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八)
立冬之後, 花木凋敝,蟄蟲安眠,好像世間萬物都自這個節氣趨于靜止, 只有人依舊奔忙, 街上小民具已添衣迎冬,曹小榮坐在一頂轎子裏掀開厚布簾子瞧了瞧外面避讓開的行人,寒風灌袖,他手有些發僵。
轎子停在陸府門前,曹小榮掀簾出來, 令東廠的人等在大門外,自己領着數名宦官跨入陸府大門。
陸證昨夜沒回府裏,歇在內閣的小樓中,如今偌大府邸中,只有一衆家仆與陸家長孫陸雨梧。
陸骧正在令人收拾物件, 他打開一個從堯縣帶回來的箱籠,随手抓起來一件公子的衣裳, 一樣東西倏爾從中掉在地上, 發出一道清音。
陸雨梧聞聲回頭,只見陸骧躬身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赫然便是一支玉兔抱月簪, 他怔了一瞬, 道:“給我。”
陸骧的腿腳已經好多了,但仍要拄拐, 他聽見陸雨梧這道聲音,便立即将那簪子奉上。
陸雨梧接來銀簪, 其上一顆珍珠圓潤飽滿渾似中秋之月,外面忽然傳來陸青山的聲音:“公子, 內官監曹掌印來了。”
陸雨梧聞聲擡首看向簾外。
曹小榮?
他将簪子攏入掌中,起身對陸骧道:“先不必收拾了。”
“公子不回無我書齋了嗎?”
陸骧愣道。
“等我見了這位曹掌印再說。”
陸雨梧說罷,掀簾出去,陸青山與幾名侍者立即跟上。
曹小榮正在花廳裏飲茶,剛端上來的茶水有些燙口,他吹了又吹,正要下嘴,卻見門外那一道淡青的身影走來,他立即放下茶碗站起身,笑吟吟喚:“陸公子。”
“曹掌印,”
陸雨梧朝他颔首,“我祖父如今正在宮中,不知曹掌印來陸府所為何事?”
“咱家自然曉得陸閣老在宮裏,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都快把內閣的小樓當成家住了,”曹小榮拱了拱手,又說道,“咱家這回是奉了皇命,來找您的。”
陸雨梧眉心一跳,只見曹小榮從懷中鄭重地取出一個織錦黃封來,他雙手一捧,正色道:“陸雨梧接旨。”
陸雨梧一撩衣擺跪下去,他擡起雙眼,天光清明,照在那塊“松竹長青”的匾額上,熠熠生輝。
日光驅散不去寒意縷縷,宮中的宮娥宦官都已換下秋裝,陸證伏跪在乾元殿外求見建弘皇帝,大約兩盞茶的工夫,那道沉重的朱紅殿門才緩緩打開,曹鳳聲快步出來趕緊将陸證扶起來:“閣老,您這麽一大把年紀,除了朝會以外,聖上都免了您的跪禮,您說您這又是何必啊……”
曹鳳聲的聲音極輕,幾乎只有陸證可以聽得清楚。
陸證雙膝疼得厲害,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見我了?”
