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十一)
火星子飛濺, 潮濕的煙熏得人雙目發疼,陸雨梧驚愕地緊盯着懷中的女子,她一張面容蒼白如紙, 更襯得那青紫的脈絡分縷猙獰。
細柳仍在渾噩當中, 園中亭臺水榭頃刻崩塌作土,她又陷在那片冰冷的湖水當中,有一只手将她按在其中,忽然一只鼻煙壺掉入水裏,幽冷沁人的味道淹沒她的口鼻, 穿透她的心肺,一瞬之間,她用盡全力抓住那只手,力氣的懸殊使她躲不開他的蠻力,但船上一盞漁燈在晃, 那昏黃的光影有一瞬照在那只手的主人臉上。
這一刻,陸雨梧發覺懷裏的人身體猛地一顫, 緊接着她倏爾睜開一雙血紅的眼:“侯之敬……”
幹裂的唇就這麽翕動一下, 緊繃的身軀又忽然無助地蜷縮起來,眼皮壓下去,好像從未清醒過來似的, 眼睑又浸出血來。
天與水一色, 湖水好似無窮盡地灌入她的口鼻,擠壓她的心肺, 那只手的主人還在嘆息:“認命,就是你的命。”
這道魔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蕩在她的夢境, 刺穿她的耳膜。
好像她的神魂已經被釘在這潮濕的,冰冷的湖水中好多年, 無人問津。
殷紅的血液幾乎沾濕了耳廓,順着細柳的耳垂落下,她在渾噩中孤零零地抵抗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
“不。”
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渾身筋骨欲裂,她卻繃直身軀好似一張蓄勢待發的弓,幾乎是從齒關裏擠出來一聲呢喃:“絕不……”
“細柳……”
陸雨梧喚不醒她,伸手用衣袖才輕觸她面頰的血跡,她卻驟然攥住他的手,頃刻,陸雨梧腕骨處的血珠順着手臂淌下去,那道紅痕殘缺如彎月。
她力道之大,用盡了力氣緊攥他的指骨。
“我要活,”
她像個溺水的人,拼命往他懷裏瑟縮,沒有血色的唇翕動,“不要死。”
濕柴的煙似乎沒那麽大了,陸雨梧回頭看了一眼火堆,他忍着指骨欲斷的疼,硬生生地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
伴随他掌心的溫熱,他溫和的聲音裏帶着無法掩蓋的焦急:“我在這裏,你不會死。”
他說着,俯身橫抱起她,肩骨的傷似乎又崩裂,血液再度濡濕他的衣衫,陸雨梧将她抱到火堆旁。
被烤幹了水澤的柴火釋放出更加溫暖的溫度,火光好似蔓延到了細柳的夢中,割開昏黑的天幕與水面,燃燒吞噬着那只烏蓬小船。
那只冰冷的,要将她溺死的手忽然就變了。
變成另一只和暖的,溫柔的手,要将她拽出洶湧潮濕的湖水。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細柳本能地追逐着他的溫度,陸雨梧才要将她放下來,她在混沌中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又懼怕自己被再度棄在水裏,她無意識地張張嘴,冰涼的唇齒擦過他胸骨,冷白的皮膚幾乎很快浮起來幾道薄紅痕跡,一瞬之間,她竟然緊緊咬住了他松散的衣襟。
陸雨梧脊背一僵,他低眼,不知是血還是淚,順着她的臉頰沾濕他潔白的襟口。
她的絕望無聲無息,
連此時的脆弱都仍伴随着一種刻在她骨子裏的不屈。
火堆裏噼啪聲響,
陸雨梧幾乎忘記了呼吸,細柳方才夢呓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仿佛都在他腦海中瘋狂的叫嚣着,将一直以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可能。
他啓唇,本能地想說什麽,但又久久無法發出聲音。
陸雨梧環抱着她的手逐漸越收越緊,火光跳躍在他剔透的眼眸。
