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十)
陸家兩名侍者施展輕功飛身上去提着那劉三通的衣領子很快将他帶了下來, 他腳下不穩,膝蓋一屈跪倒在張老伯的屍體面前。
他只看一眼張老伯那張沾血的臉,心裏突突直跳, 一時間這片工地上靜得幾乎只有凜凜風聲, 許多雙眼睛注視着那位小陸大人平放下張老伯的屍體,他似乎很平靜,平靜到一絲表情也沒有,但他那雙時常春風和煦的眼卻猶泛寒意。
衆人只見他站起來,幾步走到劉三通的面前, 長風迎面,鼓動他血跡斑駁的衣袖,他俯身盯住面前此人:“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劉三通渾身汗毛倒豎,他幾乎不敢迎上這位小陸大人的目光,臉頰微微地抽動着, 他張口,喉嚨幹澀得半天只吐出一個“我”字。
陸雨梧始終凝視着他:“我什麽?”
劉三通捏得滿掌心都是汗, 後背也都是冷汗, 無形的壓迫感令他屏住呼吸,臉都憋紅了,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你想說什麽?”
陸雨梧看他半晌也吐不出一個字, 便站直身體, “好,你不說, 我來替你說。”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栖身崇寧府匠人村中,家中幾代都是國寺工匠, 這些年每逢修葺國寺之際便是你們找多的人手進來,那些人不算是匠人村中人, 你們一慣會從他們的工錢中多抽幾成。”
“只有找你們的門路,外頭的人才能有個機會進來,哪怕要被你們抽成,以往朝廷不與你們計較,”說着,陸雨梧擡眸掃視四周,“但如今修建護龍寺本是為聖上祈福,而皇恩浩蕩,準允這些流民參與修建國寺,而你們這些人卻還口口聲聲說流民搶占了你們的飯碗……我倒要問一句,你們的飯碗是誰給的?為了這莫須有的飯碗,你們今日害死了一條人命。”
“陸大人,”
一個匠人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跪在陸雨梧面前冷汗直冒的劉三通,不由道,“什麽叫我們害死了一條人命?這是修國寺,咱們匠人村往年哪回修葺國寺不出個什麽意外的?多少都要填些人命進去,死一個都算少的……”
陸雨梧一剎回頭,一雙眸子越過衆人冷冷盯住他:“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寒風斜吹着火堆的焰光,一時間衆人噤若寒蟬,陸骧更是暗暗一詫,公子一向溫文和煦,很少有這般出鋒淩厲的時候。
那中年男人腦袋一空,哪還顧得上替劉三通說話,他連忙低下頭去,恨不得将自己縮進地縫兒裏。
那個方才跟張老伯在一塊兒擡一根椽子的年輕人在張老伯的屍體面前哭,流民裏也有不少人暗自抹淚。
“朝廷不欠你們匠人村,這些流民也從不欠你們。”
忽然這樣一道聲音傳來,原本站在階上的幾名工部官員立即跑過來作揖,侍衛李酉從人群中清出一條道來,五皇子姜變負手而出,站定在衆人眼前,道:“吾看早該改一改這底下的風氣,不然有些人真當朝廷的仁慈便是理所應當,上頭不計較,底下便可以占盡好處,無法無天了!”
姜變看了一眼那張老伯的屍體,再瞥向那劉三通:“李酉。”
李酉立即一揮手,霎時間官兵湧入将那劉三通拿住,随即李酉朗聲道:“今日停工,是誰最先挑起來事端的,爾等要照實說,否則與劉三通同罪!”
官兵們将所有人團團圍住,場面立時亂起來,一時間各種雜聲彙聚,有大聲指認的,也有哭喊嚎叫的。
姜變将陸雨梧拉到清淨處,道:“秋融,你這些日子已做得夠多,但這匠人村的人還敢這樣鬧,定是有人在那劉三通的身後撐着,而今鬧出了人命,這些人也該想想再鬧下去該如何收場,他們定然再不敢生事。”
“是不敢生事,”
陸雨梧垂着眼簾,衣袖上星星點點的血跡鮮紅,“可這條人命呢?”