曹鳳聲嘆了口氣,點點頭:“是,聖上讓咱家來請您進去。”
陸證一言不發,由着曹鳳聲扶入殿門,殿中暖烘烘的,裹着一層藥味迎面撲來,驅散人身上諸多寒意。
建弘皇帝靠在龍榻上,披了一件白底金線龍紋的常服,聽見步履聲,他耷拉的眼皮也沒動,只道:“t大伴,給陸愛卿拿一把椅子來。”
曹鳳聲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來放在陸證身後,陸證卻沒坐,俯身作揖:“陛下……”
“老師,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聲“老師”,令陸證一怔,他看向龍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卻已是形容枯槁,神采盡失。
一旁小幾上放着一碗藥,已經沒冒多少熱氣了,可建弘皇帝才發過一回火,眼下沒人敢再勸他用藥。
“萬望陛下好好保重龍體,若覺得太醫院的藥苦,讓他們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陸證坐了下去,開口說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與皇兄的老師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個藥罐子,皇兄卻比朕強,自小沒生過什麽病,原以為他會活得比朕長久才是,可世事難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兩聲,才又接着道:“朕也厭透了這副被藥泡透了的軀殼,即便太醫院不說,大伴不說,老師你們都不說,朕也知道自己沒幾天了。”
陸證不由喚:“陛下……”
“老師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斷他,擡起臉來,見陸證那雙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紅,他一怔,忽然就想起在宮中與皇兄一道讀書的那些年,那時他的老師陸證還沒有這樣老,會給他帶府裏的糖吃,也會分毫不顧及皇兄的太子身份,如實地誇贊他的文章做得更好,建弘皇帝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他聲音更為緩和,“生死這些事,朕已經看得透,這些年朕受制于這副病體,可朕心裏明白,老師你是為朕,為大燕好的,西北蠻族虎視眈眈,若無修內令整治我大燕的頑疾,又何談抵禦蠻族?”
建弘皇帝雖身體不行,但在這種軍國大事上他卻是一點不含糊的,哪怕不上朝,邊境戰事他也一樣很關心,此刻談及達塔蠻族,建弘皇帝眼底神色深邃:“那些達塔人便如他們所信奉的狼一樣,狡詐好戰,這兩年我大燕的冬天越來越難過,可想而知他們達塔王庭所在的那等苦寒之地又有多艱難,蓄不起草場養不起牛羊,便生出狼子野心,幾次三番掠奪我大燕邊境的百姓與錢糧……蠻族不除,朕心難安,而今西北還要仰仗譚應鲲,這一點,老師你是知道的。”
建弘皇帝話鋒陡然一轉:“他弟弟譚應鵬死在侯之敬手裏,而那侯之敬臨了竟還攀咬起朕的二子姜寰,可姜寰有何膽量一定要跟朕對着幹,朕派譚應鵬,他便殺譚應鵬?”
建弘皇帝扯了扯泛白的唇:“其中疑點重重本該待人查證,可如今西北戰事未決,朕不得不先給譚應鲲一個交代。”
陸證聽罷,當即領會了建弘皇帝這番話底下的意思,即便他說着看透生死,到了這個當口,竟也仍無定嗣之心,哪怕皇二子姜寰去了建安高牆,也并不意味着皇五子姜變就真的盡得春風。
陸證心中了然,面上卻不顯,他開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然明白。”
建弘皇帝點到即止,陸證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麽內閣便也自然知道該如何給譚應鵬之死這件事下一個定論。
至于要如何安撫住西北大将軍譚應鲲,那是陸證這個內閣首輔應該考慮的事,而非是他這個多病的皇帝。
安撫得住,自然是好,若安撫不住,譚應鲲也自然應該知道他應該恨的,是拍板定論的首輔而非他忠心的建弘皇帝。
這麽多年來,陸證一直是在風口浪尖上的那個人,建弘皇帝看着他蒼老的面容,是他親手将他的老師推到那風口上的,但也是他的老師自己甘願的,他不由溫聲道:“朕知道,老師你今日是為秋融那個孩子來的。”
陸證擡起頭來:“是,陛下,雨梧年紀還輕,他亦無心入仕,安撫流民之事臣本已交給焘明來辦……”
“朕知道,內閣的票拟朕也看過了,”
建弘皇帝打斷他,“但萬壽節上,朕已将王進一案交給了他,他就是三頭六臂,也不能兩頭跑。”
“老師,”
建弘皇帝看着他,“朕看秋融很好。”
這一聲“很好”,幾乎令陸證渾身一震,他對上建弘皇帝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其中暗流微動,他又聽建弘皇帝道:“他到底想不想入仕,朕與你都說了不算。”
