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六)
不過一日, 這場雨非但沒停,還越下越大,天邊飛火悶雷不斷, 暴雨聲勢浩大地沖刷着整座燕京城。
怕雨水斜吹進來濕了地面, 陳平想要關上窗,卻聽靠坐在床上的陳宗賢緩緩道:“不要關,這雨氣讓人覺得舒坦。”
陳平只好收回了手,轉身去給他倒了一碗藥茶。
燭火照着陳宗賢的那張臉,這些天他臉上的燙傷反複化膿, 總是血淋淋濕漉漉的一片,大夫每日都要來給他清理創口,那種刮肉的疼,陳平都不忍看。
此時他臉上敷着清涼的藥膏,幾乎将血紅的傷處遮了個完整, 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聽着外頭如瀑的雨聲, 他忽然問:“她們娘兒兩個下葬了沒有?”
陳平端着藥茶的手一抖, 他努力穩住聲線:“老爺,去江州的人還沒回來。”
“啊。”
陳宗賢點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接過來藥茶往嘴邊一抵, 雙手卻止不住地顫抖,褐色的藥汁灑出來, 順着他的胡須滴滴答答地淌。
“老爺……”
陳平連忙拿來帕子擦拭陳宗賢的胡須,又去擦他沾濕的衣襟, 猛然間,陳宗賢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手勁之大,幾乎要捏碎陳平的手骨。
陳平不敢掙脫,擡起頭撞見陳宗賢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他眼睑顫動,一瞬之間濕潤起來,他張口喚了聲:“陳平。”
他緊緊地咬着齒關,像在沉默中竭力消化滅頂的情緒,如此便讓他的這張臉變得有些猙獰,他強忍許久,方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恍惚地問:“你說,她們會恨我吧?此時,黃泉之下,她們會不會想要食我血肉,甚至将我……千刀萬剮?”
陳平眼中隐有淚意,他喉嚨動了動:“老爺,夫人和小姐她們都會明白的,您……您是逼不得已啊!”
“不。”
陳宗賢驀地松開了他,臉上仿佛沉如死水,他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是逼不得已,她們明白,我亦明白。”
江州一案塵埃落定,以牽連其中的地方鄉紳的性命,他的妻弟孟桐全家人的性命,還有……他的妻子孟氏的性命做了一個了結。
孫成禮亦牽涉其中,孫家全家被判處斬,當中正有他的女兒——苓娘。
陳宗賢心膽劇痛,他越是用力握緊手中的茶碗,這雙手就越是哆嗦,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幾乎快要掩蓋他嘶啞的聲音:“我欠她們,死後再還吧。”
陳平低首,暗自抹淚。
陳宗賢擡起來酸澀的眼,望向窗外晦暗雨幕,這雨下得就好像天河倒轉,傾瀉而下似的,天上地下,都要翻覆。
“袁仲這顆棋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扯了扯唇,牽動着一邊臉頰肌肉,藥膏在他傷口上幹涸發黃,與血肉粘連在一起:“陸證如今也該嘗嘗這騎虎難下的滋味了。”
陳平收拾好情緒,忙道:“老爺,這袁仲是咱們開的頭,就是不知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人會不會如您所想,接下去将這火燒得更旺……”
“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世家勳貴,不過是仗着祖上在太祖皇帝面前有些功績才有如今這副家底,幾代人就這麽泡在榮華富貴裏,年輕一輩的沒幾個長進,老的卻還算是些人精,他們本就對陸證的修內令頗有微詞,如今新增的清吏之項更是擺明了針對他們這些勳貴子弟,他們難道就擎等着陸證挖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陳宗賢低低一笑:“聽說昨日明園中,陛下對吳老太傅也不像往常那樣親近了,如今最急的該是他們,他們若再不做些什麽,就只能是陸證砧板上的魚肉,等着看吧,我搭好這戲臺子,接下來,就是吳老太傅他們這些人登臺唱戲了。”
這雨下得太大,護龍寺中不得已停了工,工匠們都在工棚裏避雨,陸雨梧特地囑咐陸骧給他們送些驅寒的姜茶。
“幸好雨前就将那六層樓高的金身佛像放進藏經塔裏了。”
工部的一個官員端着熱茶,望着瀑布似的雨幕裏,隐約可見的,那道藏經塔的輪廓,徐徐一嘆:“咱們這些人的心血,都在這座塔上了。”
“是啊,這塔是護龍寺的根本,原本今日欽天監的人說要來看,這麽大的雨,怕是不來了吧?”另一名官員說道。
“誰知道呢?”
