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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寒(五)
    大寒(五)

    夜風吹松動, 一道圓窗映月,冷淡的月輝無聲鋪陳窗棂,房中無燭, 晦暗的一片濃影裏, 那少年衣衫淩亂,緊扣床沿的手指節泛白,手背冷白的皮膚底下青筋分縷暴起,他的脊背猶如緊繃的一張弓,月影照他烏濃長發宛如綢緞, 淩亂披散,汗珠順着他額角滑落,隐沒于修長頸項,沾濕潔白的衣襟。

    “小陸大人,奴婢給您送水來了。”

    外面忽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

    好一會兒, 門外的宦官才聽見裏面傳出一道沙啞的聲音:“進來。”

    幾個宦官不敢耽擱,連忙将浴桶擡入房中放下來, 隔着一道簾子, 他們辨不清內室裏的境況,一名宦官小心開口:“大人,可要奴婢點燈?”

    “不必。”

    簾內那道聲音越發得啞:“出去。”

    原本宦官還有心提醒春寒之時, 冷水沐浴恐怕傷寒, 可聽見這一聲,他哪還敢多說什麽話?連忙招來幾人, 一塊兒出去了。

    房中寂靜下來,陸雨梧的氣息越發深重滾燙, 好像一團濁氣在胸,他有種喘息不能的錯覺, 他竭力維持着神志,赤足下榻。

    他一邊掀開簾子出去,一邊脫下來那身緋紅的官服,內袍雪白,幾乎被汗濕,他手指勾開衣帶,最後一道結卻怎麽也解不開,他呼吸稍急,手上動作越快,那繩結卻像是在跟他作對,他擰起眉頭,冷白的面容仿佛點染煙霞,無端生出一股煩躁。

    衣襟松散,衣袍還半挂身上,他踉跄幾步到了浴桶前,一下子倒了進去,漫出來的水濺了一地,單薄的衣袍濕透了,緊貼着他的皮膚,陸雨梧仿佛此時才從這種透骨的冷意當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濕潤的皮膚被浸着春寒的水逼退了些許薄紅,透着冷感的白。

    他一只手往後順了一下濕潤的長發,水聲滴滴答答,他低垂眼睫,呼吸漸緩,很長一段時間,他在黑暗中靜默不動,仿佛從容地掌握着自己的欲望,冷眼看着它,碾碎它。

    夜半三更,姜變造訪。

    房中的浴桶已經被惠風臺這邊的宮人搬了出去,木地板上殘留着濕潤的水痕,姜變一進門就看見陸雨梧穿着一身單薄雪白的衣袍坐在靠窗的羅漢床上,身上裹着一張薄薄的錦被,手中端着一碗茶,還冒着熱煙。

    姜變走近,聞到生姜的味道,他道:“你病了?今夜聽濤軒飲宴你不在,聽外面的宮人說,你夜裏也沒用過飯。”

    陸雨梧抿了口姜茶,味道實在有點嗆,但那種暖意卻很直接地順着他的咽喉蔓延至冰冷的四肢,他緩緩道:“全拜二皇子那一杯酒所賜。”

    姜變一聽,愣住了:“什麽?”

    接着他反應過來,陸雨梧今日喝掉的那杯酒,原本是姜寰敬細柳的,而在細柳之前,地上還有一片沾着濕潤酒液的碎瓷。

    “姜寰他竟然……”

    姜變臉色陡然沉了下來,好一會兒,他忍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吐出一口濁氣,看着陸雨梧,他複雜地問:“那你和細柳姑娘,你們……”

    陸雨梧蒼白冷靜的面容陡然隐透薄紅,他語氣帶着幾分惱怒:“當然沒有!”

