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八)
比起在東南方向的江州, 燕京如今正是更冷的時候,大雪數日不化,壓塌了一些不夠結實的民宅屋頂, 陳宗賢那三進的院子東北角的耳房也沒能幸免, 斷了根脊梁,碎瓦混合着冰雪堆了一屋子。
家中沒多少仆從,管家陳平只得從外面找了些人來清理狼藉,他掀開氈簾鑽入陳宗賢的卧房裏,正見陳宗賢穿上一件袍子, 在系衣帶。
“老爺,怎麽不多睡會兒?”
陳平連忙往外頭招人送茶進來,随即走到陳宗賢身邊小心翼翼地幫着整理衣袖,“那屋子小的已經讓人去收拾了,斷了幾根脊梁, 都補上,重新鋪瓦就好了。”
陳宗賢有些深陷的淚溝鋪着一片暗青, 昨夜裏東北角房梁塌陷的那一陣動靜極大, 他一夜沒合眼,到天亮時方才小憩了片刻,但夢中又是雪壓房梁的那陣動靜, 他沒多會兒又驚醒過來, 此時是再也睡不下去了。
“陳平,去收拾東西。”
他撫平衣袖最後一絲褶皺。
陳平聞言, 一下擡起頭來,只見陳宗賢眉宇之間擰着一個川字, 那雙眼睛沉沉的,也許是見陳平沒動, 他道:“還不快去?”
“是。”
陳平連忙轉身去收拾起來。
屋子裏燒着炭火,暖烘烘的,但陳宗賢對面半開着一扇窗,外頭的冷風灌進來,吹得他胡須輕動,他在身後一張圈椅上坐下來,一名婢女進來上了熱茶,就放在他旁邊的方案上,但他沒動,一雙眼徐徐掠過這間陳設簡樸的居室,多的是書,卻沒幾件什麽珍奇擺件,他的目光最終定在牆上那幅神骨飄逸的“上善若水”之間。
大約六七年了,他沒回過江州。
女兒苓娘今年嫁給翰林學士孫成禮的二兒子,他也沒能回去一趟,昨夜的冰雪壓斷的仿佛不只是他的房梁,自審訊王進之始,他心中深埋的那根刺便有了再度冒頭的跡象,而今那串菩提子的失蹤,更觸碰了他敏感的神經。
“老爺,您不是已經讓紫鱗山的左護法去了嗎?何必您親自再回一趟江州呢?”陳平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小心地開口。
“你懂什麽?”
窗外明亮的晨光映照陳宗賢一張疲憊的臉,“我父母俱去,江州老家就只剩她們母女兩個,如今苓娘嫁了,便只剩若秋一個人操持家事,趁着如今我還告病在家,親自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安心。”
陳平聽了,自是不敢再多言什麽,匆忙收拾了幾件老爺的行裝,才掀開氈簾喚人備馬,外頭的門子卻來報:“管家!曹小榮曹公公帶着聖旨來請咱們老爺了!”
乍聽此言,陳平心中一駭,回頭果見陳宗賢一下掀簾出來。
鵝毛大的雪還在下,陳宗賢看着那曹小榮領着一衆宦官入得院來,身上披着鑲毛的厚披風,雙手捧着聖旨走來階前。
院中青松覆雪,曹小榮朝陳宗賢俯身作揖,随即擡起臉來笑吟吟道:“陳閣老,t奴婢奉陛下旨意,前來請陳閣老入宮議事。”
也許是見陳宗賢眼睑底下一片青黑,看着的确有幾分病氣,他便道:“知道陳閣老您近來身體有恙,但內閣實在是離不開您哪,陸閣老今年都七十多了,您不在,他和其他幾位閣老哪能忙得過來呢?整個大燕的民生都在內閣的案頭堆着呢!”