外面的天光一直是暗淡的,陸雨梧單手在小石潭中擰幹巾子,放在細柳的額頭,如此重複,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高熱終于退了些,不再胡亂呓語。
陸雨梧略微松了口氣,騰出一只手加了柴,聽着噼啪的聲響,他閉目片刻,忽然又從懷中掏出來一樣東西。
那是一只樸拙的玉兔,雕工實在簡陋,刻刀留下的痕跡一道又一道,簡直枉費這一塊上好的翡翠料子。
陸雨梧指腹摩挲着這只難看的兔子。
他記得它。
父親陸凊與世叔周昀都愛好金石,陸雨梧至今都保留着父親生前的收藏,而這只難看的兔子,是他兒時拿父親好不容易收來的玉料雕刻的。
一刻刀,再一刻刀,父親在旁心疼得直說他“暴殄天物”。
那時盈時受寒生病,他将這只兔子送給她,她也說難看,周世叔在旁笑着說:“不過拙樸了些,倒也也不是不能補救。”
周世叔除了做官,還有一手刻玉、治園的好本事。
陸雨梧摸出懷中的冊子,他的目光落在封皮的字痕,茏園正是周世叔親手所造,那是他十幾年的心血。
他粗略翻了幾頁,這算是一本雜記,有時是筆者治園的心得,亭臺水榭,一步一景,都在他字裏行間。
有時則是一些記錄在茏園當中的日常瑣事。
此書雖未提及筆者為誰,可單憑這些記錄,陸雨梧已經可以認定它到底是誰的舊物。
忽然間,
陸雨梧想起昨夜那個被陳夫人一直随身攜帶的金絲楠木匣子,那匣子當中盛滿金玉,表面來看并無玄機,那陳夫人愛財,卻未必懂得這手記的風雅之處,若匣子本就是周家的,那陳夫人又并未發現匣子夾層裏藏着這樣一本手記。
那麽……
陸雨梧一瞬垂眸看向懷中的這個年輕女子,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夾層隐秘,而匣子機關精巧,她又是如何在第一時間發現其中端倪的?
還有,那句關于“串子”的夢呓。
陸雨梧眼底深邃,自聽到她說出口的那句話起,他便一直未能從中回神,攏在心中的疑慮都在指向一個方向,但此刻,他定定地看着她的這張臉。
青紫的脈絡覆在她的臉側。
他的目光一寸寸掠過她的五官。
不一樣,明明一點都不一樣。但隔着經年的熟悉,卻在此刻,鋪天蓋地地向他席卷。
倏地,陸雨梧忽然感覺到她原本已經足夠放松的身體驟然緊繃起來,她下意識地仰起來纖細的脖頸,胸口起伏,劇烈喘息。
“細柳?”
陸雨梧立即出聲喚她,她卻沒有回應。
洞外山風呼嘯,直沖火堆而來,濺起漫天的火星子,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聲音輕顫着,試探地出聲:“……圓圓?”
這一聲喚,仿佛輕易地穿透細柳渾噩的夢,她好像在夢中看見一個小少年,坐在假山上抹眼淚,她在夢中朝他招手,脫口:“秋……融。”
這樣一個名字,終于經由她的口說了出來。
陸雨梧瞳孔緊縮。
喧嚣的風化為尖銳的利器敲擊着他的耳膜。
忽然之間,細柳像是呼吸不了一般,那種窒息的感覺如同一只手在緊緊地掐住她的脖頸。
陸雨梧見她喘症發作,立即從她腰間找出來一粒丸藥,單憑氣味,他斷定應該是在堯縣她吃過的那一種,一手掬來水,将藥丸抵在她唇齒,送服下去。
這過程并不容易,他滿鬓汗珠,見她喉嚨一動,總算将藥吃了下去,但她很顯然并非只有喘症在發作,那種讓她筋脈鼓動,臉頰泛起青紫脈絡的病症也不知道是什麽,陸雨梧當機立斷,起身背着她走出山洞。
為躲避随時有可能出現的殺手,陸雨梧走的是最生僻的野徑,基本不能叫做路,他靠着自己的雙足在衰草荊棘中走出一條道去,被火堆烘幹的單薄內袍又被殘留的雨露浸濕,在林中摸索到天擦黑,山坡之下月華銀白,隐隐映出不遠處一個村廓。
晚歸的村漢襯着夜色在路上走:“阿哥阿妹倆個好啊,阿哥打柴晚上回,阿妹跟來要人背,天上的星星照阿妹,不比阿妹眼睛美……t”
村漢的破鑼嗓子忽然一止。
他雙足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額頭幾乎有冷汗冒出,他盯着不遠處的黑影,壯着膽子喊了聲:“……誰啊?”
