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五)
中山殿內香爐将熄, 燒盡的艾草殘存幾分餘味綿長。
楊雍立在階下,不動聲色地看着玉座之上那年輕女子,她分明擁有一副明豔灼人的五官, 那雙眼卻像是被寒露時節的雨霧濯洗過, 那份清冷好似浸透她的骨與肉,與她眉眼之間的豔麗形成一種矛盾又詭秘的風致。
不知道是不是中山殿內的燭火太暗了,襯得她皮膚冷白得像玉,于是她頸側那一道蜿蜒的傷疤顏色更濃,附着于她單薄的皮肉, 餘下一半都隐沒于她衣襟底下。
“你想見前山主?”
不知過了多久,楊雍終于聽見這樣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
楊雍看見她擡起手,雙指間夾着一只竹管,楊雍眉心一跳,當下明白自己發給手底下t帆子的密信落在了這位小山主手裏。
階上燈火幽暗, 細柳一手撐在膝上,傾身之際, 她整張臉都從昏暗裏顯露出來, 一側燈籠柱裏的光投落在她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聲音平淡:“楊雍,你想告我的狀?”
“楊雍不敢。”
楊雍拱手, 鎮定道:“只是屬下以為, 紫鱗山是程氏祖宗的心血,屬下生于紫鱗山, 長于紫鱗山,此生盡忠紫鱗山, 事涉山規改易,屬下只是想知道, 玉山主她是否知情。”
中山殿中倏爾一寂。
半晌,楊雍才見細柳站起身來,她臉上仍無表情,但楊雍卻沒由來的心中一凜,下一刻,只聽她道:“原來你也知道你該盡忠的是紫鱗山。”
細柳忽而站定,一雙清冷的眸子盯住他:“我還以為你心中只有先帝,從未将玉山主放在眼裏,而今,你心中是不是又該添一位先帝,從此我亦不必被你放在眼裏?”
楊雍卻擰了一下眉頭,有些訝異似的迎上她的目光:“小山主慎言!紫鱗山立山之初,便是為了拱衛皇室,您卻在此與屬下争論這些?紫鱗山本就屬于姜氏,屬下盡忠職守,何錯之有?”
“你這麽的忠心。”
細柳聲音淡漠:“那為何不早告訴當今聖上是我放走了花若丹?”
楊雍的面皮陡然抽動一下。
細柳居高臨下:“不要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此事,你楊雍有什麽樣的手段,這一年多我見識得夠深了,你若是只蜘蛛,那麽整個汀州都結滿了你的蛛網,周邊其他幾個分堂也跟你千絲萬縷的,我收拾起來着實費了不少勁,足見你本事很大。”
話至此處,細柳頓了一下,又意有所指似的,淡聲:“多少分堂主見了你,都得尊稱你一聲雍老,可他們不知道的是,你這麽德高望重的一個人,卻在汀州的那座巡鹽禦史府裏做起了管事,花硯做了多少年的慶元巡鹽禦史,你楊雍就做了多少年的花家管事……”
楊雍的臉色徹底變了,他一下擡起頭來。
細柳卻話鋒一轉:“兩個月前宮中死了一個妃子,說是得了急症死的,但得急症而死的人,身上怎麽會連一塊好皮肉都沒有?”
細柳說着,視線落在楊雍那張陰晴不定的老臉上:“花若丹若還在宮裏,今年與陛下大婚的皇後便不是賀氏,而該是她了。”
“楊雍,你也許對先帝夠忠心,但對咱們如今這位陛下來說,你對花若丹動了恻隐之心,便是對他不忠。”
細柳一針見血,剖開了楊雍那份隐秘的私心。
楊雍敏銳地覺察出她這番言辭底下的威脅,他心中一片陰寒,十分後悔自己從一開始就小瞧了這位小山主,否則他也不至于手腳根須全部被其折斷,只能乖乖來燕京向她低下頭顱。
“小山主。”
良久,楊雍嘆了口氣:“您到底要做什麽呢?整個紫鱗山都是皇家的,程氏為此付出了全族所有的血脈,只為了延續這份忠烈,我楊雍忠于先帝難道有錯?無論是我,還是您,忠于皇室,本就是我們的使命。”
“紫鱗山生來就是一把刀,是皇帝的刀。”
“我卻不姓程。”
細柳站在階上,神情平靜地凝視他:“但我既然做了紫鱗山的山主,那麽像你這樣的人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要麽死,要麽忠于我,先帝可以給你越過玉山主的恩寵,并不代表如今這位陛下肯給你,若他真的肯給,我亦有的是辦法讓你消受不了這份隆恩,別忘了,花若丹的失蹤可以是你在陛下面前拿住我的把柄,但也同樣是你對他并不忠心的鐵證。”
“還有,”
殿外有風吹來,細柳紫色的衣擺輕動,她輕擡下颌,“紫鱗山就算是把刀,它也該為天下人而利。”
楊雍瞳仁一縮,紫鱗山百年不見天光,在陰暗深邃的長淵裏消磨掉程氏一族的血脈,為帝王做盡陰暗之事,鞏固皇權。
四海之內的帆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都随着帝王的好惡而動,他們像魚,百年之內換過一批又一批,但他們本就是為了這些而存在甚至消失。
此刻,楊雍像是被她話鋒中的大逆不道鎮住了,臉上說不清是什麽神情。
“小山主,從前是我楊雍小瞧了您。”
半晌,楊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像是萬般無奈,意味深長地感嘆起來:“從您派帆子去羅州的時候我就該知道,您敢貿然插手韋添裕的事,絕不是什麽池中之物……”
“你看,”
細柳打斷他,一雙淡漠的眸子朝他看去,“你還是這麽喜歡多管閑事,楊雍,我警告你,選了我給你的生路,那麽以後你就改改你那毛病,不該你知道的,你最好不要過問。”
“我手裏有多少帆子,您不是都查清楚了嗎?”