姜變默了一瞬,看着陸雨梧眼睑底下一片淡青,臉色也很是蒼白,不由輕拍了拍他的肩:“秋融,我知道你近來不好過,還一直忙着這些事,如今病成這樣還不見好,我準你告假,回去休養幾日吧,這裏有我,你放心。”
銀針封了細柳的經脈,她告着病假本沒有去東廠的打算,卻不料李百戶卻忽然找上了門。
“大人,護龍寺出了人命,督公讓您去一趟。”
李百戶滿腦門兒都是汗,也顧不得擦,氣喘籲籲道。
細柳聞言一怔,随即道:“知道了。”
院子裏驚蟄正眯着一只眼,手中一枚飛刀對準在廊上慌張亂跑的來福,見細柳與李百戶兩個從房中出來,她腰間左右佩了兩柄短刀,驚蟄立即收起來玩心,走上前去:“這是要去哪兒啊?”
“護龍寺,”
細柳簡短一聲,“你不是還要去你恩公府上?不必跟我一道了。”
“那咱們一道出門啊。”
驚蟄看她朝大門口去,便也連忙跟上。
那邊來福看驚蟄終于收起飛刀跟在細柳身邊一道出去,他總算大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廊上擦汗。
出了府門外,一幫東廠番役正等在外面,細柳翻身上馬,衆人立即騎馬随行,一路疾馳到護龍寺門口,細柳将缰繩扔給身邊人,一行人簇擁着她進去。
工匠們一見他們那身衣裳便趕緊避讓,空地上一堆火已經燒盡了,細柳擡眸只見不遠處幾人心有戚戚地擡起一棺往他們這邊來。
那幾人擡棺過來,卻又有些不敢靠近細柳等人,一時躊躇,細柳側過臉對李百戶道:“讓開一條道。”t
東廠番役們立即讓到一側去,讓那些擡棺的過去。
氈棚中李酉正在姜變面前禀報清理出來的挑事者都有誰,卻聽外頭侍衛說東廠千戶細柳求見。
姜變挑眉:“讓她進來。”
細柳掀簾入內,撲面一股炭火的熱氣,混合着茶水的香氣,那位五皇子殿下正坐在一張書案後,身上披着一件鑲獸毛的披風,金冠玉帶,英姿勃發。
“卑職拜見殿下。”
細柳俯身抱拳。
“細柳姑娘怎麽過來了?”姜變說着,擡起一手示意道,“坐下說。”
“多謝殿下,”
細柳卻沒動,只道,“護龍寺出了人命官司,卑職奉命前來捉拿案犯回東廠審問。”
姜變将手擱在案上,指腹輕點了點:“吾已讓李酉清理出了一些人,你既來了,那麽吾也不必再費神查辦此事。”
說着,他擡起眼來注視着面前這個形容清瘦的女子:“但今日你既帶了人走,該查的,可一定要給吾查個清楚。”
“卑職明白。”
細柳低首。
出了護國寺,一行人騎馬飛馳,劉三通等人被繩子牽着在馬屁股後頭踉踉跄跄地跑,街上百姓無不駐足觀看,七嘴八舌地議論着東廠這是又造什麽孽了。
天上忽然落起雪來,細柳擡眸一睃,不遠處浮金河橋下仍支着一個食攤,一道颀長的身影臨道坐在清晨她坐過的那張桌前。
細柳一拽缰繩,馬兒揚蹄長嘶一聲,驚動了那人,他轉過臉來,雪粒如鹽紛紛而落,在他烏濃的發髻間消融無痕,衣袖之間血跡斑駁。
細柳與他相視,随即側過臉對李百戶道:“你們先走。”
“是。”
李百戶瞧了一眼不遠處那位陸公子,也不敢過多詢問自己上官的事,當即應了一聲,領着一衆東廠番役呼嘯而過。
細柳牽着馬走過去,她瞥了一眼不遠處等在一棵老樹下的陸府馬車與一幹侍者,再看面前的人:“怎麽弄的?”
陸雨梧看了一眼衣袖:“不是我的血。”
細柳立時想起方才在護龍寺中見過的那副棺木:“死的是誰?”
“之前匠人村的人在山道上圍住我時,帶着流民來護我的那位老伯。”
陸雨梧擡手招來一名侍者,令他将細柳的馬牽去,見她還站着,陸雨梧擡眸對上她的目光:“不坐嗎?”
細柳不發一言,坐了下去。
陸雨梧倒了一杯熱茶給她:“曹鳳聲讓你去拿劉三通?”