陳宗賢的目光凝在曹小榮手中的聖旨上,他面上不顯,咳嗽了幾聲,看起來并沒有絲毫的遲疑,俯身作揖之際,鵝毛似的雪花擦過他的發髻,落入他單薄的衣襟,他疲憊虛弱的聲音響起:“臣——領旨。”
直起身,陳宗賢從曹小榮手中接過聖旨。
這趟江州之行是回不去了。
陳宗賢換上好些天不曾穿過的官服,戴上官帽迎着風雪入了宮,曹小榮說是陛下體恤,特地賜了肩輿給還在病中的陳宗賢乘坐,一直将他送到乾元殿。
殿中被炭火烘得溫暖如春,陳宗賢入了內殿才見陸證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另一邊則站着一人,青布棉袍,發上一支海浪卷紋的木簪,一副儒雅風流的氣質。
簾子遮掩了龍榻上建弘皇帝的身影,陳宗賢隐約看見曹鳳聲就守在一旁,他一撩衣擺跪下去:“臣陳宗賢,參見陛下。”
“陳卿快起來,”
簾子後建弘皇帝的聲音聽着還算精神,“大伴,讓陳卿坐吧,他還病着。”
曹鳳聲應了一聲,當即喚來一名宦官擺了一把椅子在陳宗賢身後,陳宗賢起身作揖道:“謝陛下。”
陳宗賢卻沒立即坐,對另一邊的陸證作了個揖,喚了聲:“陸閣老。”
陸證朝他點點頭,關切道:“焘明,你身體如何?還成嗎?”
“日日吃藥,總歸是老了就愛生病,焘明有罪,近來讓陸閣老受累了,”陳宗賢坐在椅子上,說着又朝那道簾子拱手,“臣有愧陛下,國事如此繁重,臣這副身體卻是越發不頂用了。”
“陳卿何必如此。”
建弘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朕知道,無論是老師,還是陳卿你,都是國之肱骨,奈何人就是只有這樣一副血肉做的身軀,生長二十年,搓磨二十年,老病二十年,再強撐殘喘,也說不一定還有多少年,到了,都是一抔黃土。”
“人皆如此,何怪于你?”
建弘皇帝說着略嘆了口氣,“朕本該再多許你些日子在家養病,但如今卻有一件事,你不能不在場。”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陳宗賢不知為何,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建弘皇帝沒說話,曹鳳聲出來遞了厚厚一個折子來,陳宗賢一看是陸證的落款,他不由擡頭看了一眼端坐在烏木椅上的陸證,那兩鬓斑白的首輔老神在在,與他相視。
陳宗賢定睛看去,這原是一份補充修內令中政令的奏疏,相較于從前的修內令,陸證又增補了清吏地方之策,針對舊的法令制定了新的關于地方官吏的政績考核之法,冗官庸官一律裁撤,他逐條分析,引經據典,一字一言辛辣深刻,幾乎狠狠釘在蛇之七寸,其文采斐然令人讀來不由酣暢冒汗。
但猛然間,他發現在清吏地方之策之後,陸證又增補了一條清查朝廷官員田畝數,後有解釋若幹,非但講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幹系,更将此政令若推行得當,則能為朝廷增加多少稅收的結果也預想了個大概,稅收年年減少正是建弘皇帝的一塊心病,陸證的每一句幾乎都落到建弘皇帝的心裏。
再之後則是關于慶元鹽政,王進留下的爛攤子要收拾,要改變這個私鹽泛濫的破爛局勢,陸證所列的每一條法令幾乎如刀鋒般尖刻,這把刀落下去,勢要一舉整頓慶元鹽政,使鹽商對官鹽,對朝廷重拾信心,好繼續替大燕朝廷輸送糧食往西北邊關,解決西北邊境幾十萬軍隊缺糧的困境,更好地抵禦達塔人的進犯。
殿外的風雪多大,陳宗賢此時一點也聽不真切,他看完了這道奏疏,酣暢的熱汗幾乎都在衣裳底下冷了下來,他看似還盯着奏疏在看,心中卻在想陸證為何要在此時增補修內令,他這上面無論哪一條,都會将這個朝廷攪得天翻地覆。
可聖旨宣他入宮是為了什麽呢?難道陛下真的是讓他來議這道奏疏嗎?
“陳卿看完了嗎?”
簾內,建弘皇帝的聲音忽然響起。
陳宗賢立即低首:“陛下,臣看完了。”
建弘皇帝徐徐說道:“那陳卿說說,你以為如何?”
