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二)
陸雨梧的臉頰幾乎即刻浮起一片紅痕, 他眼睫微動,一言不發。
“閣老!”
陸骧一瘸一拐地進來,立即跪到陸證的面前, “禀閣老, 公子是為了堯縣的百姓才……”
“陸骧。”
陸雨梧打斷他,“出去。”
“公子……”
陸骧還欲說些什麽。
“出去。”
陸雨梧冷聲。
陸骧抿緊嘴唇,不敢在陸證面前多說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廳堂內, 陸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請祖父饒恕陸骧與青山他們,是我執意要往南州去,他們身為侍者自然不敢違背。”
陸證哂笑:“你在無我書齋七年,這些家奴是越發與你一條心了……你去南州, 又是為了找周盈時是不是?”
“是。”
陸雨梧道。
陸證看着他,“七年了, 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經死了?你從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順, 可在這周盈時的事上你從來都不肯聽我的,還有那鄭鹜,我讓你斷了與他的聯系, 你也從來不聽!”
“當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親自收葬, 盈時不在其中,我相信她還活着, ”陸雨梧擡頭望着陸證,“鄭鹜是您當初親自為我請的老師, 一日為師,終身是師, 我尊敬他。”
“你!”
陸證臉色微沉。
但他環視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銀绫羅,那些都是曹小榮領着人送來的禦賜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為這些賞賜是什麽?”
他坐到椅子上,複而看向跪在不遠處的陸雨梧,幾乎心平氣和:“外人只道咱們陸家深受皇恩,偌大一個陸氏家族,眼見這鮮花着錦,烈火烹油,好不風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來門內,庭內松枝雨露未幹,風攜寒意而來,吹動陸證墨綠的衣擺,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兒子所生下的這個親生血脈,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為他人雖貪婪,卻不乏有幾分統兵滅賊的真本事,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門生,是與我一條道的人。”
“但他當初為了爬上永西總督這個位子,不惜與我背道,落得今日這步田地,終究是他咎由自取。”
陸證道:“這些年來,我為整頓吏治,推行‘修內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黨也不是沒有過參我的折子,你當這些聖上他沒有看在眼裏麽?但這些年達塔人屢犯邊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寧,國庫又快被軍費拖垮,聖上需要以修內令安定邊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着我任用門生,以修內令強軍禦敵……”
說着,陸證猛地咳嗽起來。
陸雨梧不由喚:“祖父……”
陸證擺了擺手,順了順氣,才又接着道:“聖上體弱,故以我為重器,可秋融啊,須知器物就是器物,卻不能是一棵樹,不能枝葉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陸家有今日乃是聖上天恩,他能給,亦能奪。”
陸雨梧巋然不動,垂着眼簾:“秋融知道。”
自父親陸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麽都知道,陸家很大,旁枝子孫繁茂,各有各的熱鬧,然而這座先帝禦賜的陸府雖大,卻像是聚不起來人氣似的,父母先後離世,到頭來只餘他與祖父兩人。
父親少時在蓮湖洞書院與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約二十餘歲便提名一甲,而父親卻從未參與科舉,他依稀記得那一年茏園中,周世叔被提拔為慶元巡鹽禦史,父親提杯祝酒,卻說:“少鈞,我真羨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陸證任用門人,以強硬手段推行修內令,修築邊事,以鹽引換天下商人往西北運糧,發展邊城貿易,緩解國庫漸枯的窘況,因為陸證已經老了,他百年之後,所為門人朋黨也都要另謀他路,但若陸家再出一個小閣老,便能繼續将朝中那些門人後生擰成一股繩,到時候他們這些人為的是陸家,還是天家,瓜田李下,誰又能說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賞賜,乃是他無聲的警告。
陸雨梧看着自己腰間那枚昆侖玉璜,它曾在父親身上壓住他滿腔抱負,看他莳花弄草,郁郁而終。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卻分毫不覺壓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誨,秋融銘記在心,此生——絕不入仕。”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極了,驚蟄身上挂滿買來的東西,走在細柳身邊,他嘴上說着要回紫鱗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當口,他卻又有些躊躇:“細柳,花若丹跟着五皇子走了,可咱們還沒從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說我們回去會不會……”
驚蟄有點苦惱,花若丹是活蹦亂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着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兒,這趟回去恐怕要受罰。
“也許,”
細柳說道,“她身上根本就沒有什麽玉蟾。”
“你說啥?”
