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十)
天邊飛火閃爍映照瓢潑雨幕, 細柳蒼白的下颌緊繃,左手止不住地顫抖,但她俯身緊咬齒關握起來一雙短刀。
此時費愚剛猛的招式将将逼得柏憐青側身後退, 他抓住時機, 手中刀鋒一轉,灌注了內勁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憐青心口。
柏憐青心中一凜,以手中輕劍相抵卻聽費愚一聲冷笑,刀劍相接的剎那, 費愚刀鋒猛力格開她劍身的同時,一刀劃破她腰側。
柏憐青踉跄後退數步,那費愚卻根本不給她喘息之機,長刀甩開雨露,大喝一聲朝她殺去。
正是此時, 一雙短刀陡然截住費愚的刀鋒,頃刻間兩方內勁相撞, 費愚擡頭只見那紫衣女子一張蒼白濕潤的臉。
“左護法……”
柏憐青不由喚了聲。
細柳好似未聞, 她手中一刀擦着費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費愚立即收刀回避,卻未料細柳乃是虛晃一招, 她幾乎是在他下意識手臂回撤的這個動作發生的瞬間, 身體後仰、側過,迅速靠近, 雙刀攻向他下盤。
雙刀結結實實地劃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 費愚心中一駭,踉跄後退幾步, 夜雨如瀑,山野之間寒霧濃濃,他擡頭重新審視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雙薄刃沾血,雨露一顆顆擊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雙短刀還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麽突然……”
不過短短幾招,費愚發覺她的招式灌足了內勁,瞬息之間,他眼中的驚愕化為恍然,“原來有人封住了你的內力,可你此時強行沖破,難道不會覺得一身筋骨劇痛欲裂?”
陸雨梧扶肩勉強撐着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後樹幹上,那枚銀針被雨水沖刷得發亮,再回過頭,那女子背影柔韌如竹,她手腕一轉,雙刀凜冽:“少廢話。”
細柳刀靈活纖薄,不以力足而憑巧勁,若說細柳內力被封之時單憑身法已達常人所不能達之力,那麽此時有了內力加持,她的快則更出神入化。
費愚仗着比她年長一二十歲,內力更為渾厚,心中根本不虛,手握長刀憑着猛力屢下殺招,細柳一邊側身閃避,一邊注意着他招式空隙,雙刀如雨點快速反襲,不知不覺間竟将費愚陷于被動,又被她近身之際劃了一刀,費愚這才猛然驚覺自己竟被這女子的出招态勢牽着鼻子走,他驚駭:“好個女娃娃t!”
卻來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開細柳雙刀的同時,他以長刀在背虛晃一圈,一掌打向細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細柳立時踉跄後退數步,那柏憐青見狀立即提劍上前擋下費愚雄勁的攻勢,卻不過兩三招,費愚飛出一掌将她打倒在地,雙手将長刀左右一揮,配合腳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細柳左肩。
細柳立即側身欲避,那刀鋒卻勢如破竹地壓下,她握刀的左手顫抖個不停,雨露順着她的刀刃滑落,費愚得見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還想贏?”
說話間費愚更狠的力道壓來,細柳左肩鮮血濡濕一片,她緊咬着齒關,左手青筋分縷鼓起,指節寸寸泛白。
雨珠一顆顆砸在她的臉頰,恍然間,她的腦海中有一道嚴肅的聲音響起:“任何時候都要握緊你的刀,一旦刀脫了手,你便輸了。”
不過頃刻之間,費愚的刀掙脫雙刀挾制,高高揚起,直劈她的面門,這一瞬,她聽見了陸雨梧的聲音,還有柏憐青的聲音,她的身體反應卻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際,她竟不避不讓,那長刀擦過她的手臂,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她卻在費愚一瞬驚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雙刀揚起,費愚大吃一驚,匆忙想要後退卻已來不及,細柳雙刀忽然方向一轉,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則劈向他的腹部!
