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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雪(三)
    小雪(三)

    細柳自沉蛟池中出來, 見驚蟄等在崖邊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讓你在別苑待着?”

    “山主找我回來問話……”

    驚蟄才進紫鱗山幾年,他一直有些懼怕山主, 此刻看見細柳肩背上交錯的鞭痕, 他不由道:“細柳,你沒事吧?”

    “不礙事,”

    細柳看着他道,“山主找你,可是問我的事?”

    驚蟄抿了一下唇:“是, 我已說了,事無巨細。”

    細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聲,道:“那你随我一道去見陳次輔,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讓我去給他一個說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 五城兵馬司各司其職,領軍巡夜。

    城東一隊巡邏的兵士方才路過一片街巷, 兩道影子如風一般掠過高檐, 隐沒在茫茫夜色裏。

    陳府是一座三進院,滿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錯落有致,點綴疏燈, 頗有幾分古意, 只是對于在京官員而言,無亭臺水榭, 假山頑石者則不成園致,如此三進小院, 實在過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陳宗賢站在庭內那長方的魚池前撒着魚食,聽見一陣細微的動靜, 他回過頭,只見一紫衣女子與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在不遠處站定。

    “恩公。”

    驚蟄恭謹地喚了聲。

    陳宗賢看着他,眼底露出些許淡笑:“這趟是你第一回出去,感覺如何?”

    “禀恩公,挺好的。”

    除紫鱗山主外,陳宗賢是唯二令驚蟄變得無比規矩的那個人。

    陳宗賢點點頭,目光落去細柳身上,細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陳次輔。”

    “我知道,”

    陳宗賢将指間的魚食一粒粒撒入魚池,“花若丹的畫像早入了宮,咱們之前的計劃是行不通了,可左護法你是否應該給我個解釋,你為何要護送她上京?”

    “我以為,陳次輔您會想要玉蟾。”

    細柳迎向他審視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陳宗賢的指腹碾碎魚食,“可玉蟾呢?左護法你拿回來了麽?”

    “恩公,”

    驚蟄忙道,“這件事其實不怪細柳,實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們……”

    “我的确沒有拿到玉蟾。”

    細柳出聲打斷驚蟄,她面無表情道:“難道事到如今,陳次輔還存有拉攏王進之心?”

    錦鯉輕點水面,發出輕微水聲,陳宗賢的目光倏爾從魚池再度挪到細柳身上。

    細柳繼續說道:“我知道,那曹鳳聲的東廠能有今日,全因當初他與陸閣老聯手鬥倒了前任首輔趙籍,您之所以拉攏王進,是因為他與曹鳳聲不和。”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悖逆我?”

    陳宗賢乍聽恩師趙籍的名諱,面色微沉,“朝廷中事豈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屬下的?”

    細柳垂首,“陳次輔息怒,我并非有意違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進身為知鑒司使,為謀求私利而插手慶元鹽政,即便他能殺了一個花硯,可紙終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來日誰又會保您?”

    陳宗賢眸色一深:“左護法這是何意?”

    細柳擡起一張蒼白清癯的臉來,目光與之一接,平靜道:“都說花家有一枚價值連城的碧玉蟾蜍,裏面藏着慶元鹽政的秘密,可時至今日,誰又真正見過那碧玉蟾蜍?”

    陳宗賢一聽這話,眼底浮出一分異色:“你是說……”

    細柳站直身體,說道,“陳次輔,我以為那王進就是一面四處漏風的破鼓,我們與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補這面破鼓,倒還不如一開始便選那條更穩當的路。”

    “一開始的路?”

    陳宗賢看着她,“花若丹那父親花硯身為慶元巡鹽禦史,家業不可謂不豐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宮,将來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将來無論誰做太子,于我們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畫像偏偏傳入了禁宮……這條路,難道不算堵死了?”

    陳宗賢又說道:“在王進之前,知鑒司多年依附東廠閹賊為虎作伥,若不是那王進得了聖上賞識,又不屑與閹賊為伍,只怕知鑒司如今還是那閹賊的鷹犬爪牙!陸證為了争首輔的位子不惜勾結閹賊害我恩師,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陸證的朋黨,又有多少與那姓曹的閹賊你來我往暗通款曲?”

    話至此處,他深吸一口氣,“我如何不知那王進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與那閹賊為伍!我若不保他,豈非是讓知鑒司再度落入陸證與那閹賊的手中?”

    細柳冷靜地聽罷,才道:“我明白您的顧慮,但我以為如今雖是多事之秋,亦是謀事之時。”

    多事之秋,謀事之時。

    陳宗賢驀地一頓,他将細柳審視一番,擡了擡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那花若丹并非是一般的閨閣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無所依地找上我,又從南州到燕京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無不深思t熟慮,左右權衡,我以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着慶元鹽政的秘密,她既已經進京,不妨我們就先觀望着,她若真有足以将王進拉下馬的證據,那麽您便也不必再想着拉他一把,這個時候,您還是獨善其身的好。”

    “我雖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宮為太子妃,但我與驚蟄一路護着她完好無損地來到燕京,與她也算結了一分善緣,如今明面上雖無說辭,但您卻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雖說誰做太子并不是她可以決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業終歸是未來太子的依仗,您覺得我們如今究竟是要與她為惡,還是為善?”

