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七)
六仞長峰直立, 嵌連合攏在一塊兒,遠觀似猿猴貌,所以地方山民土話稱其“六猿山”, 官話音譯過來則成“羅寧山”, 何流芳與他義兄康榮的兩千餘殘部就藏身在這高木茂林之中。
喬四兒路上在荒村裏撿了個大鹹菜壇子抱在懷裏,領着驚蟄連夜上山繞了一大圈,此時雨已停了,東方漸白。
“我說串子你別是畫錯了吧?”
驚蟄累得滿頭是汗。
“錯是錯不了的,只是那幾個家夥死之前說得不夠真切, 只有一個大概的方向,”喬四兒也是累得夠嗆,一邊用木棍拂開遮蔽的草木一邊往睃巡,“但他們那麽多人呢,每回上下山總該有些痕跡才是啊……”
喬四兒是個衙門串子, 從前也不是沒往山裏追過逃犯,但羅寧山他是實打實地第一回來, 這一夜走了多少彎路, 眼見驚蟄的耐性快被磨得精光,喬四兒卻依舊不慌不忙地四處尋摸。
林中霧淡了許多,初升的日光順着枝葉縫隙投落而來, 喬四兒跟得了眼疾似的幾乎趴在泥濘的地上這摸摸, 那兒看看。
“小爺爺快看!”
驚蟄正雙手抱臂觀察四方,忽然聽見喬四兒這麽一嗓子。
驚蟄吓了一跳, 袖中飛刀反射性地滑入手中,但他定睛一看, 原來一團積水底下,一雙腳印若隐若現。
驚蟄把玩着飛刀, 蹲下去,“可以啊串子,這印子還是新的。”
喬四兒嘿嘿一笑,與驚蟄兩個順着印子的方向往前走,但這座山太大,越是往上便越是陡峭,但繁密的腳印子沒斷。
他們兩個順着印子一路到了一處山坡上,只見對面山壁中嵌有t一溶洞,喬四兒與驚蟄立即趴下去,在草堆縫隙中觀察底下的狀況。
“看來這就是那賊窩子了。”
驚蟄看看見洞外聚着不少人,他們一個二個粗布麻衣,手裏或腰間都有一把家夥什兒,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鬥笠,一個個的在山霧裏筆直地站着,在他們身旁還有一批堆在一起的木箱子,驚蟄眼睛一亮,“箱子上裹着油布,不知是什麽好東西。”
喬四兒沒說話,只見洞中出來一人,他穿着棉布長衫,發髻梳得光亮,人中留着兩撇青黑的胡須,約莫四十歲上下。
“串子,走。”
驚蟄判斷出那人應該便是賊頭子,站起身,“咱們這就投奔他們去。”
喬四兒連忙一把将驚蟄拉回來,“小爺爺你先別!有些不對勁!”
驚蟄一聽這話,立時皺眉,他再朝底下望去,“怎麽了?”
“那些披蓑衣戴鬥笠的,”
喬四兒指着底下那些人,“你看他們腳上穿的什麽,再看那些人腳上又穿的什麽?”
驚蟄聽了,立即去看那一夥人的腳上,雖然沾着不少泥濘,卻也能辨得出他們一個個穿的都是黑靴,再看那些粗布麻衣的家夥,腳上要麽是草鞋,要麽是布鞋,也只有方才出來的那個賊頭子穿着一雙靴子。
“串子,你覺得他們是什麽人?”驚蟄也覺得不太對,擰起眉。
“看着……像軍中的。”
喬四兒猶猶豫豫,也不是很确定,“他們腰側的刀看着就跟其他人很不一樣。”
底下那賊頭子何流芳正與人說話,但由于距離太遠,他們兩個都聽不太清,驚蟄略微睃巡一番,對喬四兒道:“你就躲在這不要動。”
驚蟄雖武功不濟,可輕功卻很不錯,喬四兒仰着頭只見他雙腳一蹬樹幹,整個人如輕燕一般掠至坡下林梢。
那戴鬥笠,身上披着蓑衣的魁梧男人忽有所感似的,他回過頭,秋風吹拂一片蓊郁翠色發出簌簌輕響。
“什麽意思?不是說好了南下臨臺嗎?”