這瞬息之間,陳宗賢心中想到這道奏疏若真需要議,那麽他此時是否不應該在乾元殿,而應該在內閣?他再度低首:“陸閣老半生都撲在修內令上,可謂嘔心瀝血,為國為民,增補的政令若推行順利,必将拔除頑疾,強我燕軍,造福百姓。”
“實非我一人之力,”
陸證開口道,“焘明,這奏疏,算是我與鄭凫淵議出來的。”
“凫淵”即是鄭鹜的表字,陳宗賢擡起頭來,一旁的鄭鹜沒有穿官服,他回京快一月,卻仍是一個白身。
“實為鄭某之幸。”
鄭鹜低眉道。
這時,簾子裏再度傳來建弘皇帝的聲音,似乎隐含了一分笑意:“老師,修內令是你的心血,也算是朕的,這道奏疏——朕準了。”
他轉而又喚了聲:“陳卿。”
“你可要好好幫襯老師。”
陳宗賢立即起身,跪了下去:“是。”
他總覺得心中突突地跳,這種感覺一直到退出殿外都沒有消退,外面仍是鵝毛大雪,寒風将他臉頰吹得刺疼,陸證慢慢地走到他身邊。
陸證雙眼看着長階之下,大雪之間:“雪未盡,春難至。”
這麽冷不丁的一句,陳宗賢側身看向他,老年斑并未遮蓋去這個七十多歲的老者那副肅正眉目之間好似無窮無盡的精氣神。
陸證似乎眼底浮出一分笑意:
“焘明,一道走吧。”
陳宗賢總覺得他這副字面之下的意味深邃而寒冷,卻沒立即品出個所以然來,便也點頭與陸證一道往內閣去。
但只過了個十來日,陳宗賢便發覺了陸證的異常,此次推行修內令增補政令,清地方吏治,陸證沒用一個蓮湖黨的,竟然就那麽巧就偏偏任用了他手底下才貶谪下去的人,從這裏開始,許多事都變了味道。
清查田畝的任命也到了陳宗賢的人手裏,負責此事的官員先是升官,再又被陸證架在火上烤,若他不盡心力,便要面對陸證嚴苛的懲治法度,若他盡了心力,則要領受朝中百官被他清查莊田的仇恨。
左右不是人。
這是近來白蘋黨人的真實寫照,陸證提了他們的官職,并表明對他們寄予厚望,眼看他們被其他朝臣的眼刀子削成了一個個沒皮的小苦瓜,蔣牧這個禮部尚書便又開始從中調和矛盾,給白蘋黨人松一松脖子上的繩,弄得一個個感激涕零的。
更不提慶元鹽政,補了慶元巡鹽禦史這個肥缺的便是一個才被清查田畝的差事逼得裏外不是人就差找根繩子上吊的白蘋黨人,他一補上去,可饞壞了其他人。
哪個在朝的不想高升?首輔陸證不問出身,選賢舉能推行修內令,誰不擠破頭?
可如此一來,次輔陳宗賢便是渾身的寒毛直豎起來,他明面上的,暗地裏的那些手底下的人,逐漸有要被陸證一一挖出的趨勢。
陳宗賢不得不忙于穩定人心,應對陸證在大燕朝堂上一手掀起來的這場狂風驟雨。
在內閣裏多日都不曾回家一趟的陳宗賢收到管家陳平遞入宮的消息,便匆匆回了府,院子裏濕潤得很,檐下才點燃的燈籠照亮一道纖瘦的背影。
那女子一身灰藍衫裙,長發挽起成髻,鬓邊一朵銀絲藍海棠絹花,簪白玉梳背,轉過身來,露出來那一張臉,雖年近四十,卻仍風韻無雙。
素白的披帛挽在她雙臂之間,寒風鼓動她衣袂,陳宗賢面露古怪之色,沉聲:“江州之事細柳到底辦得如何了?多少天了,一點音信也沒有嗎?”
“江州在慶元,消息到這兒總歸是要些時間的,我紫鱗山也并無什麽一日千裏的神通,”玉海棠扯唇,“再者,此事也并非是細柳辦事不力,而是您的夫人明令她暫且不動,怎麽,陳閣老不知嗎?”
“什麽?”