那官員搖了搖頭,回頭見那位須子花白的老大人坐在書案前發呆,擺在旁邊的蠟燭燒得斷了,焰光閃爍,就要燎着他的須子,他忙提醒:“您老快醒醒神!小心燭火!”
那白胡子官這才一下回神,往後坐了坐,卻是又将一雙眼盯住那燭影,他動也不動,好似入定。
正是此時,外頭有人來報:“幾位大人,內官監小曹掌印和欽天監的幾位大人們過來了。”
正下着暴雨呢,那小曹掌印和欽天監的人還是來了?
工部的幾位大人們面面相觑,那位白胡子官悶聲不響地站起來率先出去,他們也趕忙跟上去。
欽天監的監正監副都過來了,他們是來看藏經塔的,根據欽天監的測算,那是當今聖上的命脈所在,這幾位工部的大人理應前去作陪。
陸雨梧從工棚回來,見那間大卷棚屋前站着一人,他步履頓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跟着欽天監的大人們過來的?”
細柳雙手抱臂,靠在門邊,擡眸看他:“曹小榮也過來了,我是奉命跟他來的。”
陸雨梧點了點頭,看她衣擺濕透,便道:“進來烤火。”
細柳不言,跟在他身後進去,屋中銅盆裏燃着炭火,陸骧飛快倒了兩碗茶來,一碗給自家公子,一碗奉給細柳。
對上陸骧熱忱的笑容,細柳頓了一下,無聲接過茶碗。
銅盆裏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來,陸雨梧一手及時拂開她的衣擺,細柳後知後覺,往後坐了一點,她擡眸,大約是因為抿過幾口熱茶的緣故,他唇上被熱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細小的傷口成了一點深色的痂痕,有點顯眼。
“他們在藏經塔,你不過去嗎?”
細柳錯開眼,淡聲道。
陸雨梧搖頭:“我并不負責工事,工部的幾位大人過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為要調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的矛盾才一直頂着個欽差的身份在護龍寺中,至于護龍寺的工事,一直由姜變與工部的幾位大人們主理。
“你也聽不慣欽天監那些人神神道道的東西?”
細柳抿了一口茶,熱煙上浮,擦過她的眉眼。
來的這一路上,那位欽天監的監正大人可謂滔滔不絕,雨聲都遮掩不住他的話音,她不想聽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陸雨梧聞言擡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進宮,我與修恒一道去見過他們,那位監正大人很是能說,天上星宿他如數家珍,只是我聽得有些犯困。”
細柳靠着椅背:“你分明不信這些,卻為那些流民求來一個護龍寺這樣的差事。”
外面雨聲深重,陸雨梧側過臉看向門外,雲層厚重得幾乎讓人快要分不清這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兒時也跟着老師觀星,我并非不信星宿之說,只是不太願意将上天的變化與人間的福禍相連,我以為,一個人的命運,或者說一個國家的命運,是上天也參不透的。”
“但這座護龍寺至少可以讓一部分流民暫得溫飽,往後歸入崇寧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于流離。”
細柳不由随着他t的目光望向門外雨幕,不遠處的藏經塔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欽天監盼望神佛護住皇帝的命脈,所以才會修建這座國寺,而這座國寺,間接使兩千餘流民撐過嚴冬,活了下來。
神佛雖永遠只存在于人虛無缥缈的盼望之間,但在某種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難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嗎?”