    陳宗賢一怔,緊皺的眉頭有一瞬微松,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內定的太子妃,否則他便不會要細柳去取玉蟾,繼而取代花若丹入宮,他當初本也是存了個長遠的心思,他想保下王進,亦想借由細柳這顆棋子在宮中辨明風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經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這懸而未決的太子之位,只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塵埃落定了。

    陳宗賢的臉色不知不覺緩和了許多,他看着細柳:“那麽依你看來,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別苑,是否……”

    細柳道:“她只是暫住五皇子別苑,與五皇子并無過多交流。”

    陳宗賢聽罷,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麽你就在她身邊多盯着點,事無巨細,我都要知道。”

    細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陳宗賢想通了點事頓覺心裏舒坦了不少,他和藹地留驚蟄在府裏吃夜宵,但其實應該也不是單純的吃點夜宵那回事,大約還是想再問驚蟄點什麽,細柳心裏明白卻什麽也沒說,獨自出了陳府,避開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鱗山上。

    “左護法,老山主要見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說道。

    他們這些人不是不會說話,而是山主玉海棠與老山主都喜靜,他們習慣于進洞不說一字的規矩。

    石壁燃燈,火光如簇,細柳入中山殿,又穿過一條昏黑甬道,眼前豁然見光,依山體內石壁而建的石像巨大,乃是人首龍身,龍尾處石質如紫如金,細密而分毫畢現。

    細柳自龍尾底下的洞門而入,石像中別有洞天,內載書冊萬千,長長的幔帳如遮如掩,玉海棠侍立階上,那一張長榻上,老山主佝偻着脊背,披着一件黑衣鬥篷,一張臉隐在昏暗陰影裏,時而咳嗽。

    細柳在階下站定,幔帳後那老山主端詳着她,聲音發啞:“細柳?”

    “是她。”

    玉海棠低聲應道。

    老山主“唔”了一聲,意味深長:“真是許久不見了。”

    玉海棠抿唇,見老山主仿佛只是随口一聲,再不置一詞,她便看向底下的細柳,問道:“見過他了?”

    細柳應聲:“是。”

    玉海棠看向那位老山主,他在幔帳裏一動不動,她便又問細柳道:“他都說了些什麽?”

    “他應該已經絕了要保王進的意思。”

    細柳說着,擡起雙眸,“還有,他似乎已經擇出了一條路。”

    玉海棠眉心一跳:“誰?”

    細柳道:“二皇子姜寰。”

    此話一出,洞中幾乎一靜,随後幔帳裏傳出來一陣隐約的,沙啞的低笑,玉海棠恭謹地朝幔帳裏看去。

    “……好啊,”

    那老山主慢慢地笑,“都知道天要變,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總是要變,連這老泥鳅也咬牙選了條道走。”

    “海棠,”

    他隔着簾子居高臨下地看着石階底下那道年輕女子的身影,冷不丁地道,“你說花家如今那份家業,有多少是那周家曾經沒抄完的家底?”

    玉海棠一下低頭:“海棠……不知。”

    又是周家。

    細柳耳力敏銳,她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由想起懷中的那枚銀葉,昨日田埂上,陸雨梧才以銀葉相托,請她尋周家小姐。

    她忽然覺得,自她下汀州之日始,周家便被人反複提及。

    “細柳,”

    簾內的老山主喚她,“聽聞五皇子要審侯之敬,到時你去聽聽,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麽。”

    “是。”

    細柳垂首。

    老山主咳嗽幾聲,嘆了口氣:“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事到如今,他們都在擇道而行,那咱們如今也該擇一條道走了,你下山去吧,屆時自然有人告訴你該怎麽做。”

    出了龍像洞,細柳還沒走進甬道,便聽身後一道聲音:“細柳。”

    她轉身只見幾名女弟子提燈簇擁着玉海棠而來。

    玉海棠走近,燈影照見細柳臉頰上那道緋紅的掌印,她睨了身邊的女弟子一眼,那女弟子立即将一只瓷瓶遞給細柳。

    玉海棠漠然道:“你既要走到人前去,便別在外頭丢了紫鱗山的臉面,去吧。”

    細柳沒說話,只略微低首,随後轉身往甬道裏去。

    天色轉亮,清晨寒霧更甚,風浸得人骨頭裏泛冷,路上行人幾乎都多添了衣裳,姜變才到別苑,便聽李酉說陸雨梧過來了,他立即親自将人迎到廳裏。

    “陸閣老果真是老當益壯,”

    姜變沒心思吃早飯,就盯着陸雨梧臉上的巴掌印看,“瞧這巴掌印,可見是用了大氣力的。”

    陸骧腿腳不便,陸雨梧不許他跟來,否則這會兒一定要不滿姜變的幸災樂禍。

    此刻只有陸青山在旁,跟一座冰雕似的,動也不動。

    “笑夠了嗎?”

    陸雨梧有些無奈,“聽說細柳與驚蟄跟随花小姐住在你的別苑,他們人呢?”

    “我聽家将說那對師姐弟昨夜出門還未歸,你到底有什麽要緊事找他們?”

    姜變看着他笑:“你這巴掌印都沒消呢,不在家好好待着,誰沒事頂個印子出來亂跑……”

    他話音未落,只聽步履聲近,下意識地轉過頭,只見細柳一身紫衣,身形纖瘦。

    陸雨梧才想出聲,卻見她蒼白的臉頰上赫然一道緋紅的巴掌印。

    她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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