    說話間,他仍記得那條竹林幽靜,晦暗斑駁的光影,他其實那時就已經反應過來自己的異樣是因何所致,不正常的東西催生的欲望他可以生生地捱下去,至少回來惠風臺的這一路上,無論遇見任何人,他都可以強裝無恙。

    只要她不在眼前,他就可以克制得很好。

    可偏偏最開始,

    她的手,她的聲音,她的眼神,都刻在他的欲望裏,催生他片刻失神的意動。

    陸雨梧閉了閉眼,眼睫輕微地顫動。

    姜變原本還想問,但視線落在他端着姜茶的那只手,皮膚透着冷感的白,手指尖卻是有點發紅的,指腹像是被水泡過似的,有點發皺。

    再看地上沒幹的水痕,他明白過來:“姜茶你多喝兩碗,待明日出了明園,回去再看看大夫。”

    “我猜得到姜寰他打花若丹的主意是為了什麽,”姜變的臉色有些不好,“花硯雖死,可他在慶元巡鹽禦史這個位子上七年,雪白的鹽也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何況他花家在白蘋之鄉也算是個積澱百年的氏族,花家有錢,花若丹的那些叔伯兄弟也都在看着她呢,她的選擇,決定了花家所有人的選擇。”

    花家在白蘋是有大名望的,但如今不比舊朝,世家不能像從前那樣高傲,他們必須向皇權低頭,但低頭并不意味着消亡,他們積蓄着富可敵國的錢財,也悉心培養着自家的子弟,努力掌握着他們可以掌握得住的錢與權。

    姜寰并非是昏了頭才出此下策,相反,他很清楚他自己應該争取什麽,不擇手段也要争。

    因為他與姜變,從沒有兄友弟恭,往後也只有你死我活。

    “可我卻還有些想不通,”

    姜變擰起眉頭,“姜寰遞給細柳姑娘的那杯酒,又是什麽意思?難道……紫鱗山?他想打紫鱗山的主意?”

    無怪姜變這麽想,他實在知道他那個二哥姜寰雖算好色,卻也并非是個滿腦子除了顏色就什麽都不剩的人。

    而細柳身後只有一個紫鱗山。

    可姜寰……為何要打紫鱗山的主意?

    房中燈燭閃爍,陸雨梧幾乎半隐在一片陰影裏,他面上神情不顯,但自他最初察覺出那杯酒的異樣之時他胸口便盤桓着一股憤怒,他抿了口姜茶:“修恒,你可有想過紫鱗山這樣一個隐秘山門,在江湖不顯,又憑何立足燕京?”

    姜變眉心一跳,心神仿佛被人一手攫住:“你的意思是……”

    “紫鱗山不在江湖中顯露真容t,卻總游離于朝廷內外,看起來它似乎與朝廷裏哪些官員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可這麽久的時間也夠你将朝廷裏的人查個底掉,你查出什麽了嗎?”陸雨梧看着他。

    姜變搖了搖頭:“就連你的細柳姑娘,也像個沒有過去的人,我只知道她當年在教坊司殺過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聽見一句“你的細柳姑娘”,陸雨梧頓了一下,他有些不自在地側過臉去,嗓音沉靜:“你會知道她在教坊司中殺了人,是因為她根本沒想藏,所以你查得到,但其它的事呢?紫鱗山任何時候都可以做到毫無痕跡,不然它此時就不應該這樣默默無聞,而早該響徹四海了,除非它本身就必須要藏在暗處,靜默地注視着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天下。”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權力才可以做到這一點?

    滿朝廷的官員早被姜變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還懷疑了一下面前好友的祖父,那位大燕的首輔。

    若不是陸證,那就只可能是……

    姜變仿佛瞬間貫通了什麽,他渾身一震:“秋融……”

    哪怕是首輔,也不可能讓紫鱗山在風雨中靜默無聲,遑論插手朝廷中事,它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因為它從來不在江湖。

    它是皇權的附庸,是有別于東廠與知鑒司,蟄伏于晦暝風雨下的第三把利刃。

    見到玉海棠的那日,在細柳的床前,陸雨梧就已經明白,為什麽她只能是細柳,不能再是曾經的盈時,為什麽她必須要将從前所有都忘得一幹二淨。

    她逃過了七年前在汀州的斬首之刑,逃過了南州绛陽湖中侯之敬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但七年前的斷頭刃實則一直懸在她的頭頂。

    因為如今的陛下,從不想重翻周家舊案。

    這世上本不能再有周盈時,卻因為玉海棠的私心,方能殘存一個細柳。

    所以,他不會認她了。

    盈時也好,細柳也好,她活着,就很好。

    周家之事,他一人來擔。

    一夜過去,天方才蒙蒙亮,細柳半夜夢醒就沒能再睡着,她感覺到窗外透了些亮光,便索性起身穿衣洗漱。

    來福還在呼呼大睡,舒敖與雪花倒是起得很早,兩個人在院子裏擺開竹篩,裏面是曬幹的蟲藥,雪花歡快道:“我感覺今天太陽應該會很好,曬蟲藥正好。”

    舒敖打了個哈欠:“要是下雨咋辦?”