陳宗賢一怔,一旁的管家陳平此時方才從懷中取出來一封信件遞到他面前,低頭說:“老爺,這是才從江州送過來的,小的正要跟您說呢。”
陳宗賢立即接過信來,這信是他夫人孟氏親自寫的,她字寫得不好,也談不上什麽文采,上面絮絮叨叨一大堆,陳宗賢抓住了t其中關鍵的東西,他當即頭皮一麻,一把攥住信紙,怒道:“無知婦人!”
菩提串子失蹤又出現,陳宗賢心中卻并不像他夫人那般松一口氣,反而敏銳地嗅到幾分不同尋常的危險意味。
玉海棠在旁涼涼道:“如今江州城亂成了一鍋粥,死了大半的人,剩下那些餓昏了頭的百姓已經成了暴民,聽說都打到當地鄉紳的家中去了,不過您家裏幸有您小舅子周旋,如今江州城的百姓都指望着陳閣老能夠為他們做主,聽說還有什麽請願的血書,說不定這兩日就要送抵京城。”
陳宗賢卻是一震:“你說什麽?江州城的蝗災何時到了那樣的地步?”
“您竟然不知?”玉海棠好似驚訝,“您的小舅子在江州分明打着您的旗號與江州官府幾乎上下一氣,如今正在竭力整治那些鬧事的暴民。”
陳宗賢渾身上下幾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猛然間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江州的人謊報了蝗災實情,就連他的夫人在家書中也從未向他提及江州殘酷的民情。
裏外的人,竟然都将他瞞了個嚴實!
“您既不知此事,那麽我想還有一件事我應該告知于您,”玉海棠看着陳宗賢那張神情凝重的臉,“您小舅子與那江州知州其實将實情瞞得還算嚴實,哪怕是有些跑上京來的百姓也沒什麽所謂,有誰會仔細去聽流民乞丐說了些什麽呢?可事情卻發展到如今這樣的地步,難道您以為只是巧合嗎?”
“你什麽意思?”
陳宗賢敏銳地覺察出一分異樣,他雙眼微眯。
玉海棠對上他的目光,面上露出一分詭異的笑意:“如今陸證在朝廷裏牽着您的鼻子走,他的孫兒卻在江州掀您的老底呢。”
陳宗賢眼皮一顫,他胸口仿佛被寒刺一紮:“陸雨梧去了江州?”
他立即想到那陸雨梧的确已有好些天沒有露面,都說他病了,護龍寺的差事也暫時擱下了。
“陳閣老您在京城是真清廉,”
玉海棠一雙眼四下睃巡了一番,視線再落到陳宗賢身上,卻多了一分的譏諷,“但您卻有個不那麽懂事的夫人,留着周昀的東西,招來陸雨梧這麽個禍端。”
“陸證。”
陳宗賢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這二字,“他一定知道什麽,所以近來他諸般作為皆在針對我,他是想困住我,好方便陸雨梧在江州行事!”
“這未必是您的危機,也許反倒是個機會,”
重重燈影下,玉海棠衣擺獵獵,“修內令增補的那幾條政令施行起來,百官托他的福,多少都要掉一層皮,他手段強硬,将您的人一個個揪出去做事,頂事,為的是什麽?”
“為的什麽?”
陳宗賢冷哼一聲,“他想讓我白蘋自亂,讓我自顧不暇!我看這滿朝文武,他陸證恨不得全是他的黨羽!我在內閣一日,則白蘋不死,他亡我之心亦不能死!什麽增補修內令,他就是沖我來的!”
“可他這麽做,難道他自己可以獨善其身嗎?”玉海棠神情冰冷,“陳閣老,凡事過猶不及,陸證如今渾然不知,仍行事跋扈,将內閣化為他的一言堂,但那些被他扒皮抽筋過的官員們也積攢起了他們的怨恨,陸證如今所為,難道不是正将他自己置身于風口浪尖嗎?即便他是皇上的老師,也總有個深恩磨盡的時候。”
陳宗賢眉頭一動,倒也确實是這樣一個道理,如今陸證雖然大肆在用他陳宗賢的人去頂着風頭辦事,辦得好就高升去做更難的,辦得不好就立即罷職查辦,但這些事說到底都是他首輔陸證的鐵腕手段,所有人再恨也恨不到他這個次輔身上來,陸證如今不正是在風口浪尖之上嗎?