驚蟄面露驚詫。
“細柳先生,驚蟄。”
忽然間,這樣一道聲音落來。
驚蟄聽着有點兒熟悉,他轉頭一看,只見幾步開外的一架馬車裏,那花若丹掀開簾子,正瞧着他們。
随侍的竟是五皇子身邊的李酉等人。
“幹嘛?”
驚蟄走過去。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花若丹才問出這話,又覺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還未完,還想請你們繼續在我身邊保護我,可以嗎?”
細柳面上波瀾不顯,颔首:“自然。”
上了馬車,驚蟄忙着放下大包小包的東西,而細柳與花若丹對坐着,秋風掀起簾子,細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宮?”
花若丹抿唇一笑:“還不急。”
花若丹看着細柳那張清冷脫俗的面龐,馬車辘辘行進,她忽而開口道:“我知道先生這一路是真心護我,但我想,即便是護我之人,也應該有一個一定要護我的理由,因為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該有那麽多的俠義心腸,不是麽?”
此話一出,馬車中寂靜一片,唯餘辘辘之聲。t
驚蟄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蘋果要咬不咬。
細柳扯唇,不可置否。
“無論如何,我該謝謝先生你,還有驚蟄,若不是你們,我還真沒想過我可以活着來京城。”
花若丹拿起一塊糕餅遞給細柳。
細柳沒說話,接了過來。
回京這段路上驚蟄已經不太會惡聲惡氣地跟花若丹講話了,見她也遞了一塊糕餅給他,他便也接了。
馬車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們帶到一處別苑,此處有姜變的家将在守,細柳與驚蟄一如在堯縣時那般,與花若丹住在一個院子。
驚蟄憋了好久的話,到了細柳房中将門一關,忙問,“細柳,你那會兒什麽意思?她到底有沒有玉蟾?”
細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來還不确定,但眼下看來,她身上是真的什麽也沒有,否則她一定會立即入宮。”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驚蟄反應過來,“東西不在她身上,卻在別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裝了啊,可她為什麽還要咱們保護她?這別苑裏這麽多人呢。”
“也許只是習慣了不将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她已是被選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選如今還沒定下來,她不會輕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們是二皇子的人。”
細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後,我先回紫鱗山一趟,你留在這裏。”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處,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條自懸崖傾瀉而下的蟠龍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鱗,水聲激蕩,年年不息。
細柳過蟠龍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裏走,視野便越是開闊,掏空了這山體修築的一座中山殿靜伏于前,洞中燈火長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見細柳,立即無聲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細柳問一人道。
那人不出聲,只恭謹地點頭。
細柳上階入殿,雕刻古樸紋飾的地磚隐約映出她的影子,她擡首一望,那女子鬓邊贊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許是聽見細柳越來越近的步履聲,她回過頭來,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卻自有無雙風韻,仿佛天生不會笑,因而眼角亦無細紋。
細柳走近玉階,她則一步步從階上下來。
“拜見山主。”
細柳拱手下跪。
紫鱗山主玉海棠在階下站定,一雙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經心地睃巡:“你這趟出去,身上那個東西可有發作?”
“有過一次。”
細柳簡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幾步走近細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細柳的臉上:“花若丹的畫像到底是誰傳入燕京的,你別以為可以瞞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為何不按計劃行事,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縣?”
細柳蒼白的臉頰浮出一片薄紅,她平靜道:“我若将她送去永縣,她會死。”
“你可憐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為什麽?”
“不知道。”
“不知道?”
細柳擡起眼,對上她的審視:“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慶元巡鹽禦史府邸外轉了一圈,忽然就想那麽做了,您知道我的腦子已經壞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麽。”
玉海棠眉眼間的冷戾驟然一滞。
她看着面前的細柳,竟一時無話。
她忽然背過身去,冷聲道:
“你救了一個不該救的人,下去領罰。”
細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細柳。”
玉海棠忽然一喚,細柳回過頭,只見玉海棠仍背對她,嗓音冷肅,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離那陸雨梧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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