“嗯。”
細柳颔首。
“劉三通背後恐怕牽扯着官場上的人,一旦查了他,難免拔出蘿蔔帶出泥,”陸雨梧看着她,“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
“不得罪人的差事他也不會交給我,應該交給他的幹兒子曹小榮。”
細柳端起來茶碗,迎面是一片熱霧:“對于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員而言,我身在東廠本就是對他們的一種得罪。”
“有理。”
陸雨梧垂眸,只見斜吹入棚來的雪粒觸及熱霧瞬間便融化在碗沿。
病态的疲倦沉沉地壓在他的眉眼,街上行人來往,周邊幾桌杯盞碰撞輕響夾雜着他們談笑的聲音落來,細柳看着他:“生死有命,天道無常。”
她忽然的一句令陸雨梧纖長的眼睫微動,他擡起頭來望見她清寒眉目,他咳嗽了幾聲,道:“無常的豈止是天道。”
正是這時,陸骧提着一個食盒從街尾飛快跑了回來,這樣的雪天,他跑得一張圓臉通紅,喘着氣喚了聲“公子”,便将食盒擱在桌上打開來。
細柳看他從中取出來一碟糯米八寶鴨便退到一旁去,只聽陸雨梧道:“這食攤上沒有這道菜,早上我才說要請你吃,此時正好。”
才出鍋的糯米八寶鴨在這樣的寒天裏不住散發着它的熱氣,細柳只看了一眼,一雙筷子忽然遞來面前,她擡頭對上他的目光。
細柳沉默地接來筷子。
“你才剛好些,我便不請你喝酒了。”
陸雨梧輕擡下颌,示意她先用,“這是我唯一吃得慣的汀州菜,小時候在茏園吃過一回便覺得難忘,總想家裏飯桌上日日都有這道菜。”
細柳握筷的手一頓:“茏園?”
“周世叔與我父親一樣,有個莳花弄草的愛好,更喜歡宋時園林造景,他家中曾有個園子,便是茏園。”
陸雨梧的目光從她的手上移向她的臉:“怎麽了?”
細柳握緊筷子,摒棄了那一點微末的感覺,淡聲:“沒什麽。”
陸雨梧沒再說什麽,只抿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看着她挑開皮肉的動作。
鴨子裏面的糯米又香又滑,裹滿了熱氣。
眼見風雪盛大,細柳停杯止箸,回頭望向棚外白茫茫的一片寒霧,她正要起身卻不妨左肩當中銀針一刺,她扶住桌面的手剎時失力,也是此時,一只手忽然伸來及時扶住她。
沾着血跡的春碧衣袖後褪了幾分,露出來那一截白皙的腕骨,皮膚底下透出青色血管脈絡,那道彎月印記在皮膚上被寒意刺激得紅如朱砂。
細柳看着那道紅痕,有一瞬的恍惚。
“細柳?”
他如磬的聲音落來。
細柳定了定神,站穩了身體:“沒事。”
陸雨梧松開她,看了一眼她單薄的衣着,他回過身對陸骧道:“馬車上有一件披風,你去取來。”
細柳立即道:“不必,我這就走了。”
說罷,她轉身要往油布棚外去,卻不防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細柳步履一頓,她垂眼盯住那只手,手背筋骨分縷而指骨修長。
“我看你傷勢未愈,歲暮天寒,萬自珍重。”
陸雨梧松開她。
他掌心很溫熱,仿佛那種淡淡的溫度還在她冰冷的腕骨,細柳看着陸骧送來面前的披風,片刻,她接了過來:“多謝。”
一手抖開披風,細柳往身上一系,轉身迎向一片風雪。
陸雨梧站在油布棚下,看着她的身影逐漸模糊在寒霧裏,方才對身邊的陸骧道:“我們走。”
轉身之際,他的目光投落桌上,那道糯米八寶鴨幾乎半冷,她的碗碟中鴨骨幹淨,擺放整齊。
不過幾個時辰的工夫,雪在房檐地面都積了薄薄的一層,天色暗得早,陸府內外點上了燈,怕夜裏地上結冰,家仆在院子中掃雪,一聲又一聲,隐約透過窗棂傳入室內。
陸骧在外間煮茶,整個內室裏靜悄悄的,他擡起臉來,透過素紗簾子,隐約看見公子在案前燈下端坐,幾乎紋絲不動。