“而今當務之急還是江州之事,陸雨梧絕不會善罷甘休。”
玉海棠的聲音再度落來,陳宗賢擡眼,沉沉地道:“那你說,我該如何?”
玉海棠眉眼之間仿佛有一種附骨的陰冷:
“殺了陸雨梧,讓他回不了燕京。”
陳宗賢聞言,眼底光影明滅不定,半晌,他忽然冷笑了一聲:“讓誰殺?細柳嗎?我卻聽說,她似乎與那陸雨梧關系不錯。”
玉海棠聽出陳宗賢字面之下的那點子疑心作祟,她唇角微勾:“怎麽?難道陳閣老以為此事是細柳透露給陸雨梧的?您可別忘了,她去江州之前連自己要做什麽都不知道。”
陳宗賢這才想起來這一點,但他語氣卻沒有緩和:“玉海棠,若我的人去殺陸雨梧,你猜她會不會保他?”
玉海棠神情一滞,她頃刻擡眸,只見陳宗賢那雙看似和善的眼中卻凝着一股子殺意,她立即道:“無論她是怎麽想的,這回她都保不住他。”
緊接着她又冷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陳宗賢,你殺陸雨梧可以,但細柳,你絕不能動。”
陳宗賢眼角狠狠一抽:“你……”
他才張口,卻見玉海棠施展輕功飛身躍上房檐,很快掠入夜幕之間消失不見。
陳宗賢不由暗罵一聲瘋女人。
但她似乎除了那個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不能觸碰的死穴,陳宗賢心頭暗忖,他仍覺得不可思議,這個死穴……是細柳?
“老爺?”
陳平在旁小心地喚了聲。
陳宗賢一霎回神,他神情晦暗,對陳平道:
“去,找費愚,令他迅速趕去江州——截殺陸雨梧。”
江州已經不再下雪了,但天仍然是濕冷的,煙雨蒙蒙,天色青灰暗淡,細柳戴着鬥笠立在楊柳樹旁看着不遠處那姓劉的鄉紳家門口,被破衣爛衫的百姓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造反了造反了!”
姓劉的鄉紳是又怕又怒:“你們這些賤民,光天化日是不要王法了嗎?”
“我們要公道!”
百姓當中有人喊道:“官府不給我們公道,我們就自己來讨!”
“對!我們自己讨!”
那鄉紳幾乎被他們的吼聲吓得腿軟,他勉強被家仆扶住,揚聲道:“蝗災那是天災!是老天爺不放過咱這兒,你們跑到我這兒來要什麽公道?”
“老天爺不放過咱們,咱們就不活了嗎?若不是你們這些老爺不讓捕蝗,我老母豈會餓死?”一個赤膊的漢子手中是一根木棍,他指着那鄉紳:“要不是你們!我們怎麽會一口糧食都剩不下!”
“供奉蝗神難道不是為了我們大家?只有蝗神不再降罪于江州,咱們這兒才不至于再鬧蝗災!”
那鄉紳苦口婆心:“但你們若再這樣胡鬧下去,往後當心蝗神再降罪你們!”
“往後?”
一個老漢動了動松弛的眼皮,他張了張嘴,露出來光禿禿的牙床:“人都餓死了,哪裏來的往後?只有你們這些老爺還有往後,我們這些人,眼看着一家一戶的,都要死絕了……”
他擡起頭望向陰雨連綿的天幕,雨滴砸在他眼眶中,他眨了一下:“小老兒不知道咱這兒的人犯了什麽錯,有個蝗神老爺一定要懲罰我們……如果咱們認罪,它就息怒,那咱們認罪就是,可是它息怒了嗎?”
他的聲音不算大,也并不嘶聲力竭,就那麽呢喃似的:“它不肯,不肯哪……餓死我的老太婆,餓死我的兒子兒媳,連孫兒都死了,神不佑人,那還叫什麽神?它是害人的妖怪,是你們供養它來吸我們的血脈!”
“打蝗神!”
“打蝗神!”