忽然間,這道聲音喚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将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擺濕潤,烏黑的發髻也是微濕的,耳邊淺發濕漉漉地貼在頰側,那一道半寸長的傷疤若隐若現。
他眼底神情微暗,卻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我還要回東廠。”
雨聲如瀑,細柳端着茶碗道。
陸雨梧“嗯”了一聲,一邊用火鉗添炭,一邊道:“那幾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還有得說,你在這裏烤幹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撐傘,別再淋濕了。”
好一會兒沒聽見回應,陸雨梧擡眼,觸及細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飛浮起來,映于她的眼底,不過一瞬,兩人幾乎同時挪開視線。
細柳低垂眼睛,看見他放下火鉗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徑閃過她的腦海,他掌心滾燙的溫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膚的觸感,她大飲一口茶,一下轉過臉,迎向門外撲來的濕潤雨氣,聲音清淡:“我又不是個幼童,難道連撐傘也不會嗎?”
但她看着門邊,那裏卻沒有一把傘在,她輕微地擰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傘丢在哪裏。”
陸雨梧看着她,“忘了也不要緊,但一定要記得再找一把。”
他也許是在說傘,又好像不是在說傘,細柳敏銳地回過頭,屋中昏暗,只有兩盞燭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緋,在這片晦暗裏仍然那麽明亮。
他有一雙清潤漂亮的眼,淡色的雙唇一開一合,将“遺忘”二字解構成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潤物無聲地撫過她心中因為這兩字而生出的種種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傘,也會讓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樣東西放在哪裏也會讓她覺得煩躁,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懂遺忘的可怕。
但他說,不要緊。
濕潤的雨氣明明冷透細柳的耳垂,但她又隐隐覺得有點發燙,她找不到那把傘了,翻遍記憶也不知道扔在哪裏,但她垂下眼簾,好似平靜:“你的傘借我。”
炭盆裏噼啪一響。
陸雨梧眼睛微彎,朝她輕輕颔首:“好。”
二人無聲觀雨,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很快傳來,由遠及近,是陸青山,他沒有撐傘,身上都被雨水澆了個透:“公子!”
“什麽事?”
陸雨梧正了正神色。
陸青山一般不會如此情狀。
“燕京城外來了大批流民,他們……”陸青山說着,又看向他,嘴唇動了動,有些欲言又止。
“這又是哪兒突然鑽出來的流民?”
陸骧摸不着頭腦。
細柳覺察出一分不對,再看陸雨梧,他站起身,盯住陸青山:“說。”
“他們在城外辱罵陸閣老,诋毀修內令……”
陸青山低首說道。
燕京城外忽然出現大批的流民,烽火營的統領徐虎此時正是一腦袋包,這樣大的暴雨,天邊還打着悶雷,那黑壓壓一片人就那麽跪在泥水裏,扯着嗓子亂嚎。
這麽一幫子人,五城兵馬司是不會容許他們貿然進入燕京城中的,那樣只會擾亂都城安定。
“建弘元年,修內令出,大樊洪澇,溺死者不知凡幾,建弘三年,修內令大罷鄉吏,洪興大旱,酷日燒雲雲散裂,日光迸射千道血,建弘七年,修內令整饬慶元鹽政無果,反傷鹽商氣血,強頒鹽引以迫使慶元鹽商不得不為搶鹽引而往西北輸送糧草,而私鹽泛濫無人整治,致使鹽商損失慘重……”
細柳與陸雨梧趕至城門口,正逢大雨當中,這樣一道聲音嘶聲力竭:“建弘八年,臨臺大旱,建弘九年,江州蝗災,建弘十一年,胧江雪災,建弘十二年臨臺複又大旱,數不完的天災,道不盡的人禍!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自修內令出世以來,天下滿目瘡痍,此政令非是利國利民之策,分明是那奸臣陸證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要掏盡我等百姓的血肉才甘心哪!上蒼震怒,降災于世,這都是奸臣陸證所結的報果啊!”