案上一片殘頁,陸雨梧一言不發,只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縫當中那與周盈時相關的短短一句。
屋子裏燃着炭火,陸骧不敢将窗閉緊,外頭風雪呼嘯而來,吹得炭盆裏蕩起來大片的火星子襲向陸雨梧的衣擺,陸骧方才端茶水進去,只見這一幕,他立即奔過去:“公子,當心炭火。”
陸骧将茶碗胡亂往案上一擱,要去挪炭盆,卻不防手碰到燭臺,陸雨梧反應迅速,立即伸手去扶住傾倒的燭臺。
冷風吹拂,燭火驟滅。
室內忽然昏暗許多,被焰光烤了許久的蠟油淌了陸雨梧滿手,燙得他皮膚刺痛,風吹案上紙聲喧嚣,滿窗隐透銀白月華。
陸骧趕緊重新點上燈,這才看清公子手背凝固半透明的蠟痕,底下一片皮膚泛紅,他忙道:“對不住公子,我……”
陸雨梧搖頭:“不礙事。”
他拂去蠟痕,讓陸骧幫着收拾好被風吹亂的書卷,他忽然發現面前那片殘頁上竟也沾了一片蠟油,此時已經凝固。
非但如此,陸雨梧拿起來那片殘頁,只見被點滴蠟油覆蓋的其它字痕并無異常,唯獨“盈時”二字竟然亮黑如新。
陸雨梧神色陡變:“陸骧,拿竹片來!”
陸骧正整理書卷,忽聽這話他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連忙去外間取來一枚薄薄的竹片交給陸雨梧。
他看着陸雨梧用竹片輕刮下那層薄薄的蠟痕,随即将紙頁湊到鼻間嗅聞。
蠟油的味道幾乎蓋過了細微的墨香。
陸雨梧索性伸手将紙頁放在炭盆上烘烤,一旁的陸骧正一頭霧水,約莫過了片刻,他便看見那紙上陳舊的墨跡當中,有一行字開始有了變化。
它開始變得光亮,濕潤,竟然像是才寫上去的新墨一般。
“公子這……”
陸骧才開口,卻見陸雨梧忽然起身,走到存放文房用具的那一面檀木架子前,翻找着一個又一個的盒子。
陸骧連忙上前去從底下一個箱籠中找出來一個紅漆盒子,他将其打開來遞到陸雨梧面前,道:“公子您看是不是這個?”
陸雨梧接過紅漆盒,當中以柔軟絲綢鋪墊,幾塊長方的墨錠靜躺其上,墨錠上印有“胧江墨”三個燙金字樣。
“這還是那位侯總督從前送的呢,上好的胧江墨。”
陸骧說道。
胧江墨十分難得,哪t怕是京城士大夫家裏也沒幾個有的,都說它幹如舊墨,濕則如新,鮮亮潤澤,永不脫色。
“磨墨。”
陸雨梧轉身回到案前。
陸骧連忙取出來一錠胧江墨,它這樣好的墨不必以水去化,直接可在硯臺當中研磨開來。
陸雨梧提筆蘸墨,面前鋪開一張雪白宣紙,風吹紙動,他筆尖在紙上沙沙輕響,落筆三字,他轉腕收勢。
不過片刻,紙上墨字迅速幹透,顏色幾乎與舊墨無異。
陸骧幫着拿起來宣紙在燭焰上烘烤一個“周”字,它果然慢慢又透出來藏在其中的水分,開始變得光亮如新。
風雪拍窗,樹影婆娑。
陸雨梧握筆的手幾乎發顫。
“公子……不對啊,”陸骧再去看那枚殘頁上的字跡,他擡起頭來,“再是胧江墨,過了六七年的時間哪還有沒幹的水氣?早該幹透了!”
墨錠的味道當中夾雜着藥材的香氣,有種沁人的冷,它像是可以冷透人的髒腑,陸雨梧的目光幾乎釘在燈下。
紫鱗山,玉海棠。
他筆尖的濃墨滴落紙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正是此時,外間有人走進來,陸骧下意識地擡頭一眼,隔着素紗簾他便辨清了那道身影,他連忙過去掀簾,俯身喚:“閣老。”
這一聲“閣老”令陸雨梧驟然回神,他擡首正見陸證走進來,身上一件鑲獸毛地披風覆着薄雪,一看便是才從宮中回來。
“祖父。”
陸雨梧放下筆,從書案後頭出來。
陸證瞧了一眼檀木架子那兒一片亂翻過的狼藉,他将披風取下交給陸骧,随即坐到一張圈椅上:“怎麽弄成這樣?”