百姓們一個個哭喊起來,他們雙目赤紅,沖向鄉紳的大門,那些護院的家仆根本攔不住,姓劉的鄉紳更是被絆倒,也不知道誰踩了好幾腳他的屁股,他擡起頭來只見衆人沖入他的宅門,他大驚失色:“不許進去!不許進去!”
但沒人搭理他,他們沖進富麗堂皇的宅院,找到那尊蝗神像,推倒它,砸碎它,搶了糧米,拿盡金銀。
“他們這麽做,若燕京追究起來,豈非是砍頭的罪過?”
陸骧看着遠處的亂象,不由擔心道。
“他們這些人将百姓敲骨吸髓不算罪過,百姓求一條生路就是罪過了?”細柳注視着那些被逼上絕路,拿起來棍棒的百姓,“何況燕京若真要追究,也該先看看這些鄉紳做了什麽,是他們把百姓逼成這樣。”
在江州的這些天,細柳與陸雨梧以知州方繼勇為破口,大致已經理出來個所以然,江州如今這副情狀,一半确是天災,但另一半卻是實打實的人禍。
如方繼勇,陳夫人的親弟弟孟桐之流,他們與江州一幹鄉紳合謀,所謂蝗神看似是他們為化解天災而供奉,但實則只不過是一個蒙蔽視聽的幌子。
他們不讓人到自家的莊田捕蝗,本就是t存了心要這場蝗災加劇,使百姓無糧,如此一來百姓為了活下去就只能變賣田地,而孟桐之流便在此時以極低的價格從百姓手中買到更多的田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不惜變天災為人禍,活生生餓死鄉民,使江州淪為煉獄。
“他們将百姓玩弄于鼓掌之中,”
雨水在陸雨梧的傘沿滴答,“将百姓對于上天的敬畏變成困住他們的枷鎖,可百姓不是傻子,人人拜神是請神護佑,使人遠離災厄,好好活下去,可若是這個神不肯讓他們過得好,一定要讓他們死,那麽神對于人就沒有意義。”
“神不佑人,則人必殺神。”
陸雨梧看着不遠處的那些人,他們在這樣灰暗的天色裏,如同生動的流墨,在天地這一張宣紙上肆意鋪陳。
“公子,我們既已掌握了孟桐那些人的罪證,應該盡快回京才是。”
陸青山在旁說道。
正是此時,一個帆子悄無聲息地來到細柳身邊,道:“左護法,陳府傳信,命您今夜啓程。”
乍聽此言,細柳不由與陸雨梧相視一眼。
“青山,你帶着證據先回京,找祖父。”
陸雨梧下令道。
江州城大亂,那位陳夫人終于坐不住了。
百姓們雖闖入好些個鄉紳家裏推倒了蝗神,卻沒一個去強闖陳府的,只是有不少聚在陳府外面懇請陳閣老陳宗賢為民做主。
他們堅信一生清名的陳宗賢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誰也不知道奪他們田地,斷他們生路的蝗蟲裏,有個姓孟的就在其中,一直吸着他們的血,吃着他們的肉。
孟氏罵了自己的弟弟孟桐好半天,嗓子都啞了:“你做的那些事,我到如今都沒有告訴老爺,他還不知道你打着他的旗號跟方知州他們在一塊兒做了什麽,而今這些暴民鬧大了事端,老爺他若知道了……”
“姐……”
孟桐此時也是一身的冷汗:“這些刁民是在造反!你先不要告訴姐夫,我……我是認得幾個手底下有兵的大人的,我多送些銀子,請他們來江州平事就是!如今什麽臨臺、永西都有刁民造反,倒時咱們就說這些人也扯了旗子造朝廷的反!将他們殺幹淨就都好了!”
孟氏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孫府怎麽樣了,此時是眼淚漣漣:“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将陳家田裏的東西都運走!”
此時庭外煙雨之中,一個戴着鬥笠的紫衣女子行來,她腰間銀飾被雨水沖刷得雪亮,兩柄短刀在腰側凜冽生光。
“夫人。”
細柳上了階,在門口站定。
孟氏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一見她便連忙道:“細柳姑娘,你有多少人?他們都可靠嗎?”
“夫人放心,我手下兩百餘人,皆聽夫人號令。”
細柳微微垂首。
孟氏點點頭,此時全然沒了往常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我女兒苓娘還在孫家,你快讓人去接她,天一黑,咱們就帶着貨物趕緊走!”