下一刻,他見濃黑的陰影裏走出來一個少年,那少年一身素白的衣袍斑駁沾血,背上背着一個姑娘,那姑娘被一件藏藍的袍子裹得嚴實,看不清臉。
那少年擡起來一張蒼白的臉,鬓邊兩縷亂發輕晃,雖然形容狼狽,他卻依舊十分溫文知禮:“敢問仁兄,此地可有郎中?”
村漢見是這樣一個清妙文雅的少年,哪裏還害怕,松了口氣,忙道:“你們這是怎麽了?咱村兒有個跛腳的郎中,倒是會治些病。”
村漢挑着扁擔,将少年往村子的方向領,途徑一破土地廟,見少年力有不逮,他便幹脆自個兒撂下扁擔:“公子你就在這兒,我這就去請郎中來!”
“多謝。”
陸雨梧從懷中摸出來一錠銀子給他,那村漢眼睛都睜大了,他一下更熱情了,收了銀子就趕緊往不遠處的村裏跑。
那郎中走不動路,架不住村漢敲門扯着嗓子喊話,嘟嘟囔囔地才系起褲腰出來,就被那村漢一下給扛起來跑出村。
郎中到了土地廟門前,扶着那破爛廟門吐了好一會兒:“嘔……你這個小子,就颠死我這條老命吧你……”
他罵罵咧咧地轉過臉,只見幹草堆上躺着一個年輕女子,老郎中才看她臉上青紫的脈絡,便“嘶”了一聲,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只聽一旁少年道:“她有喘症,請您給她看看。”
一聽喘症,老郎中立即嚴肅了些,他立即伸手去探脈,好一會兒,他眉頭緊緊地擰起來,渾濁的眼一瞬迸發銳光:“她身上有劇毒。”
“什麽?”
陸雨梧問了聲。
那老郎中須發皆白,擡起來一雙眼睛看向他:“咱們漢人可沒這樣毒的東西,小子,你要不要把她給我……”
“老杜您快閉嘴吧!”那村漢額頭青筋一跳,再對上陸雨梧的目光,他忙讪笑一聲,“公子你別介意,這老棺材瓤子一個,怪得很。”
那姓杜的老郎中撇撇嘴:“都說是劇毒了,有沒有的救還一說呢,不如給我練練手……”
“不可以。”
陸雨梧出聲打斷他。
老郎中一頓,迎向少年沉靜的雙目,不過片刻,他又像沒事人似的一下轉過臉,“這個姑娘年紀不大,身上卻都是難調理的頑疾,這劇毒我治不了,如今也只能暫時放一放血,壓制一下,至于她的喘症嘛……本是先天所帶,還不好好珍重自己,習什麽武啊,真是自己作弄自己……”
“您說什麽?”
陸雨梧睫毛一顫。
老郎中有點不滿他又打斷自己說話,眉心擰成川字,擡頭卻對上少年那雙深沉的眼,他莫名道:“咋了?”
陸雨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仿佛是在自問:“她的喘症不是因修習功法所致?”
在堯縣的縣衙當中,
他分明曾聽細柳親口提起。
老郎中哼了聲:“我行醫多少年了,難道這點東西都看不出?”
陸雨梧閉了閉眼,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震蕩,擡眼卻見那老郎中大剌剌地掀開那村漢挑的筐子上的布巾,從裏面抓出來一把果脯就往嘴裏塞。
“老杜,您吃了得給錢啊!”
那村漢嘟囔道。
“給什麽錢?你這些東西拿到城裏去賣也沒人理你,如今大家都沒飯吃了,誰還惦記這些東西?”