“在找一些用物。”
陸雨梧在他面前站定。
一名侍者進來将炭盆挪到陸證的面前,陸骧又趕忙送來一碗熱茶,陸證雙掌貼着茶碗緩和了一下手指的僵冷:“聽聞今日護龍寺死了人?”
“是。”
陸雨梧垂首。
陸證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我知道那些匠人村中的人,這幾代下來被朝廷給慣出了毛病,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又在聖上龍體欠安的這個當口,誰都知道護龍寺是聖上看中的命脈之所,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大做文章,秋融,你與五皇子在此事當中只怕都不好自處。”
“曹山植肯接下這燙手的山芋,讓那個……”
陸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曹鳳聲那個義女的名字,“細柳,她接下這差事,只要能頂住各方壓力撬開那個匠人村話事人的嘴,一切便好辦得多。”
一道焰光鋪陳在陸雨梧的書案,他恍惚道:“都說祖父與曹鳳聲不合,如今看來,并不盡然。”
陸證聞言,颔首:“你是個聰明孩子,不論傳言如何,你也早看清了其中的真假不是嗎?”
炭火烘烤得陸證的膝蓋好受了些,他眉間的川字紋松懈許多,擡頭一望,半開的窗外,雪意紛紛:“官場之上哪有那麽泾渭分明,曹山植身為宦官,早有一個糟糕透了的名聲,可名聲這東西,有心之人想如何經營它便能如何經營它,不過虛浮表象而已。”
說起來官場,陸證正襟危坐,他看着面前這個僅有十七歲的孫兒,他沉默良久之後,忽而問道:“秋融,若能入朝為官,你想做些什麽?”
陸雨梧驀地擡眸,燭火映襯之下,他發現今夜的祖父那樣肅穆的神情底下竟然隐含一分溫和,就那樣沉穩地注視着他。
陸雨梧已經換過了一身幹淨衣裳,但他仿佛還能在自己衣袖上看見今日那斑駁的血跡,隔了半晌,他道:“我想天下人何處生葉,何處歸根。”
沒有挨餓受凍,爛死異鄉的骸骨。
陸證心中一動,那樣肅正的眉目竟有一瞬被暖黃的焰光柔化:“不愧是我陸家的兒郎。”
陸雨梧怔了一瞬,有些意外地迎上陸證的目光。
但看着孫兒年輕的面龐,那種迎面而來的朝氣令陸證忽然又沉默下來,他笑意逐漸收斂了些,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凡是初入官場的人有幾個不是這樣?可時間一長,都爛成了腐木。”
再看向陸雨梧,他又問:“說說,你還想做什麽?”
陸雨梧袖中仍攥着那枚殘頁,他指節緊了緊。
或許是今夜祖父別樣的溫情令他有些觸動,又或許是今日所有劇烈的情緒都在此刻累積成了一種難以抑制地沖動,他像是試探,低沉道:“若可以,我想重翻周家舊案。”
紫鱗山主以胧江墨作假,只為哄騙細柳,還是說根本就是為了哄騙他?
可她為何要這麽做?
陸證神色驟然一頓,他看着陸雨梧正欲說些什麽,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越來越近,有人入了門來,飛快地掀開簾子喚了聲“公子”。
來人綴夜披雪,一身風塵,正是許久不見的陸青山。
他沒料到陸證竟然就在屋中,一樣捏在手裏的物件沒遞出去,他立即俯身行禮:“閣老。”
随即便要退出門去。
“站住。”
陸證淡淡一聲,那陸青山立即頓住,回轉過身來,只見陸證目光如炬,對他道:“你手裏拿的什麽?”
陸青山看了一眼在旁的陸雨梧,見公子沒有反應,他便只好将手中的東西恭謹地遞上去。
那竟是一串翡翠菩提,燈火一照那翡翠做的菩提子,竟剔透如水,更似冰晶。
陸雨梧乍見此物只覺有些眼熟,電光火石,他猛然上前将那翡翠菩提拿過來,冰涼潤澤的觸感襲來。
“這是周世叔的用物……”
陸雨梧越看越覺得自己沒有記錯,這是周世叔的愛物,兒時周盈時曾将它拿來送給他戴,還被周世叔捉回去訓斥了一番。
陸證先是看了一眼陸青山,随即目光落回陸雨梧身上,沉聲道:“你讓他去哪兒了?”
