割開的紅痕,說:“沒有旁人。”

    從來就沒有旁人。

    西風凜冽,陸雨梧坐上馬車,辘辘聲響起來,他思及前些時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日子,也許他抵達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還會記得嗎?

    陸雨梧斂眸,神情不明。

    從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長的一程,陸雨梧抵達汀州,時值六月初,南方開始進入梅雨季。

    這日正是綿綿細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聽說是那前首輔陸證的親孫兒,先前因為被逆賊姜變牽連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樣吃人的地方!哪知道這人非但沒死在密光州,還在那邊防住了達塔人偷襲!”

    鴛鴦樓上,茶客們正熱鬧着。

    “要我說,這位陸大人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聽說人是昨兒到的,但咱這兒的其他官老爺還沒見過他人呢!這是三請四請的,才好不容易在今日将人請到對面的鶴居樓上,聽說是備下了一桌好席面哪!”

    “可不是麽?鶴居樓那樣的地方,什麽山珍海味沒有啊?看來咱這兒的官老爺們都不敢小瞧了這位陸大人!”

    朱紅欄杆邊上一張桌前,一道纖瘦的紫衣身影背對着那片熱鬧而坐,她手中端着一只茶碗,吹開邊沿熱煙,抿了一口。

    随即又擱下茶碗。

    茶客們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一邊盯着對面的鶴居樓看,有人忽然“哎”了一聲:“快看哪!是不是那陸大人來了?!”

    欄杆外煙雨朦胧,細柳循聲側過臉,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頂轎子停了,後面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為首的侍者有一張冰冷的臉,他伸手掀開那暗青的轎簾,裏面青色的衣擺微動,那個穿着官服的人從轎中彎身出來。

    桌上茶碗忽然被貍花貓碰倒,細柳站起身,伸手卻沒撈住它,它很快從欄杆靈巧地爬下去,一邊叫,一邊跳進雨水裏。

    陸雨梧聽見它的叫聲,卻下意識地擡眸順着它跳下來的方向往上看去,鴛鴦樓上,朱紅欄杆,那裏有一個紫衣女子負手而立,細雨沙沙的,周遭嘈雜,濕潤的雨霧更襯她眉目有一種濃烈的豔麗,那是一種陌生的豔麗。

    但陸雨梧看着她。

    貍花貓飛快到了他的腳邊,蹭着他的衣擺,親昵地叫着。

    鴛鴦樓上,

    細柳垂眸與他相視。

    她面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濕了桌上一封才從燕京送來,将将拆開的信件,洇濕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幾千裏,惟有兩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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