徐虎眼尖,回頭看見一身緋紅官服的陸雨梧,他趕忙迎上去:“小陸大人,您怎麽過來了?”
陸雨梧望了一眼城門甬道外面:“怎麽回事?”
徐虎臉色十分不好:“卑職也正奇怪呢,不知怎麽就突然蹿出來這麽些人,進不了都城,就在此信口胡言……”
明園裏昨日才處死了一位詈罵首輔,诋毀修內令的姓袁的大人,今日就有這麽多流民在都城之外發了瘋似的上趕着犯聖人的忌諱,徐虎是守城禁軍三大營之一的統領,他攤上這檔子事,莫說五城兵馬司了,其他幾營的統領也都避着不敢沾事,他心裏實在委屈又焦躁:“幹脆卑職全将他們押入大牢算了!皇城之下,怎容他們目無王法,驚擾聖上!”
“什麽大牢,可以關押得下這麽多人?”
陸雨梧攔下他,擡眸望向雨幕當中,那些衣衫褴褛,幾乎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暴雨沖刷着他們臉上的髒污,他的目光定在那正扯着嗓子大聲哭喊的男人身上,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身上一件髒舊的袍子還可蔽體,但他卻不像那些人一樣那麽枯瘦。
陸雨梧的視線凝在他身上,對徐虎道:“他們這些人手中沒有一件兵器,連棍棒都沒有,不算造反,亦不曾對陛下出言不遜,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罵了我祖父幾句,你就要定他們的罪,那我祖父成什麽了?”
徐虎現下是進退兩難:“可難道要由着他們如此嗎?這裏是燕京!是天子腳下!他們如此聚集,成何體統啊!宮中還沒消息出來,要是陛下怪罪……”
“閉嘴。”
細柳打斷他的絮絮叨叨。
無論各地受災如何,底下一直有官府偷偷阻攔流民往燕京跑,之前能有兩千人跑來燕京,已是那些流民跨過萬險,千辛萬苦而來。
他們是少數,在遼闊的大燕國土上,多少流民只能無聲無息地死在路邊山野,能夠踏足燕京的,已能算是一種幸運。
這幾乎是官場上一種心照不宣的作為,也正因為如此,眼前這幫突然出現的流民才顯得無比詭異。
很顯然,他們的出現,是有心之人的刻意成全。
細柳這麽想着,忽見身邊之人朝城門外走去,大雨擊打着他的傘沿,潮濕雨霧中,他很快站定在那些人的面前。
雨霧盛大,他垂眼看着那不知疲倦地細數着修內令種種惡果的男人,無數張嘴緊跟着他的話音辱罵着當朝的首輔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奸臣。
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聲音,看向面前這位穿着緋紅官服,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大人,男人也許是嗓子疼,他還就着砸來臉上的雨水喝了幾口。
“你口口聲聲說了很多,我亦一樁一件聽你說完。”
雨水噼裏啪啦敲打傘沿,陸雨梧居高臨下,一雙眸子神情清淡:“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也算是個讀過書的人,你難道不知天災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卻将它與法令國策扯上幹系,我卻要問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陸證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着頭頂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內令若是利國利民的國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傾家蕩産,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這連年的天災害死了多少人?他陸證堂堂首輔,何時在乎過我們這些人的死活?”
“陸證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陸證是大奸臣哪!”
一時間,諸般附和之聲漸起,細柳朝前走了幾步,她擡眸看向那麽多的人,他們憤懑,他們哭泣,每一聲辱罵都落在那少年的耳裏,也落在很多人的耳裏,細柳回頭,城門內許多百姓不顧暴雨,被兵士們攔在城中,他們那一雙又一雙眼睛都在往外看。
細柳再看向陸雨梧,他沉默地聽着這些人的辱罵,直到他們罵得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他才又開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時間,正如一個人他身上患了沉疴舊疾,此時有一位大夫說,他能治,只是這傷口經年,反複潰爛,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這腐肉,就必須要經歷陣痛,難道說,因t此就要不治了嗎?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讓一個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将慶元鹽政的敗壞,各地的天災都歸于修內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給身患沉疴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這個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憑你三言兩語,就要讓人諱疾忌醫?”