    “阿叔!”

    雪花擡頭瞪他:“快呸呸!不然我的蟲藥壞了就都怪你!”

    舒敖只好張嘴:“啊呸!”

    開門的聲音一響,舒敖一下轉過頭,見細柳走了出來,他便飛快迎上去:“想不想吃雞蛋?那個胖來福太能睡了,隔着一面牆我都能聽到他在呼嚕,你要是想吃雞蛋,阿叔給你煮!”

    “不吃。”

    細柳有點困,捏了捏眉心:“有熱水嗎?”

    “有有有!”

    舒敖趕緊倒了一碗熱水過來,看細柳就着熱水沖了一碗蟲茶,他忙道:“你回來還要喝湯藥,別忘了。”

    細柳“嗯”了一聲,将蟲茶喝光,放下碗轉身就往大門口的方向去。

    取下門栓,細柳拉開大門走出去,擡頭卻見一道颀長的身影徘徊在幾步石階之下,或許是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步履一頓,側過臉來。

    天色青灰暗淡,早春的晨霧濕潤,不遠處一駕馬車停在那裏,陸骧與陸青山他們那些陸家的侍者都等在那裏,而她眼前階下,少年衣襟雪白,圓領的竹青外袍泛着柔潤的光澤,他戴着如漆的懶收網巾,發髻整齊,一張面容蒼白,骨相清隽,那雙眼朝她看來的剎那神情像是凝滞了一瞬。

    細柳面上隐有一分的不自然,但她很好地掩藏在那副過分清冷的眉目之下,幾步走了過去,淡聲:“這麽早過來,有事嗎?”

    陸雨梧神色有些尴尬,他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唇,也是此時,細柳方才注意到他的嘴唇,因為沒有太多血色,所以更襯得他下唇那一道細小的傷口殷紅。

    細柳一僵,她飛快地挪開視線。

    “雪花,出去啊不是買包子嗎?”

    舒敖不明白雪花歪着腦袋在門外面看什麽,雪花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将他拉到門後一塊兒躲着,她指了指外面,小聲說:“阿叔,你看。”

    舒敖看了一眼外面,細柳跟那位陸公子一個站在階上,一個站在階下,神情都多少有那麽點別扭,他摸不着頭腦,也小小聲:“他們這是幹啥呢?”

    雪花也不知道,但她摸了摸下巴:“有點不對勁。”

    階下,陸雨梧斟酌片刻,終于開口:“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

    細柳見過他的從容,他的和煦,他慣常有着一種清妙的文氣,無論在錦繡燕京還是在荒山野嶺他從來都保有着他絕好的教養,哪怕是逃命時的狼狽都不算狼狽,但此時此刻,他卻真的有點茫然無措的狼狽,細柳忽然有點想笑。

    “我知道。”

    晨霧潮濕,天光淡薄,她嘴角無意識地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聲音清清冷冷:“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有問題,我原本該謝你,不是嗎?”

    建弘皇帝今日仍在明園,曹鳳聲随侍在側,建弘皇帝一夜也不過淺眠了一兩個時辰,大清早的,他才與陸證說了幾句話,便又張口宣了二皇子姜寰。

    姜寰進了內室,恭謹跪在龍床邊,他低垂着頭,聽見龍床上衣料摩擦,他的父皇悶咳了好幾聲,嗓音沙啞得厲害:“這趟你回來,就留下。”

    姜寰猛地擡頭,他一下發覺父皇那張蠟黃清癯的臉,今日不知為何竟然有了一片紅潤的光,看起來精神許多。

    “不要做多餘的事,收好你的手腳。”

    緊随而來的,是帝王猶帶威壓的敲打。

    “兒臣不敢……”

    姜寰立即俯身叩首。

    此時外頭忽然騷亂,如今不是在宮中,園子裏沒有宮室那樣不透風,有人在外面大聲呼喊:“陛下!臣請見陛下!”