建弘皇帝看一眼朱紅窗,每一扇都緊閉着,不透風,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
“朕,對他寄予厚望。”
建弘皇帝已經說了很多話,再沒有精力說下去了,陸證告了退走出乾元殿,曹鳳聲追了出來,見陸證下階緩慢,一步又一步,蹒跚得像個普通的老叟,可他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老叟,建弘皇帝在位的這十幾年來,這個人肩挑大燕,像一座巍峨大山沉穩地坐在內閣當中,風雨不避。
“陸閣老。”
曹鳳聲不由跟上去扶住他。
陸證才像是剛回神似的,一見是他,便慢慢地道:“曹山植,你跟來做什麽?陛下身體不适,你應該回去照看。”
山植是曹鳳聲的字,先帝賜的。
曹鳳聲卻看着他道:“閣老,咱們都是風雨裏蹚過來的,天要落雨,哪怕有個蓑衣紙傘的,誰又能真的滴雨不沾?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陸證想讓陸雨梧滴雨不沾,不過是一寸幻想,在帝王的一字一言間便可頃刻覆滅。
“你今日說得夠多了,”
陸證徐徐說道,“曹山植,你躲雨去吧。”
這大天白日,只有寒風吹拂,哪有落雨,但曹鳳聲看着陸證拂開他的手,一手抓着官袍衣擺下階去。
那位大燕首輔再度挺直了他的脊背,再不像個平常老叟。
曹鳳聲招來一名年輕宦官,對他道:“你出宮去,便說是咱家的意思,讓細柳接下給城外流□□送糧米,設粥棚的差事。”
“是。”
那宦官低聲應,随即飛快地跑走了。
曹鳳聲站在階上,看見陸證已經走到底下的背影,舐犢情深,這幾個字即便他是個沒東西的宦官,也能領會幾分其中滋味。
那是陸家唯一的獨苗,他曹山植到底是與陸證也曾走過一條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幫陸證一把。
這兩年冬天不好過,臨臺今年又因大旱欠收,湧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臨臺人,只因臨臺反賊鬧得最兇,朝廷這兩年派兵鎮壓雖有扼制,卻又防不住天災降臨,這些人沒了生計,一路跑來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夠拯救他們于水火。
細柳領着東廠的人押送糧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處,只見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簡易的窩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溫,那些流民一個個面黃肌瘦,只見糧車過來,他們的眼睛個個亮起來,卻忌憚着東廠中人腰間森寒的佩刀,沒有一人敢靠近。
“卸車,搭粥棚。”
細柳命令道。
東廠的人立即開始卸車的卸車,搭窩棚的搭窩棚,細柳瞥了一眼身邊非要跟來的驚蟄與來福二人,她對來福道:“你既然來了,不如幫我一個忙。”
“大人請說,奴婢一定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
來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後,你來煮。”
細柳說道。
“啊?”
來福萬萬沒想到是這麽個差事,他望了一眼不遠處那些鱗次栉比的窩棚,裏裏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涼氣。
驚蟄咬了口蘋果,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嗤笑一聲:“小胖子你想什麽呢?你當咱們沒來之前這些人都餓着呢?”
來福心想,對啊。
他才松了一口氣,卻聽驚蟄又道:“只不過你知道當兵的煮飯沒幾個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樣,你做飯還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這些可憐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來福苦着臉接下他的誇獎。
細柳不動聲色地睃巡四周,發現一些黛袍侍者正各自在給一些行動艱難的流民施粥,她甚至看見了陸青山與陸骧兩人。
忽然間,窩棚堆裏有人喊了聲:
“那兒有餅子發!”
細柳順着那個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少年身着竹青圓領袍,襟口潔白,發髻烏濃而簪白玉,他手中幾個油紙包,正将其中的糕餅分給面前那一堆小孩。
但因那個中年人這一聲喊,好些眼睛冒綠光的大人們也不顧什麽孩子不孩子的,一氣兒沖過去。
陸雨梧眼見這些人如惡鬼般逼近,竟然瘋了似的從孩童手裏搶糕餅,他神色一變,t立即将手中的糕餅都扔出去,伸手護住面前的幾個幼童。
“公子!”