楊雍苦笑一聲:“我多餘知道的,也就這麽一件了,如何敢再碰您的事呢?”
過了片刻,他又說:“小山主,若丹小姐的事,我早該謝您,出于忠心,我本不該由着她離宮,但出于私心,我卻……實在不忍。”
細柳随手将那竹管抛到他面前,随手将放在一旁的雙刀提起收回腰間,走下階去,不再看他一眼,繞開他往中山殿外去:“念在你才剛剛升任右護法,這張老臉還要顧一顧,這次我不罰你。”
今年的雪來得很晚,到十二月底才算真正下了一回,皚皚雪意蔓延整個年關,西北邊境的戰事卻并未因為這異常寒冷的冬天而休止,鄭鹜忙着給西北軍隊籌措軍糧,又因為從慶元到西北的運糧道太蜿蜒艱辛而犯了難,次輔蔣牧與吏部侍郎馮玉典趕在一月底重新修整了一下運糧路線。
永嘉二年二月初,韋添裕被斬首,緊接着便是一道聖旨發去密光州免除陸雨梧流放之罪,并賜金銀绫羅,因新的運糧道要經過密光州,特令陸雨梧暫留此地修整糧道,之後再委以他任。
去年年底的雪還覆蓋在與密光州遙遙相望的山脈上,如今已至初秋,密光州白天與夜裏的溫度差距更大,喬四兒他們已經有些習慣這裏的惡劣天氣了,身上總要有一件羊皮襖子,白天拴在腰間,太陽落山就将襖子穿上。
“咱……真要在藤石那塊地方修個縣城啊?”
康祿在火盆邊上坐着,聽見陸雨梧的話,心裏還有些打鼓:“不是只要修好運糧道就行了嗎?”
陸雨梧近幾日受了風寒,時不時地總要咳嗽幾聲,他面容清瘦而蒼白,身上披着一件披風,擡腕将桌上的輿圖按平整:“康祿,你憑什麽以為,你修好了糧道,慶元那些鹽商就會從這裏經過?”
康祿愣了一下:“路都修好了,他們為什麽不從這兒過?”
“密光州偏遠苦寒,又有密光州人茹毛飲血的聲名在外,若非被流放,絕無外人肯踏足此地。”
陸雨梧擡起眼簾:“你憑什麽覺得,那些鹽商會放棄從前相較安穩的遠道,來走這條充滿未知的近道?”
“喬大人他們幾個也不是流放來的啊,他們膽子就很大。”康祿看向喬四兒。
“……”
喬四兒連忙說道:“要不是恩公在這裏,我才不來呢!我還記得當時咱兄弟幾個,四頭驢子,進了密光州,就被人搶去了三頭,全給吃了!”
康祿撓了撓頭:“難道咱們修一座縣城起來,他們就肯來了?”