說罷,她一把抓住弟弟孟桐的手:“我不管你使什麽手段,這裏的爛攤子你去收拾!”
天邊雷聲轟隆一陣響,孟桐渾身的肥肉都顫了一下,他勉強定神,對姐姐道:“姐,你放心吧,你們先走,江州城這點事,天高皇帝遠的,還不至于馬上就能傳到京城去,只要我找來人收拾了他們,倒時怎麽說,都是咱們的理!”
細柳恍若未聞,負手立在一旁,一言不發,鬥笠之下,她側臉蒼白而沉靜,但沒由來的,孟桐看了她一眼,只覺得一股子寒氣順着脊骨紮到了心裏,他倒也顧不上多想,趕緊沖入雨幕裏,去安排自己的妻兒老小跟着姐姐孟氏一塊兒走。
這樣一個大戶人家避禍也是拖拖拉拉的,細柳将柏憐青支去孫家接那陳苓娘,自己則帶着一行人趕去陳家的莊田。
陸雨梧一身藏青棉布袍,與陸骧等一幹侍者混在其中,不算寬敞的山道上,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山徑,那些常年蟄伏在陳家莊田附近的人到了今日方才顯示他們的真身,濃雨之間并看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但細柳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兩三百應該是有的。
孟氏被人扶着走在前面,細柳等人則跟在後頭,孟氏的衣擺繡鞋都沾了濕泥,但她卻根本顧不上這些,細柳遠遠一望,那些人似乎都在田間地頭,不避風雨地俯身挖着什麽。
“夫人!”
管家陳添德迎上來。
孟氏心裏急得很:“他們還要多久?”
“快了,如今要緊的,還是……”陳添德說着,忽然瞥了一眼後面不遠處的細柳,聲音放低許多,“還是廟裏的東西,好些不能受潮,用油紙小心裹着,如今搬挪也十分不便……您還是先去廟裏避避雨吧!”
說罷,他擡頭再度看向細柳等人:“你們就在這裏等着!”
細柳看着孟氏夾在腋下的金絲楠木的匣子,這一路她從沒讓人碰過,細柳手中一粒石子飛出,打在孟氏的繡鞋邊緣,孟氏腳一崴:“哎喲!”
這時一只手及時扶住她,孟氏擡起臉來,只見鬥笠之下,那女子眉目脫塵。
“夫人您怎麽了?”
陳添德着急忙慌的。
“夫人還能站得住嗎?”細柳問她。
孟氏腳踝疼得鑽心,她搖了搖頭,只見細柳皺了一下眉,說:“可能傷了筋骨,我給您複位就是。”
這裏哪有什麽大夫,又是這麽着急的當口,孟氏想也不想:“好,千萬別誤了咱們的事。”
“舍弟随身帶藥,我請他過來。”
細柳将孟氏交給兩個随行的婢女,随即轉身走了回去,避開造船堂中人,她低聲對陸雨梧道:“身上有藥嗎?”
陸雨梧看了陸骧一眼,陸骧立即從身上掏出來好多個瓶瓶罐罐。
陸雨梧接過來,對她道:“沒有治跌打的。”
“糊弄她夠了。”
細柳說着,與陸雨梧一道往前面的那座小廟去。
那廟門不大,此時進進出出不少人,細柳一邊走近,一邊觀察着他們,那身粗布麻衣底下,似乎都藏着不離身的兵器。
他們從廟門中搬出來一個又一個的箱籠,外面都用油紙裹得很嚴實,似乎是怕被雨沾濕。
這廟并不大,進了門,當中一座彩漆的蝗蟲塑像十分碩大,更襯得廟裏一點也不寬敞,那些人都從蝗神像背後擡着東西出來,正好搬得差不多了,陳添德便将他們都打發出去,随後一名婢女将孟氏扶到一張圈椅上坐着,褪下來鞋襪,她的腳踝已經紅腫。
陳添德他們就在門外,細柳随手從陸雨梧手中取了一個瓷瓶,走到神像後,倒出來一粒淡綠色的東西,她只能睜眼說話:“夫人,內服。”
孟氏臉上閃過一絲遲疑。
細柳當即将那東西吃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唇齒化開,她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陸雨梧。
她這才又倒了一粒給孟氏。
孟氏吃下去,面露迷茫:“怎麽這麽甜呢?”