一剎之間,費愚的手腕被紮穿,長刀重重落地,激蕩起來渾濁的水花,他節節後退,細柳飛步向前雙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間劃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飛濺,費愚踉跄倒地,細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雙刀驟然刺穿他的胸膛。
費愚滿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睜着雙目,顯然沒能從自己在瞬息之間發生的敗退中回過神,他緊緊地盯着面前這個被雨水濕透了烏發的年輕女子,銀葉流蘇在她髻邊輕響,她蒼白薄冷的眼皮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樣一雙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贏了。”
她淡淡一聲,雙刀撤出,血液迸濺。
天邊驚雷乍響,映照細柳一副單薄的身骨,她将雙刀在那睜着雙眼卻已經沒了聲息的費愚身上擦拭了兩下,站起身來。
這一刻,陸雨梧仿佛在雨幕當中看見她握刀的手仍在發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穩。
“左護法……”
柏憐青扶着胸口想要靠近,卻不妨細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順着刀尖低落,沖刷未幹的血跡。
柏憐青遲疑的瞬間,細柳去到陸雨梧的身邊将他扶起,施展輕功飛身往更為濃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遠處的打鬥仍未收場,一名光膀子的大漢抽身過來:“咱們怎麽辦?”
柏憐青望着細柳與陸雨梧兩人離開的方向,她忽然間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漢連忙扶住她:“堂主您怎麽了?!”
柏憐青纖纖玉指顫巍巍地擡起來,卻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發覺費愚已死,又見陸雨梧與細柳離去,立即不再戀戰,趕緊循着一個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幹人還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暈過去了”,柏憐青卻微動眼皮,偷偷眯起眼看向那些快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作為紫鱗山的殺手,細柳比費愚糾集起來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謹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過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卻幸有天邊飛火時而照路,她循着一個方向疾奔,一路上一邊殺一邊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經不能算作痛,已經麻木了,細柳再也沒有辦法蜷握起自己的指節,她雙足輕掠枝頭的剎那,一把沒抓住身邊人,陸雨梧昏昏沉沉地墜下枝頭,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強睜開眼,那個女子衣擺擦過枝葉,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來。
細柳沒能抓住他。
兩個人都重重摔在雨地裏。
暴雨當中,陸雨梧雙目朦胧,隐約見細柳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張了張口,忽然失去了意識。
不知何時雲收雨霁,陸雨梧再睜眼,山廓連綿将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攏其間,枝頭未幹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臉上,他猛然起身,卻又被肩骨鑽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卻顧不得這些,踉跄地到了細柳面前,她幾乎渾身浴血,一雙短刀遺落在她身邊,她的那張臉蒼白得可怕。
“細柳!”
陸雨梧連着喚了她幾聲,卻不見她有絲毫反應。
山野之間四下寂寂,偶有鳥鳴,陸雨梧撿起細柳的雙刀,強撐着身體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确定他們此時是否已經甩開所有的殺手,但往密林裏鑽是絕不會出錯的。
細柳渾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渾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她累極了,好像支撐她身體的弦都已經繃斷了,渾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劇痛,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在朦胧中聽見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濕的濃煙熏得她也咳嗽起來。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睜起眼睛,遲鈍地發覺這好像是一個山洞,她仿佛看見一道颀長的身影用衣袖擦幹淨樹枝上的水澤,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雙手捧着它一遍遍試圖點燃枝葉。
她看着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劃微一道火線,随着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轉瞬即逝。
濕柴終于燒燃了火,驅散了幾分山洞中的陰冷之氣,陸雨梧咳得嗓子猶如被刀割過,他眼睑都被熏得微微發紅,卻來不及喘一口氣,立即從懷中掏出來瓶瓶罐罐。
這些傷藥原本都在陸骧身上,陸雨梧拿來本是為了糊弄那位陳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場。
陸雨梧帶着細柳鑽入密林,走了許久撥開連天衰草方才發現這山洞,洞中有一個小的水潭,他撕下來衣擺一片布條,在水潭中浸濕,一點一點地揭開細柳手臂上粘連在傷口上的破損布料,将傷藥倒在她的傷口。
她并不清醒,卻疼得發抖。
陸雨梧的手指觸碰她的衣襟,頓了一瞬,他閉起眼睛,将她的衣襟拉下來,上藥,包紮,他撕下來又一片布條,手指不防觸碰到她的頸側,冰涼指腹之下她過熱的體溫幾乎令他睫毛一顫。
陸雨梧小心合攏細柳的衣襟,睜開眼,他以手背輕貼她的額頭,判斷出她正在發高熱,他不由喚道:“細柳?”