“重要的并非是什麽縣城,”
陸雨梧搖頭,“而是改易民風,正如從前密光州人不是不能養羊,而是各方勢力虬結,時常有幫派搶奪小戶家中的羊,如此一來,什麽人都去偷,都去搶,自然沒人肯養,反正養了也怕被搶走,倒不如自己也去偷,去搶。”
“是啊。”
康祿點頭,又說:“你說要那個什麽以嚴律治地方,如今有我紫金盟看着,雖說一時不能根治,但偷啊搶的人比以往少了許多,按照你的辦法,如今也有小戶願意養羊了。”
“但這還不夠。”
陸雨梧看着他:“移風易俗并非一日之功,密光州是苦寒荒蕪之地不假,但人若想将它變成樂土,卻也不是不可能,正如那些鹽商送糧草去邊關的同時,他們亦可在邊關豎屯,甚至開市,商人所過之地,皆可以為市,有了市,便能彙聚四方之氣,使之繁。”
康祿聽陸雨梧說着,目光又随着他那一根修長的手指移動,最終定在藤石,那上面有一條朱紅的劃線,象征着他們紫金盟傾盡全力所修建起來的一條t糧道。
陸雨梧繼續說道:“以往糧道寧願繞開密光州,不是因為它的苦寒荒蕪,而是因為被這些前因所催生出的惡果,密光州的窮與惡,從來不是山與水,而是人。而今達塔人既然可以越過丹岩,那麽丹岩便不能再稱之為天險,這條糧道,是西北大軍的命脈,也同樣是你們的,糧道在藤石,你們便以藤石為城,做丹岩之外的另一道天險,一則可以防備達塔人故技重施,二則,亦有望與天潭一樣,成為西北大軍的後方糧倉。”
“若真要論起來,”喬四兒看着輿圖片刻,說,“咱們這兒是比天潭還要方便些,若是真能修出一座藤石城,讓那些鹽商們肯踏足此地,說不定這裏以後真能聚四方氣,開天下市啊……”
康祿從沒想過那麽遠,生在密光州的人就像是生來就被流放了似的,外面将這裏形容成煉獄,一點也沒錯。
但他想了想,看向桌案後的陸雨梧,問:“真的……可以嗎?”
陸雨梧悶咳了兩聲,朝他颔首:“可以。”
外面風沙很重,沙沙地打着窗棂,陸雨梧卷起的衣袖還沒放下,一雙手臂結實有力,右手腕部被雪白的細布裹得很嚴實,沒人看到底下那道經年深刻的陳傷,僅有左手腕部無遮無蔽,指間總要握一支筆。
“恩公,您還是好好休息吧,”喬四兒看他又握起來筆,便不由說道,“如今糧道已經修得差不多了,說不定什麽時候朝廷的任命就要下來,到時您到別的地方去做官,可不能生着病去。”
“嗯。”
陸雨梧淡應一聲:“一會兒就好。”
他沒有放下筆。
喬四兒勸不住,誰也勸不住他,喬四兒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跟康祿兩個從書房裏出去,外面夕陽沉沉,喬四兒趕緊将羊毛襖子穿上,跟康祿兩個坐在空地的石頭上喝熱湯。
“喬大人。”
康祿手裏捧着熱湯:“陸雨梧也許就要離開這兒了,你會不會有點後悔到這兒來做官了?”
喬四兒轉過臉來,莫名道:“後什麽悔?”
“他走了,你可還得在這兒啊。”
康祿說。
喬四兒“哦”了一聲:“若沒有恩公,我哪裏讀得起書呢?即便是有幾個錢能讀上幾頁書,那也去不了蓮湖洞書院,我這些造化都是恩公給的,恩公識我賞我,但我這官卻不是為恩公而做的,你沒聽恩公說麽?修起來一座藤石城,到時我在朝廷裏也不是無名的縣令了,我是藤石縣的縣令!”
喬四兒說着嘿嘿笑了兩聲,伸手一拍旁邊康祿的肩膀:“雖說這地方是冷了點,但你康祿大俠對我不錯,還給老爺我羊湯吃,咱兩個就好好修藤石城,總有一日,天下人會知道,密光州不是墳場,而是福地。”
康祿不知道煉獄要怎麽樣才能變成福地,但他看着身邊這位縣令老爺,身上穿着官服,外面還裹着一件羊皮襖子,看起來髒兮兮的:“你知道紫金盟為什麽叫紫金盟嗎?”
“為啥?”
喬四兒一邊吃羊肉湯一邊問。
“以前還不叫紫金盟,我雖然從小就在這片摸爬滾打,撐死了也就是一個小幫老大而已,”康祿喝了一口湯,又笑哈哈地說,“那個時候成天趴在黃沙裏,有一天做夢的時候夢見沙子變成了金子。”
康祿從小就是想當大俠的潑皮,他說:“如果不是陸雨梧,我可能還不敢想有一天能住到這個寨子裏,你是不知道,那個時候密光州亂得很,能住在這南觀音山下面,是多少人不敢想的。”
喬四兒一頓,他不由問道:“恩公他……當初來這裏受了很多苦嗎?”