陸骧見了這一幕,臉色大變。
陸青山扔了碗起身,卻見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閃而過,她如清風一般落去向陸雨梧圍攏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時,另一手抽出刀來,噌的一聲,寒光閃爍,削斷了那抓住陸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縷亂發。
她手腕一轉,刀柄向前擊中幾人前胸,她一腳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開一個豁口,她以手中刀橫在身前,冷聲道:“東廠番役何在?”
東廠的人立即過來将流民們往後攔,負責防衛燕京城池的三大營之一的烽火營奉命抽調了一批人駐守在此,協助上官安頓流民,此時也及時過來将他們制住。
方才還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惡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縮縮起來,他們沒一個人的臉是幹淨的,都惶恐地看着這些兵爺。
“陸公子,您沒事吧?”
烽火營的統領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為護衛陸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是一頭大汗。
“沒事,”
陸雨梧活動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見幾個幼童毫發無傷,他便又道,“徐統領,你別為難他們。”
徐虎道:“可是這些刁民……”
他話沒說完,見陸雨梧搖頭,他便咽下話音,才要轉身,卻聽一道女聲落來:“徐統領,找個你們營裏的軍醫給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陸雨梧身邊這個女子,經過方才,他已清楚這人應該便是東廠提督曹鳳聲新收的那個義女,他心裏實在看不上這些閹黨,面上便有些冷淡,但他的冷淡在目光觸及到此女子與陸雨梧交握的手時,便有些古怪了。
他古怪地轉過臉,瞧了一眼那個被細柳一腳踢出去,這會兒正坐在地上捂胸口的流民:“這看着也沒怎麽樣……”
不過一個女子,能有多大能耐,還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雖未用內勁,但他們這些人都是流民,饑寒之下自然體弱。”
細柳平淡道。
徐虎還沒接話呢,就見她拉着陸雨梧繞過他往前面去,正逢陸骧與陸青山過來,陸骧只來得及喚了聲“公子”,便眼睜睜地看着細柳将陸雨梧拉走。
“陸骧小哥,那閹賊竟敢強拉陸公子的手……”
徐虎雙目圓睜,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細柳不是個閨秀,陸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麽禮,何況在堯縣時他就已經習慣了這個女子的行事作風,他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惆悵道:“徐統領,什麽閹賊不閹賊的,那是個女子,跟閹人有什麽關系……”
細柳拉着陸雨梧一路走到河邊,此時河邊草木枯黃,枯葉浮在水中随流而走,陸雨梧看着她的手,一言不發地随着她走,又随她停下。
細柳松開他的手,雙手抱臂,輕擡下颌:“洗洗吧。”
陸雨梧聞言看了看右手,滿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麽會來?”
“曹鳳聲給的差事,送糧食。”
細柳言簡意赅,她看着陸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聲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時在外,太過心善不是好事。”
陸雨梧聽見這一句,他眼睫微動,擡起來一雙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為天,若無以為食,人成惡鬼亦無甚稀奇,什麽規矩都束不住他們,”細柳看着他,“你并未體會過餓到瀕死的感覺,人在這種時候,很難去顧及那是不是幾個孩子的口糧,他們該不該搶。”
水珠一顆顆從陸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頭與她相視,她背後是日光,而她的臉在這種強烈的光線之下卻更有一種出塵的雪意,他忽然想,是否她真切地體會過這些,所以才有這樣一番領悟,才會用在今日來提醒他。
陸雨梧的視線落在她腰間的雙刀。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這個女子,在她握住這雙短刀之前,她到底又經歷過什麽。
“謝謝。”
他說。
細柳瞥了一眼他洗淨的手背上一道紅痕,她道:“走吧,讓你的人給你用藥。”
她說罷,轉身欲走,卻聽那道清如玉磬的聲音落來:
“細柳,你等等。”
細柳再轉過身,只見這少年自袖中取出來一樣東西,日光照在河面,他身後水波粼粼,他白皙指節中那一支玉兔抱月簪泛着清冷的光澤。
風拂河岸,枯草簌簌。
細柳黛紫的衣擺拂動,她的目光自少年遞來的銀簪再度挪回他那張骨相清隽的臉上,他雙眸剔透,隐含笑意:
“賠你之前那支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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