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也令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說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讀過書的腦子将黑白攪弄在一塊兒,使得這些流民順着他的話術而相信一個所謂的事實,那麽陸雨梧則是輕易将被他攪弄成髒的黑白兩色重新分開,變得泾渭分明,更動搖了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災惑人,今日在此诋毀國策,究竟是對陸閣老心存不滿,還是對當今聖上心存不滿?”
陸雨梧低睨着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臉色鐵青,再回頭見衆人好似遲疑,他立即擡手指向陸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騙了!他便是陸證之孫!還這樣小的年紀,卻身着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位将來的小閣老!他們這些貴人只管在皇城裏穿金戴銀,可咱們呢?咱們卻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
“陸證只手遮天,蒙蔽聖聽,已是參天之木了!”
他望着城門的方向,俯身重重磕頭,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國無寧日!修內令不是國策,是殺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們的安定則只是腳下那一畝三分地,而流民,是連那一畝三分地都沒有的人,他們颠沛,饑腸辘辘,時刻都在瀕死的邊緣。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個人掌握了這些流民的心理,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什麽道理,活到這樣的程度,他們只能憑着一股沖動去恨。
恨一個人,是他們出于對生的絕望與無助。
雨幕當中,陸雨梧看着那一雙雙眼睛,從面前這個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點燃了他們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這樣潮濕的雨氣裏就要沖破他們的眼眶。
他們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樣。
細柳看見那麽多人忽然暴起,朝陸雨梧撲去,她迅速上前将陸雨梧拉到身後的同時,腰側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開雨水,纖薄的刀鋒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裏,她挽刀抽出的剎那,一截舌頭含混鮮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張着一張血淋淋的嘴,嘶聲慘叫。
細柳俯身,沾血的刀鋒抵在他暗黃的臉皮:“多好的口舌,卻不是一個餓久了的人該有的,現在清靜多了,你說是嗎?”
男人滿臉恐懼,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嘴裏不住地淌出血來。
但流民卻不曾因此而被吓退,他們被饑餓、貧窮、死亡催生出所謂的勇氣,竟然一口氣都湧了上來。
陸青山與陸骧等人将陸雨梧圍護在中間,那徐虎也趕忙讓兵士們來攔,周遭充斥着兵士的呵斥聲,流民的辱罵聲,他們不同于那個在當中故意拱火的男人,細柳擰眉收刀之際,卻不防陸雨梧忽然撥開人牆,将她的刀奪了過去。
恰逢一人撲來,陸雨梧手中刀鋒抵住他的胸膛。
這一瞬,那人低頭,所有的恨,所有的憤怒,都因為這片刻對死的懼意而生出遲疑,他竟不敢再近一步。
陸雨梧攥緊刀柄,指節幾乎泛白。
這時徐虎率領一衆兵士很快将流民隔開,他們在兵士所鑄成的一道道人牆的縫隙中,如惡鬼般朝陸雨梧伸手,怒罵,甚至哭泣。
雨水擊打刀刃,陸雨梧看着手中刀鋒上的血很快被雨水沖刷幹淨,地上那截斷舌發白。
他幾乎想要嘔吐。
如瀑的雨幕中,他忽然回過頭,城門甬道內,百姓們已經被驅趕離去,道旁不遠處似乎有一駕馬車停在那裏。
重重雨幕之下,城內城外的人皆不能将一切看得真切,那馬車中的人掀簾看了一會兒,只瞧見外頭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他沒了興致,松開手。
他正是吳老太傅。
不習慣這潮濕的雨氣,老寒腿作祟,膝蓋總是隐隐作痛,但他此刻那張松弛的臉皮上卻帶着點微末的笑意。
“餓着肚子的人,只要有個人可以恨,那就跟狗見了骨頭似的,怎麽也得咬碎了,吃下去。”
“陸證,你且嘗嘗這些愚民匹夫的怒火,好知道知道,什麽是鋪天蓋地的民意。”
吳老太傅兀自嘟囔着,抓了把白花花的胡須,對外頭的車夫道:“回府去吧。”
陸府當中,陸證坐在花廳裏,面前擺着一桌飯菜,他手裏捧着茶碗,聽見一陣急促的步履聲,擡頭見是興伯,便道:“跑這麽急做什麽?”