叛匪首領何流芳在他身前站定,眉心攏起幾道褶皺。
“計劃有變,”
男人沉聲道,“總督行轅今年難得很,這個中緣由我也無須告知于你,你只需要知道這是總督大人的意思,他們要你在這處鬧出些大的動靜再走,堯縣城中金銀憑你自取,怎麽?這還不夠?”
此人言語間的威壓顯露,何流芳怎會不知總督行轅的難處左不過就是一個錢字,那位侯總督奉的是剿匪的旨,若匪患不兇,朝廷又怎會多撥給他總督行轅一些銀子使?
這裏頭的彎彎道道,何流芳已是心照不宣,他立馬賠笑道:“錢兄莫急,我自然曉得侯總督的難處,多虧了他我們這些草寇之流才有機會見到今日的太陽,為他做事,我自然不敢推诿!”
姓錢的武官臉色緩和了一分,擡手指向一旁裹着油布的那堆箱子,“這些是總督大人命我來送給你們的,都是火铳,裏面的火藥萬不可受潮。”
何流芳他們這些草寇最怕的就是官兵的火铳,那聲音一響,就在人身上炸開一個血洞,實在可怕,但這會兒這樣的東西到了自個兒手裏,何流芳不由喜形于色:“如此真是多謝侯總督了!”
錢武官冷眼看着何流芳那副迫不及待命人開箱的樣子,叮囑道:“你給我記住了,明日便下山攻堯縣縣城。”
驚蟄在林梢之上,将這番話聽了個清楚,他沒心思再聽那何流芳對那姓錢的點頭哈腰的又說什麽,立即施展輕功飛身回到山坡上,他一把抓起躲在草堆裏的喬四兒:“我們趕緊走!”
哪知喬四兒手沒抓穩,懷裏的大鹹菜壇子滾了下去,啪的一聲。
那錢武官耳朵一動,轉身只見遠處破陶片裏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他猛地盯住坡上茂林:“誰?!”
堯縣衙門裏,劉師爺在房中看着床上歪着身子裹起被子,一點兒沒打算起床的趙知縣:“縣尊,這幾日張巡檢都在往臨臺各路上設關,每天換着地方巡視,我看那陸公子是真鐵了心要管這樁事,您……快些起來吧。”
“我起來能做什麽?”
趙知縣就一個後腦勺給他看,臉都不轉過來,恹恹的,“我親手割了那姓康的反賊的腦袋,勸之,你說府臺大人他,會不會怪罪于我……”
“縣尊,您不是已經往定水縣送了劄子麽?府臺大人會清楚您的難處的。”劉師爺安撫道。
趙知縣卻苦笑一聲,“你懂什麽?”
他一把掀開被子坐起來,抓亂了發髻,“那陸公子就是要我裏外不是人!你以為府臺大人他會真信我嗎?他定會懷疑我是見着陸公子這棵大樹,就嫌棄他廟小,所以事情才會收拾不住!”
“可我若是真抱上這棵樹就好了,”趙知縣說着,像洩了氣似的又一下躺倒,“陸公子哪肯呢?他們都是上官,是權貴,哪個又是我開罪得起的?不管死多少個百姓,他們說不在乎就不在乎,說在乎的咱們誰又敢不跟着在乎?到了,難做的只有我這個小官,下場難堪啊……”
劉師爺看他又将被子蒙住頭,一時無話,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忽然上前道:
“縣尊,依我來看,咱們理當直接給永西總督行轅去信,将陸公子在此所為之事一一說清,事關侯總督,他一定坐不住!”