細柳面不改色:“舍弟怕苦,帶的藥都有個甜味。”
陸雨梧就背身站在神像前,這幾日已經習慣了她在人前一口一個“舍弟”,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外面下起了暴雨,那陳添德在外頭忙得不可開交,不斷叮囑着那幫人快些。
雷聲轟隆不斷,細柳瞥了一眼孟氏捧在膝蓋上的匣子:“夫人,可能會有些疼,您忍一忍。”
她說着,俯身之際,飛快點了孟氏的穴,孟氏根本來不及驚叫便昏了過去,電閃雷鳴,兩個婢女也倒了下去。
細柳立即将孟氏手中的匣子拿起來,竟然沉甸甸的,她摸着寶珠搭扣打開匣子,一盒如冰剔透的翡翠玉石滿滿當當。
陸雨梧趁陳添德沒往裏看,幾步繞過神像走到細柳身邊,他目光在那滿匣子的玉石當中一凝,他神色陡變,從中抓出來那一枚碧綠通透的玉兔,不同于那一匣子栩栩如生的名貴玉雕,這玉兔雕工極為生澀,卻是一塊上好的玉料。
細柳察覺他的一絲異樣,她本以為這匣子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卻不想只是一匣子的玉石,但她看着匣子裏金絲織錦的襯布,也不知為何,忽然間一種微妙的熟悉感襲向她,她幾乎是本能地摸向匣子底下邊角最不起眼的一處用力一按,匣子當中裹着襯布的木板忽然一翻,玉石輕微碰撞陷下去一半。
昏黃燈影之下,細柳從夾層底下摸出來一個冊子,緞面的封皮上只見一行陳舊字痕——《茏園手記》。
陳添德正在門外,沒t聽見裏面一點聲響,他正覺得奇怪呢,才要轉身進去,卻聽見一陣馬蹄踩水之聲越來越近。
那一行人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為首之人手握一柄長刀,他身形魁梧,踩着馬镫飛身而來。
“來者何人?”
陳添德心裏一咯噔,大聲一喊。
陳家所有的人持刀過來,那人卻輕松掠雨上階:“細柳在哪兒?奉陳閣老手令,此人不足信,夫人勿用!”
“細柳……”
陸雨梧回頭一望,喚她。
細柳當即将冊子随手塞入衣襟,一吹竹哨,随後一把拉住陸雨梧的手:
“先從後面出去。”
京郊紫鱗山上冬雪未化,明月朗照,滿山皚皚。
洞府中衣衫青白的男女弟子來來去去,靜無一聲,中天殿後的龍像洞中,素白的長幔遮掩了石階上那一張長榻。
榻上是久未露面的老山主,他身披漆黑的鬥篷,嘶啞的聲音虛浮,幾乎沒多少力氣:“你許多年沒有擅自作主什麽事了,這回,又是因為細柳?”
玉海棠一瞬跪下去:“陸雨梧不能留,他已經查到了陳宗賢的頭上,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鬥篷之下,那老山主扯了扯嘴角,好一會兒,玉海棠方才聽見他慢慢地道:“這是你自找的麻煩。”
玉海棠臉色一白,她當即俯身重重叩首:“海棠知罪。”
老山主的聲音從長幔後落來,明明很平淡,卻有一種刺骨的威壓:“我警告過你,她的反骨你捏不碎。”
“不……”
玉海棠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她下意識地脫口,随即她望向長幔後的那道身影:“無論什麽,她都會忘的,她永遠不會記得自己是誰。”
“陳宗賢沒讓你的人去殺陸雨梧?”
老山主問道。
“是,沒有,”
玉海棠擡起來一張臉,眼底神情冷戾,“但我已經下令,讓江州的柏憐青避開細柳,與陳宗賢的人一道——殺了陸雨梧。”
兩方勢力合圍之下,一個針對陸雨梧的死局,可稱天衣無縫。
老山主許久不言,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才嘆了口氣,語氣頗有幾分複雜:
“若他此番能活着回到燕京,那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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