“老爺,燕京城外來了好大一批流民,他們……”興伯喘着氣,忙不疊又接着道,“他們跪在外頭罵修內令,罵您呢!”
陸證聞言,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沒什麽表情,抿了一口茶:“秋融呢?不是早叫他回來嗎?菜都要涼了。”
“小公子……”
興伯複雜道,“小公子他去了城門那兒。”
陸證一頓,擡起頭來:“胡鬧,他去做什麽?”
随即茶碗往桌上一擱,他站起身來:“快找一件披風來,我過去瞧瞧。”
但話音才落,外頭卻有家仆冒雨前來,他在門廊上停下,俯身道:“老爺,宮裏來了人,說陛下請您立即入宮!”
陸證神情一動,一手撐在案上,好一會兒,他才看了一眼桌上還沒動過的飯菜,嘆了口氣。
暴雨如傾,沖刷着整個紫禁城。
陸證坐轎入宮,在乾元殿中卻并未見到建弘皇帝,曹鳳聲一人在偌大的寝殿中,伴随外頭的風雨,他回過頭來朝陸證俯身作揖:“陸閣老,陛下等着您呢。”
“陛下在哪裏?”
陸證左右一望,卻并沒有看到建弘皇帝的身影。
“請随奴婢來。”
曹鳳聲低首,領着他往龍床後面去,那裏是朱紅的牆壁,陸證看着曹鳳聲在龍床底下某一處摸了幾下,随即一陣聲響,那道牆竟然緩緩挪動開,露出來一個幽深的甬道,裏面似乎點着燈火,透出些昏暗的光影來。
陸證雖有些驚訝,卻并未多說什麽,他跟着曹鳳聲走入甬道中,那道牆兀自在身後合上。
走着走着,陸證瞥了一眼身邊默不作聲的曹鳳聲,他聲音平靜:“曹山植,你哭什麽?”
曹鳳聲一滞,擡起來那雙隐有些發紅的眼,他勉強扯了扯唇:“陸閣老,奴婢想起陛下剛登基的那會了,那時趙籍還在,他欺負咱陛下體弱多病,又是剛登基,自個兒大權獨握,您和奴婢好不容易将他給按死了,奴婢卻帶累了您的聲譽,這些年,奴婢知道,白蘋那些人,一直拿這個污您的清白。”
“什麽清白不清白的。”
陸證老神在在,“清白不在人言,而在己心,你這個老東西本就不是什麽幹淨的人,被人多說幾句怎麽了?”
曹鳳聲低笑了一聲:“是,奴婢本就不幹淨,一個閹人而已,奴婢不在乎別的,只在乎頭頂這片天,天要下雨,奴婢就布雲,天要想晴,奴婢就撥雲。”
“陸閣老,奴婢卻知道,您心裏裝着的豈止是這片天呢?還有天底下的人。”
兩人之間再沒有多少話可說,通過長長的甬道,幾乎走了有小半個時辰之久,方才見一片豁達。
洞中潮濕,因為暴雨而時不時地滴水。
這是陸證第一回來這個地方,他仰頭望了一眼從洞頂垂挂下來的長幔,發現石壁上有蜿蜒而上的樓閣,點綴疏燈。
水聲滴滴答答,那石階之上有一張長榻。
建弘皇帝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披風,在榻上坐着,時不時地咳嗽幾聲。
“臣陸證……”
陸證正要俯身跪拜,卻聽建弘皇帝道:“老師,你別跪。”
陸證一怔,他只好重新站直身體,此時曹鳳聲擡來一張椅子在他身後,建弘皇帝又說:“坐吧,老師。”
曹鳳聲很快出去了。
這洞中一時間只剩下這對師生,一低一高,隔着數步階梯,相對而坐。
“老師不知道這裏吧?”