趙知縣一個鯉魚打挺:“你寫。”
此時後衙院子裏,花若丹坐在廊上看阿秀與那只貍花貓玩兒,對面黛袍侍者無聲侍立,細柳正在那道窗內端坐。
陸骧心裏還裝着昨日的不滿,板着臉給她奉來一碗茶放在小幾上,細柳擡眸瞥他一眼,沒說話。
“陸骧。”
陸雨梧喚了一聲:“回去坐着。”
陸骧趕緊一瘸一拐地走到煮茶的桌子那兒去坐着,一邊擺弄着器具,一邊豎起耳朵聽他二人說話。
昨夜應該也算一種不歡而散,但細柳與陸雨梧之間卻好似沒人在乎,陸雨梧膝上放着翻開的書卷,他溫聲道:“你不要太擔心你師弟,如今調令定水縣駐軍之事已經解決了,一兩日的工夫他們就到。”
細柳纖長的睫毛微動,眸中卻波瀾不驚:“驚蟄年紀雖小,卻也算機靈,再者他渾身是毒,用不着我擔心。”
房中一靜,陸雨梧看着她,她昨夜見過他綴夜來訪的好友姜變,但她這個人似乎對什麽都不好奇似的,什麽都不多問,哪怕是一夜之間擺平定水縣駐軍的這件事。
“不過,”
細柳忽然出聲,令陸雨梧一瞬回神,只聽她道:“你也說了,定水縣的駐軍趕來堯縣要一兩日,你就不怕羅寧山的反賊覺察出什麽,狗急跳牆,先打起縣城的主意?”
“官府行事一向有個輕重緩急,昨夜我好友來訪,替我給安隆知府發了急令,他們若是盡快整饬,來得也能快些,至于羅寧山反賊,”
陸雨梧頓了頓,才又道,“堯縣之前便無重兵駐守,你說他何流芳為何只在鄉裏作亂,而不敢近堯縣縣城一步?”
縣城中錢米分明比鄉裏要多得多,那些只認錢不認人的反賊為何不敢以其人數之衆強搶縣城?
“只怕趙大人比你我要清楚,”
細柳扯唇,“他與人方便,人自與他方便,又或者說,何流芳本就與永西總督行轅有首尾,他們這等草寇若不動縣城,朝廷則視之為小打小鬧,不會下多大的工夫狠力拔除。”
攻縣城的性質與作亂鄉野的性質原本就不同,若只是死些鄉野之間的百姓,也不過是在邸報上寥寥幾個數字,但若他們這些人敢攻縣城,那便是侵占朝廷的國土。
“是啊。”
陸雨梧點頭:“那趙大人軟弱無能,身為一縣父母官,上不敢得罪上官,下不敢得罪叛匪,那何流芳定然不是第一日與他打交道,而今我只希望他殺康二的消息放出去後,那何流芳能警惕些。”
趙知縣若無更大依仗,堯縣城中若無重兵,豈敢如此違背上官的意思與他何流芳公然作對?只要何流芳他心有疑窦,便不敢貿然來攻縣衙。
“如今就看喬四與你師弟驚蟄能否探得何流芳具體走哪條路南下臨臺。”
陸雨梧說道。
至于侯之敬。
陸雨梧想起那日夜市中朝他射來的那一箭,那箭矢不傷他性命,意在警告提醒。
貓叫聲忽然傳t來。
細柳與陸雨梧同時望向窗外,陰雲早散,貍花貓在太陽地裏打滾兒,阿秀就蹲在旁邊,時不時地摸它一下。
陸雨梧的視線挪向細柳,她側着臉,日光在她眼瞳添了層琥珀的顏色,像是融化了一分冷意。
“還沒問過你,你為何帶着一只貓?”
他忽然道。
細柳仍在看窗外,“有一天看見它渾身泡在血水裏,一直叫,叫到沒有聲音,還爬來我腳邊。”
這不是多遠的記憶,她還暫且可以記得起來。
她轉過來,日光在她身後,剔透的耳墜投落影子在她白皙的頸側,她眉清目冷,“你猜侯之敬會不會來?”
陸雨梧看着她:“也許。”
翌日清晨,秋風飒飒。
永西總督侯之敬真的來了。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