她恍若未聞,泛白的嘴唇卻輕輕翕動。
陸雨梧聽不清,便俯身貼近,她嘴唇仍在無意識地顫動,溫熱的氣息輕拂他的耳廓:“冷……”
她渾身都在發抖。
陸雨梧擡首,那堆火已經燒得足夠旺盛,但迫于濕柴煙大,他卻不能讓她再靠得近些,火星子噼啪迸濺,陸雨梧垂下眼簾看着她蒼白清癯的臉。
頃刻間,他一手撐在地上艱難起身,解開衣帶,脫下身上衣袍,粘連在傷口處的衣料撕扯他的傷口又淌出血來。
他滿鬓冷汗,勉力将衣袍裹緊細柳,又用濕潤的布條一點一點擦幹淨她臉上幹涸的血跡。
細柳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那一汪冰冷的湖水,一條船上的漁燈晃得她頭痛欲裂,湖水冷透她的四肢,可是有人在擦拭她的臉。
擦幹淨她臉上冰冷的水澤,喚起她的知覺,讓她掙紮,讓她不要認。
泠泠的水聲敲擊她的耳膜,
細柳有一瞬半睜起眼,火堆的溫度烘着她的臉,小石潭邊,那個少年用濕潤的布巾擦拭着揭開傷口處血跡斑駁的布料,素白的內袍半褪,他肩胛骨處的一道刀傷不住地往外滲血,水珠沖淡血液順着他白皙的皮膚,沒入他窄緊的腰間。
陸雨梧将最後一點粘連在傷口的布料揭開,他氣息陡亂,頸側的青筋浮起,下颌緊繃,不知是水澤還是汗珠順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鬓邊兩縷亂發輕拂臉側,他修長的手指緊握一個瓷瓶,将藥粉上在傷處,火堆中噼啪聲響,細柳雙目幾乎要看不清他,她忽然喃喃:“陸雨梧……”
陸雨梧隐約聽見細柳的聲音,他一瞬回頭,立即撐起身體走到她的面前去,她靠在石壁上,雙眼勉強睜着,呼吸卻逐漸急促。
“細柳你怎麽了?”
陸雨梧立即喚了她一聲,但下一瞬,他竟然發現好似有什麽東西在她頸間單薄的皮膚之下輕微鼓動,她無意識地仰頸艱難喘息。
很快,她眼睑浸出血來。
更襯得她皮膚慘白。
細柳依舊睜着眼,滿t目都是血紅,她的意識卻已經渾噩。
“細柳……”
陸雨梧匆忙俯身擦拭她眼睑淌出來的血,她卻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渾身一顫,眼見要倒下去,陸雨梧立即抱住她。
他聲聲喚她,溫熱的血液滴落他的手上,他才驚覺她耳中竟也淌出血來,青紫的脈絡猶如藤蔓從她的頸間很快蔓延到她的側臉。
細柳在他的懷中不住地顫抖,她疼得齒關連都咬不住,渾噩的夢境幾乎要将她整個人都撕碎,将她封凍在一片空芒的白裏。
她好像看到一個人。
在一個蟄蟲安眠,萬物凋敝的園子裏,那是一個小小的少年。
她将一個串子在他腕上繞了好幾圈。
夢中的人在歡笑。
血珠順着眼睑滑落頰邊,細柳嘴唇翕動,啞着聲音:“串子給你,往後……我們就是好朋友……”
滴答一聲,
血珠落在他腕骨,那道彎月紅痕一瞬圓融。
陸雨梧渾身一震,猛然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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