建弘皇帝坐正了些,他臉上的紅光幾乎充斥着整張臉,那是一種很不正常的血氣:“這是紫鱗山,是皇兄臨終前親手交到朕手裏的第三把利刃,它不能見光,卻很好用。”
陸證坐着沒動,也沒說話。
“四海之境,乃至達塔人那邊,都有紫鱗山的t帆子在,所以朕不怕西北的內鬼,朕也相信有修內令在,假以時日,這個大燕根子上所有要命的爛瘡,都可以被剜除。”
建弘皇帝說着,卻深深地嘆了口氣:“那些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流民只在意吃不吃得飽飯,吳老太傅他們那些習慣了靠着天家給的榮耀趴在朝廷裏抽骨吸髓的勳貴也是如此,他們反對修內令,彈劾你,都是為了他們的那點利益,這些朕心裏都明白,今日是你,來日,若再不遂他們的意,他們便要說,是朕這個君父的錯,朕不仁,以致天不仁,故而繼位以來才天災接連不斷。”
建弘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老師,他們是在逼朕。”
“陛下,天災乃是上天不仁,與您何幹?”陸證雙手扣在膝上:“您登基之時,臣就說過,您做天子,就是在收拾一副爛攤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該由您來背負罵名,如有罵名加身,臣願一力來擔。”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殘年。陛下,這些都是臣甘願的。”
建弘皇帝瞳孔微縮,他心中幾乎一恸,猛然間還曾年輕的那些歲月如幀閃過,他望着底下坐着那位老師,有一瞬,他想起登基之時因為這副病骨,因為那首輔趙籍的跋扈,他有多惶然,他的老師就有多沉穩。
“陛下,不要怕。”
那時,他的老師還沒有這樣的老,老得胡須白透了,頭發也都白透了,老師用這樣一句話安撫他的不安,又和他的大伴一起鏟除了趙籍,幫他坐穩了皇位,從此他就在這個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幾載,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早就忘了當初的那份惶然無措。
“老師是朕的老師,也是皇兄的老師,你教導朕兄弟二人,為人,為君,這麽多年,”建弘皇帝喉嚨微動,“你是這世上最好的老師。”
“你知道朕不願爛在錦繡堆裏,你也明白朕哪怕是個病骨頭,也想認真地收拾好祖宗丢給朕的這副爛攤子,可是大燕的爛瘡太多了,朕這副身子,支撐不了朕的那顆心,朕只能盡己所能的謀劃好每一步,生怕自己辜負皇兄,辜負祖宗,老師,有時候朕真的很怕。”
他望着端坐在那張椅子上,雖然老,一副脊骨卻仍舊端正的老師,像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朕坐在這位子上的每一日,這顆心都高懸着,不敢落定。”
“高處不勝寒,臣明白。”
陸證看着階上的皇帝,那樣一副病骨,泡在藥裏就這麽泡了十幾年,一直堅持到如今,已經只有一副枯槁了:“陛下是臣的學生,最好的學生,臣明白您的害怕,曾經您的皇兄坐在那個位子上,也如您一般害怕,所以趙籍必須死。”
建弘皇帝凹陷的臉頰肌肉顫動:“老師……”
“朕,”
建弘皇帝忍了又忍,“不願任何人诋毀修內令,也不願任何人诋毀您,但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陸家,已是參天之木了。”
“參天之木。”
陸證揉撚着這四字,他想了想偌大一個陸府,到底只有他與孫兒兩人而已,其他的根須兀自茂盛,竟也可稱參天了。
“烏布舜說,朕左右也不過只有七天了,也許七天都不夠。”
建弘皇帝閉了閉濕潤的眼,再擡首,他看向階下那片長幔遮掩的晦暗處,那裏停着一副金絲楠木的棺椁:
“老師,跟朕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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