    曹鳳聲反應過來,立即走到外面門口:“怎麽回事?”

    陡然,他目光一滞。

    外面有個青袍官員跪倒在一群宦官面前,禁軍的刀槍都指着他,他卻不管不顧,雙膝擦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臣袁仲,請見陛下!”

    “小榮,還不去将袁大人扶起來?”

    曹鳳聲瞪了一邊的曹小榮一眼,見曹小榮連忙親自去扶那袁仲,那袁仲卻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根本扶不動,曹小榮下心裏罵娘,只得撂開手。

    曹鳳聲神情一冷:“袁大人這是做什麽?明知陛下龍體欠安,又是先太子忌辰,您卻在此時硬闖,您安的什麽心哪?”

    那袁仲卻不理他,迎着禁軍的刀槍,雙膝一邊往前挪動,一邊高聲道:“陛下!臣袁仲,建弘三年進士出身,不憑家世,不敢枉法,承蒙聖恩得此五品官身,在其位,只敢謀其政,數年如一日,不敢忘君父聖恩!然,今有首輔陸證,借修內令之名,行黨争之實,僅憑臣出身白蘋之鄉,便污臣庸碌,更加罪吾父作禍鄉裏,臣父子何其冤枉!陛下!陸證仗着您的信任,用一個修內令将朝廷攪得天翻地覆啊陛下!”

    “袁大人瘋了!”

    曹鳳聲在階上緊皺眉頭,命令禁軍:“快,将他拿住,拖出去!”

    一時間,禁軍數只手伸向袁仲,那袁仲卻仍在哭喊:“陛下!您看看吧!如今的朝廷已經快成他陸家的了!陸證只手遮天,他要将我等出身白蘋的這些忠臣挨個害死他才甘心哪!吾父昨日冤死,血還沒流盡……修內令不是國之良策,而是他陸證鏟除異己的手段!都是他的手段!他陸家的人欺上瞞下,做了多少肮髒事,清吏卻沒有清到他們頭上去!因為他們有陸閣老這位守護神!”

    袁仲像瘋魔了似的,末了竟還罵起來髒話,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傳入了內室裏,姜寰神色怪異,看向一旁坐在圈椅上的陸證,他竟紋絲不動,那張臉上一絲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臣袁仲!拼死以谏之,惟願君父不再受奸佞所蒙蔽!”

    那袁仲嘶聲力竭,擡手一撒,寫滿墨跡的紙頁如雪片飄飛:“請陛下明鑒!陸家所為樁樁件件有違國法,陸證非但不管,更放之任之,陛下!他陸家已是參天之木了!”

    “曹鳳聲!”

    建弘皇帝一手撐住床沿,姜寰連忙去将他扶着坐起身,建弘皇帝一把拂開他的手,沉聲道:“忠臣?他算什麽忠臣?像條狗一樣在門t外亂吠就是我大燕的忠臣了?他要死是嗎?朕成全他!”

    曹鳳聲聽見帝王這道滿含怒意的聲音,他立即轉過身,外頭竟飛起細雨來,在那被風拂動的白幡旁,他居高臨下,看着階下被長槍制住不能再進一步的袁仲,片刻,冷聲道:“來啊,袁仲驚擾聖駕,辱罵首輔,剝去官服,拖出園子——亂棍打死。”

    細密的雨絲很快聲勢變大,淅淅瀝瀝的聲音拍打着窗棂,天邊悶雷聲響,外面濃雲重霧,內室裏燒着銀絲炭火。

    建弘皇帝倚靠着軟枕,咳嗽了幾聲:“修內令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到底做什麽用,沒有人比朕更清楚,無論朕在,或不在,任何人都休想撼動它。”

    他慢慢地擡起一雙眼來看向陸證:“朕從來都知道,修內令是你為朕而傾盡畢生心血所鑄的政令,你守着它,就像守着朕一樣。”

    “那是你的心血,也是朕的。”

    雨聲滴滴答答,建弘皇帝仿佛從來都沒有這樣精神過,他雙頰凹陷,卻有紅光,那像是透出皮膚的氣血,他喟嘆着:

    “走到今日這一步,委屈你了,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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