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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雪(九)
    大雪(九)

    “一起吃?”

    細柳手中筷子未放, 以一雙清霜似的眼看向他,早晨寒霧朦胧,她一道側影在這樣晦暗的天色裏猶如水墨一筆。

    陸雨梧幾步走近, 在她身邊長凳上坐下來, 那攤主很快便擺上一副筷子湯匙,笑眯眯地問:“公子要吃什麽?咱這兒有醪糟甜湯圓,還有清粥。”

    “清粥就好。”

    陸雨梧簡短道。

    “好咧!”

    攤主說着,回到食攤後頭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粥來。

    “麻煩你再多準備些熱包子,我要拿走。”

    細柳對他說道。

    攤主連忙應了, 去打開蒸籠從中飛快地撿了些包子用油紙包好送到細柳的桌邊。

    細柳沉默地喝粥,偶爾夾上幾片薄薄的醬鴨肉,她半垂着眼簾,忽然聽見身邊人道:“你喜歡吃醬鴨肉?”

    細柳聞聲擡眸,對上陸雨梧的目光, 又垂眼移開:“算不上。”

    “我看你很會挑鴨骨。”

    他說。

    細柳瞥了一眼瓷碟裏被她擺放整齊的鴨骨:“我更會挑人骨。”

    陸骧才走過來便聽見這樣一句,他那張圓臉皺成一團, 大早上的在寒風裏頭狠狠打了個寒顫。

    陸雨梧捏着瓷匙, 以拳抵唇咳嗽了幾聲,才說:“聽驚蟄說你昏睡了許久,你身體可有好些?”

    “嗯。”

    提起此事, 細柳默了幾秒才應聲。繼而想起什麽, 從懷中掏出來一片殘頁,推到他的面前。

    陸雨梧垂眼看向那片殘頁, 只見其上字痕密密麻麻,多少個人的名字, 生平皆化為短短一句話,被記錄在一頁紙上。

    他是視線忽然定在末尾——

    “建弘六年冬, 慶元巡鹽禦史周昀獨女盈時入山,七年夏,周盈時殉身南州,年十一。”

    瓷匙脫手碰撞碗壁,陸雨梧驟然擡頭,只聽細柳低着聲音說:“這一頁上的所有人雖都已是死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将它給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

    她說罷,放下碗筷站起身,幾粒碎銀扔到攤主面前:“這頓我請。”

    “細柳。”

    陸雨梧見她轉身走出幾步,便起身喚。

    細柳聞聲停步,轉過臉來,那年輕的公子在寒風中又咳嗽了好幾聲,緩了緩才說道:“記得在五皇子的別院,花小姐以家鄉菜宴請你我,其中有一道糯米八寶鴨最好,下回我請你。”

    隔着朦胧晨霧,那人相貌并不真切。

    細柳似是有些意外,在原地愣怔了一會,才轉身離去:“等你傷寒痊愈再說。”

    左肩裏銀針尚在,細柳幾乎動一下左臂就會牽扯到那根針刺痛她的骨與肉,但這種疼痛卻讓她無比清醒,她一路扶肩回到府裏,正遇驚蟄與來福兩個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門。

    “大人您出去了?”

    來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細柳,卻見她扔過來一個油紙包,他連忙接住,不用打開,他只那麽一嗅,便篤定道:“肉包子!”

    眼見來福飛快地扒拉油紙包,抓出來一個包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幾乎兩口就能解決一個,驚蟄饞蟲漸醒,他立即撲上去:“小胖子你別都吃了啊!給我留幾個!”

    驚蟄搶走了五六個,只給來福留下個油紙包,來福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擡頭見細柳進屋要倒水喝,他連忙進去:“大人!冷茶喝不得!奴婢這便生風爐給您煎茶喝!”

    來福雖然是個胖子,但手腳卻靈活得很,很快便生起爐子将茶壺放在上面,一邊煎茶一邊道:“您才剛見好,還應該多将養才是,這一大早的寒氣重得很,買早點這種事奴婢去做就是。”

    “躺得頭暈,出去一趟醒醒腦子。”

    細柳說道。

    “你當細柳是普通人?”驚蟄一邊咬包子一邊走進來,“她就是受再多傷,再生什麽病都比你們這些人有精氣神。”

    “瞧這話說的,”

    來福搖搖頭,“再不一樣,那也都是血肉做的身軀,該疼還是疼,該累也還是累啊,只不過大人是比咱們能忍些。”

    驚蟄一聽,不由将這個胖宦官上下一打量,作為耳目,來福實在不算優秀,他那滿篇錯字看得驚蟄眼睛都疼,也不知道他上頭那位內官監的曹小榮曹掌印看了會不會得眼病,但他這一番話說得倒也有點意思,驚蟄不由笑:“是啊,誰像你似的,我揪你一把你都能嚎得嗷嗷叫。”

    “……”

    來福轉過身擺弄着茶碗,餘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裏的陳設,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就是他最初收拾過的那樣,這位細柳大人作為一個女兒家竟然什麽都沒再自己添置過,那張他特地弄來的梳妝臺上更是空無一物。

    來福看向細柳,道:“大人,奴婢看您這屋裏差一面鏡子,奴婢一會兒便去幫您置辦吧。”

    “不必。”

    細柳淡聲道。

    “少□□那份閑心,”驚蟄吃完了包子,懶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從來就不愛照鏡子,你弄一面回來也就照照你自己。”