老郎中一邊嚼,一邊說,“還不如給我吃了多些力氣,好醫治這位姑娘。”
村漢也是個挨餓的,餓得身上都沒幾兩肉了,聽了這話只苦着臉,往嘴裏塞了一把果脯吃:“那您還讓我進城去賣……”
老郎中吃了兩把就打開自己那個破藥箱,取出來銀針又是酒浸,又是火烤的,這便要給細柳放血。
忽然間,陸雨梧抓住他的手。
一盞燈燭映照老郎中的臉,他松弛的眼皮一撩,迎上面前這年輕公子的目光:“怎麽?付不起錢?不治了?”
“錢我自然付得起,可有一點,我想請您告訴我,”陸雨梧雙眼在這個老郎中身上來回一睃,“您一個村裏郎中,究竟從何而來這一壺瓊露春?”
一壇瓊露春,千金也難求。
非但如此,這老郎中穿着破衣爛衫,坐在草堆上便露出來他那雙靴子,一個村中的郎中,即便穿着一雙靴子不算稀奇,可他靴子內裏卻是鹿皮絨。
老郎中低眼瞥見他袖子裏露出來的匕首尖,他一笑:“小子,我就喝酒這麽點愛好,你鼻子真靈。”
他回過頭盯住那村漢:“瞧你這腦子蠢的。”
村漢:“……?”
他一臉清澈的愚蠢讓老郎中氣不打一處來,再轉過臉來,見陸雨梧将那姑娘擋在身後,他笑了聲:“何必這樣?我真是一個正經郎中,只不過除了治人,我也殺過人。”
“公子你放心,這老杜是好人!”
那村漢連忙說道,“這回蝗災咱村裏餓死不少人,如果不是遇見老杜,我也得死,他救了我,還分給我口飯吃。”
不管陸雨梧作何反應,他都跟倒豆子似的什麽都說了出來:“這回我去賣果脯,也是為了打聽咱知州大人的下落。”
“方繼勇?”
陸雨梧擡起眼,盯住他,“打聽他做什麽?”
“做什麽?”
那老郎中嘿嘿一笑,“吃人不吐骨頭的狗官,我找他還能做什麽?當然是将他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給那些餓死的鄉民的鬼魂吃。”
他說着,又看向陸雨梧,卻見他默了片刻,竟将握匕首的手收回,老郎中還有些意外:“這就信了?”
“我并無武功在身,你們若真想謀財害命,又何必多此一舉,只管殺了我便是。”
陸雨梧平靜道。
若是追殺他的人,他們也根本不必費這些周章。
陸雨梧從懷中取出來一錠銀子,看向那老郎中:“夠嗎?”
老郎中眉開眼笑地收下來:“夠!當然夠!”
他十分輕快地開始為細柳放血壓毒,這回也不用銀針了,直接從箱子裏掏出來一把金針,一根根去紮細柳的指腹,用藥酒揉出血珠來,直到她頸間青筋不再鼓動,他方才擦了把汗:“這蟲毒可真烈啊……”
“蟲毒?”
陸雨梧敏銳地抓住這兩個字。
老郎中點點頭,指着她臉頰漸漸減退的青紫脈絡:“這就是蟲毒所致,但要說是什麽蟲毒,我還真說不上來……若要解毒,我看你得去找苗地的郎中。”
說着,他看向陸雨梧肩骨濡濕的血跡:“你好像也傷得不輕啊?要治不?”
陸雨梧聞言,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他伸手摸了摸懷裏,銀錢都在陸骧身上,他帶的不多,現今只剩下幾粒碎銀。
他回頭看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細柳,她擰着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
她還要用藥,他還要帶她回京。
“我不治了。”
他說着,看向那村漢身邊的竹筐:“有糖山楂嗎?”
村漢愣了一下,點點頭:“有。”
他從筐子裏抓出來一把裹着糖霜的山楂,用油紙一包,捧到陸雨梧的面前。
廟門外寒風料峭,吹得陸雨梧鬓邊亂發微蕩,他伸手接來,将一粒碎銀遞到村漢手中,颔首道: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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