“江州。”
陸雨梧後知後覺擡起首,“之前在流民安置處我聽那位張老伯提起過,他老家江州遭了蝗災,官府招民滅蝗本有成效,但偏偏有幾個鄉紳大戶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們家中田地,致使蝗蟲泛濫,江州百姓顆粒無收,我心中有疑,故令青山前往江州探查。”
陸雨梧立時握住陸青山的手臂:“這東西你是從何處得來?”
屋中的炭火烤得陸青山一身雪水順着衣角滴滴答答,他看了一眼陸證,随即低首道:“陳次輔的夫人就在江州,這串菩提子是從她那裏得來的。”
“我去時恰逢她女兒出嫁,”
陸青山如實道,“我潛入陳家聽見她女兒想要這菩提串子,她卻說這東西不能見光,添妝更不吉利。”
“……陳次輔?”
陸雨梧立時想起此前在宮中見過的那位次輔陳宗賢的臉,他神光一凝:“周世叔的用物怎會出現在他夫人的手中?”
“還有,”
陸青山抿了一下唇,又道,“陳家在江州僅有幾畝薄田,那是名副其實的薄田,我在江州探問到,他家中土地貧瘠,種什麽都少有收成,但即便如此,陳家也仍舊守着那幾畝田地,此次江州鬧蝗災,不許人捕蝗的便有他們陳家。”
守着幾畝收成稀疏的貧瘠田地還不讓人靠近實在是詭異得緊,他們陳家在江州也是大戶,卻因為陳宗賢這位次輔的清廉聲名耳僅有那麽幾畝田地,哪怕不中用也讓人緊緊護着,這是在讓人很摸不着頭腦。
夜雪聲聲,陸雨梧輕垂眼簾,神情深邃:“你可探查過他陳家的田地裏到底有何玄機?”
“白天夜裏都有人暗中在守,我不好靠近。”
陸青山垂首道。
“你拿了這樣東西回來,便已是打草驚蛇。”
陸證端坐在圈椅裏,他神情無波,目光觸及陸雨梧手中的那串菩提子,他神情顯露一分複雜,“你回來了,陳家的消息也該送到京裏了。”
“還不晚。”
陸雨梧倏爾道,“消息送回來,他總要再送消息回去。”
“青山,你可留了人在江州?”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是,依照公子吩咐,若發現異處,便留人在那兒便宜行事,”陸青山說道,“我留了幾人在江州暗中監視陳家。”
陸雨梧颔首:“既如此,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一定要将信先陳宗賢一步傳至江州,令他們放出風聲鼓動江州受災百姓對準此次妨礙捕蝗的所有鄉紳,請次輔陳閣老為他家鄉父老做主,能造多大聲勢便造多大聲勢。”
陸青山立時明白過來,這是要将陳次輔架在火上烤,他立即道:“是。”
陸證在燈下坐,見陸青山擡眼看來,他仍不發一言,陸青山立即俯身作揖,随即退出室內去。
“祖父……”
陸雨梧看t着他,作為祖父,陸證從來不茍言笑,那樣一張蒼老的面容上似乎任誰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裝的什麽,此刻他沒有呵斥,臉色幾乎平靜,卻又透着幾分陸雨梧這個年紀尚且看不透的幾分沉沉暮霭。
“陳宗賢深得他恩師趙籍的真傳,這麽多年來一直是一條滑手的泥鳅,”陸證徐徐說道,“秋融,若你一定要求一個真相,我勸誡再多亦是無用,七年了,在周家這件事上你從來倔強。”
他幾乎在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關切神情注視着自己唯一的這個孫兒,一雙因年老而略顯渾濁的眼中說不清到底有多少情緒。
他忽然道:“罷了,既是心結,便解了它。”
陸雨梧幾乎被這句話一震,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祖父。
陸證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至于陳家之事,你亦不必束手束腳,我雖垂垂老矣,這一副身骨卻到底還釘在朝廷裏頭。”
随即他又道:“我還要出去一趟,還有個人要見。”
“誰?”
陸雨梧看着他走到簾子邊,外頭一片昏暗燈影映着白茫茫的飛雪。
陸證重新披上了披風,略略整理了衣袍,回過頭來看向他:
“鄭鹜。”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