    來福聽了,心裏頭不由生怪,但轉念一想,這位千戶大人哪裏是一般的女子,不愛女兒家的玩意也實屬正常。

    今日沒多少陽光,天色發灰,護龍寺的油布棚換成了氈棚,工部的幾個官員在當中研究圖紙,一爐子火不知什麽時候滅了,一名官員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頭,那些個匠人村的百姓撿了好些邊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燒了好大一堆火。

    他将手裏的筆一扔:“咱們在這兒受凍,他們倒好,竟撿官家的東西生起火來了。”

    “別抱怨了。”

    另一名官員往外瞅了一眼,說道,“是那位小陸大人準許的,五殿下也說由着他們取暖,咱們沒火,自個兒讓人再生起來就是。”

    正說着話,幾人見那位小陸大人身邊的侍者陸骧端着一盆燒紅的炭火進來,他笑了笑說:“我家公子怕幾位大人這裏爐火滅了也沒個人燒,便讓我來送些紅炭點爐子用。”

    “多謝陸公子了。”

    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時擡起臉來,說道。

    一時間,其他幾位也連忙跟着道謝。

    “諸位大人不必客氣,一會兒還有熱姜茶送來給大人們暖身。”陸骧說着,便親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爐子。

    一時倒令幾位官員頗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着他生完爐子離開才松了口氣,也是這時,外頭傳來一片雜聲,幾人目光不約而同朝外頭看,只見那火堆邊兩邊人竟推搡了起來。

    一官員嘆氣:“又鬧起來了。”

    哪怕陸雨梧這些天一直在從中調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的矛盾雖有緩和,卻也始終沒能根除,這兩邊人誰也不肯讓着誰。

    “我們生的火,你們要烤自己生去!”

    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總能尋到些緣故來生事,就如此刻他們将流民們擋得嚴嚴實實,愣是不準這些人跟他們烤同一堆火。

    “憑什麽?大家都是在護龍寺做工,這火你們烤得,我們就不行?”流民當中亦有年輕氣盛的,寸言不讓。

    “要不是有一位小陸大人為你們撐腰,你們能搶了咱的飯碗?”匠人村中有人冷笑,“一些沒根的乞丐,你們是要飯要慣了,什麽都想分一杯羹嗎?”

    這話幾乎激怒所有流t民的內心,好些挑磚石的,弄泥瓦的都放下了手裏的活計,挽起袖子奔過來:“看老子不打爛你的鳥嘴!”

    底下兩方人撕扯起來,那自江州逃難過來的老叟正踩着木板往重修的藏經塔上送木椽子,他停下腳步轉過頭:“都忘了陸大人的交代了?不許打架!”

    “張叔,哪裏是我們惹事,是他們欺人太甚啊!”底下流民堆裏有人委屈地喊。

    “到底是誰欺人太甚?你們這些人就知道做出這副可憐樣!”

    兩邊人車轱辘話來回說,火氣被挑得更盛,連藏經塔上忙活的工匠都一個個下去拉偏架,那姓張的老者擡起頭見第三層欄杆邊立着個渾身木屑的中年人,正面無表情地看着底下,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汗:“姓劉的!陸大人是如何與你說的?你又是如何答應的?你怎麽還三天兩頭地挑撥!”

    “我挑撥什麽了?”

    那中年人觑着他,冷冷道,“他們不滿是他們的事,我攔不住。”

    “你……”

    老者踩着木板要往上走,卻不料身後與他同扛一根椽子的年輕人被往下沖的幾個工匠撞了一下肩膀,椽子脫了他的手,老者一時間沒個準備,身體驟然随之往側邊一仰,摔了下去。

    足有三層高的距離,老者重重地摔倒在地,椽子狠砸在他身上。

    “張叔!”

    那年輕人一聲嘶喊。

    陸雨梧與姜變正在後山看一片前朝古寺的舊址,聽見底下人來報,他便立即趕了過來,空地上卻沒人在鬧,他們竟然出奇的安靜。

    陸雨梧匆忙撥開人群,正見幾個人将壓在那老者身上的椽子挪開,他嘴裏一股一股地嘔血,枯瘦的面皮不住地抽動。

    陸雨梧瞳孔微縮,幾步上前去扶起老者,卻見他又嘔出血來,喉嚨裏都是含混的聲音,陸雨梧匆忙去抹他嘴邊的血液,大聲道:“陸骧!快去請大夫!”

    陸骧轉身沖出人群。

    在氈棚裏忙活的幾個官員都出來了。

    “陸……”

    老者猛咳了幾聲,“陸大人,又……給您添麻煩……”

    鮮紅的血液順着他的胡須滴落在陸雨梧的衣袖,陸雨梧搖頭:“張老伯,您不要說話,留些力氣,很快大夫就來了。”

    天色陰陰沉沉,張老伯嘴角一咧,滿口鮮紅:“小老兒今年六十三了,家裏都餓死了,拼着一口氣來趟京城,遇上您這樣的父母官,多活一陣兒就是撞了大運了……值了。”

    “對不起陸大人,”

    張老伯顫顫巍巍,“給您添麻煩。”

    只這樣一句,他撐不住閉起眼,一點兒生息都沒了。

    火堆燒得正旺,噼裏啪啦的迸開火星子,陸雨梧抱着張老伯那一把幹瘦的身骨,眼睑陡酸,他繃緊下颌。

    陸雨梧擡起頭,那一身木屑的中年人一手扶着欄杆,神情怔忡,顯然沒料到竟然會鬧出人命來。

    他慌神之際,對上底下陸雨梧的目光。

    他幾乎被那樣一雙眼盯得脊背生寒,

    “劉三通。”

    只聽陸雨梧那道聲音冷得砭人肌骨:

    “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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