“你們外面的人來這兒,吃一口沙子都覺得是苦的。”
康祿說着,想了想又道:“但是,他是真的很不容易,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他一個人在想吃了他的小孩堆裏待了半個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樣讓那些本來就餓得眼睛發綠的孩子分給他東西吃,後來他請那些孩子吃了一整只羊,那只羊是我的。”
“他身上太多傷了,新的舊的,大約是在遇見那群孩子之前,還有其他人也打過他的主意,”康祿回想起那個時候,陸雨梧身上沾着羊的鮮血,他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卻比密光州任何人都要明亮銳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他後來對我說,他花了半個月厘清密光州的各路勢力,最終選中我。”
“我帶他回去,他腳上的鐐铐反複磨破他的腳腕,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是血,”康祿擡起頭,望向天邊的殘陽,“但是他一聲不吭,沉默得不像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後來我幫他砍開了鐐铐,他才說了一聲謝謝。”
康祿摸了幾下自己卷卷的頭發,又說:“說實話,我不是沒見過流放過來的犯人,那些人要麽自己病死,要麽被人打死,他們也許從來的路上就已經開始絕望,但陸雨梧不一樣,他來的時候并不絕望,也無時無刻不在求生,好像哪怕只要有一絲可能,他也可以堅持得下去。”
“他手上和腳上的傷太重了,我也沒什麽好傷藥給他治,但是好在沒兩個月便有他的一個朋友找來了。”
說着,康祿猶豫了一下,“應該算是朋友吧?那個人對陸雨梧很好,但陸雨梧卻并不願意理會他,繞是這樣,那個人也留了下來,他帶的傷藥很好,但是陸雨梧右手的手筋實在沒救了。”
康祿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地方值得被陸雨梧看中,直到他順利除掉那個常年與他作對,一直企圖吞掉他所有人馬的黑水幫老大,他方才真正見識到陸雨梧的手段。
小幫如魚蟲,張口也吃得下去,但稍微大一些的勢力,陸雨梧帶着他假意投靠過,也趁機反水過,是打是和,什麽時候走哪一步,康祿糊裏糊塗地就跟着他那麽過去了,陸雨梧從沒藏在後面過,而是跟他一起風風雨雨的,精準地算好每一步。
住進這座南觀音山下的寨子裏的第一日,康祿問過他,為什麽要搶他的羊,而不是別人的羊,他記得那天陽光很好,可是那少年身上有累月的清寒,他清瘦極了,卻因為與康祿打打殺殺日久,一副少年溫和的身骨亦蛻變出鋒利的模樣。
“你身上有一種俠氣。”
少年慢慢地用墨錠在康祿送的那個寶貝破硯臺裏就水研磨:“這裏的人殺人殺得多了,他們就不會覺得生命可貴,吃人吃得多了,他們就會變成怪物,你立幫只守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你殺人,只憑快意恩仇,你還不是個怪物,還保有你的良善。”
如果不是他說,康祿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算個良善之輩。
身邊人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康祿吓了一跳,他碗都差點沒端住,沒好氣道:“喬大人,你做什麽呢?”
喬四兒含着兩包淚,吸吸鼻子:“我想到,那個時候我恩公在這裏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呢?我就算心裏難過……也還是每頓都吃兩大碗米飯!我真他娘的不是人哪!”
他捶胸頓足,使勁反省。
“……”
康祿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口喝光了熱湯,看了一眼書房那邊,想起了點什麽,他湊近喬四兒,神秘道:“哎,喬大人,你知不知道陸雨梧心愛的姑娘們?”
“……們?”
喬四兒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細說,什麽叫……們?”
康祿看他那副樣子,知道他不信,便在自己懷裏掏啊掏,掏出來一個紙團,他一邊展開,一邊說:“這是我趁陸青山那小子不注意,從桌子腿兒底下順來的。”
他将皺巴巴的一張紙展開來,遞到喬四兒面前,下巴一擡:“陸雨梧他練字老是練這些,你看看,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喬四兒也好奇極了,定睛一看——
細柳。
圓圓。
周盈時。
他面皮抽動了一下:“呃……”
康祿拍了拍他:“怎麽樣怎麽樣?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是。”
“陸雨梧這小子,想不到他還挺嘿嘿……”康祿激動地挑眉,“雖說我不識幾個字,但這看起來……得是三個姑娘吧?你認識嗎?”
“認識。”
喬四兒撓了撓腦袋:“……但我只認識一個。”
細柳姑娘他知道,堯縣一別,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但是,剩下的兩個都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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