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164章
反對派的論點是悲田院的存在影響了一大波靠着藥材和坐診為生的人,身為朝廷機構怎可與民争利?
與民争利,這個罪名是不輕的。
幾百年前,公孫休擔任魯國的宰相,他規定所有為官者不得經營産業、與民争利。有一次,他吃到了自家種的爽口蔬菜,就讓下人全部拔掉然後扔了。看到有人在家織布,也大發雷霆,認為這會讓市場上的織女們賣不出布。
于是,留下了拔葵去織這樣的成語和典故。
大儒董仲舒也有一句話:“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争業,然後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
受國家俸祿的人更不能與百姓去争奪利益。
此時,谏官便用這個典故和先人理論攻擊太醫院,認為他們的行為是在與民奪利。身為皇家醫療機構,他們只需要服務好皇室以及百官即可。
這樣的論點在徐清麥聽來實在是很不可思議,但是在如今卻大有市場。
她知道,即使在太醫院內部也不乏這樣的言論支持者。已經有好幾位太醫與醫師在私底下抱怨過,讓醫工們和學生們去歷練歷練也就算了,不懂為什麽要讓他們這些高階也去悲田院?
他們往日出入的都是達官貴人的府邸,面對的都是上層社會的體面人,可如今去了悲田院卻要面對一堆庶民。他們有的衣着褴褛,髒兮兮、臭烘烘,有的甚至說話都不順暢,交流十分費勁。
太醫和醫師們都覺得這個落差很難接受,即使他們每旬只有兩日需要花在悲田院上。當初太醫丞徐英走的時候留下的争議和對立又一次卷土重來。
整個太醫院從幾天前悲田院開張的興奮與激昂情緒中一下子就掉落了下來,陷入到了另一種微妙的氛圍裏。
這些情緒甚至影響到了學生們。
侯遠道從悲田院散值後回到了寝室內。
男寝室所在的樓占據了一座大的庭院,幾進的院落,還有一個院落被改為了食堂,每日供應三次餐食。餐食費包括在了他們的束脩裏。
侯遠道自己是非常滿意的,他現在每旬有一日休息,兩日去悲田院坐診,其他的時間都在上課學習。醫學院的課表和私塾、書院之類的也不相同。除了必修的一些課程之外,還有幾門是選修的,如果不選修那剩下的時間就能自己支配。
很多人會選擇去東市西市和長安城的其他地方逛一逛,但侯遠道選擇去藏書閣看書。那裏有着全大唐最豐富的醫書種類。自從他去悲田院輪值之後,更愛去藏書閣了。因為他在悲田院真的遇到了許多以往從未見過的病症,每次都能察覺到自己的不足。
他們的帶教醫師會在每旬舉辦一次讨論會,有一點像是當時義診時的複盤。他們這些去悲田院的需要拿出自己搞不定的一些病例,然後老師會現場答疑。每次到了這個,都是人山人海,即使是那些沒有去的學生也都會悉數到場。
侯遠道上醫學院才半年不到,卻覺得比自己過往行醫那麽多年都要學到更多。而且,他真的很享受這樣為人看病,拯救他人生命的感覺。
比起自己在姑蘇當草頭醫,因為學藝不精戰戰兢兢給人看診,生怕出什麽事故的日子,現在可實在是太好了。
他很珍惜這樣的時光,心裏琢磨着再過一段時間,或許可以讓妻子帶着孩子也一起過來。長安城雖然居不易,但是現在機會也多,不愁養不活自己。
用完晚膳之後,侯遠道選擇在花園裏散步來消食。
但逛着逛着,就聽到涼亭那邊傳來聲音,好像是有兩個學生在朝這邊走來,一人用帶着點抱怨的語氣說道:
“太累了,今天看了整整三十個患者,從巳時到酉時就沒停過。明天還要去一天,哎!”
另外一個人則有點羨慕:“多好啊,可以看到這麽多不同的病例,這可比在課堂上閉門造車要好多了。”
“好的确是很好……”抱怨那人嘆了口氣,語氣也有點苦惱,“就是覺得,和我之前想象的似乎有點不一樣。以往我覺得結業後一定要用盡全部力氣留在太醫院,現在倒未必了。”
“确實。”另一人贊同道,“但我覺得這幾年還是得好好學,若是能考上醫師,再回家鄉去開個醫堂,想必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那倒是……”
兩人的聲音傳來,已經走到了近處,侯遠道覺得有些尴尬,便閃身躲在了一旁的樹後,待到他們走遠後才出來。
他在心中嘆一聲,有點驚訝,沒想到自己喜歡的卻正是別人避之不及的。
但是,這兩人的對話卻也給他敲開了另外一扇門——對啊,結業後若是回姑蘇,有太醫院的履歷加身,開一間醫堂,顯然可以殷實又輕松地過完這輩子。
侯遠道陷入到了迷茫中。
第二日,他與高禹、沈永安還有劉若賢、莫驚春等人一同去上課。自從上次義診他們被分為一個組之後,關系就親近了不少——主要是與莫驚春和高禹。
這會兒,莫驚春就發現了他似乎有點神思不屬:
“侯兄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侯遠道和莫驚春關系最好,他覺得莫驚春和自己是有點像的。和高禹以及沈永安這樣從小就學習醫術的不同,他們兩人都是民間出身,都屬于草頭醫的範疇。
因此,聽到莫驚春這樣問,他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說出來了。
“……雖然現在說這件事還有點遠,但我的确在想,到底什麽才是正确的選擇。”
莫驚春沉吟一下後,道:“每個人面臨的情況不一樣,就如老師所說,主要看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吧。只要跟随內心走,日後不後悔就好。”
劉若賢在一旁聽着,重重點頭:“我就想成為一名出色的婦産科外科醫生!而且,我想留在悲田院。”
她早就下定決心,要跟随老師的腳步,成為大唐頂尖的外科醫生,将這一門學問發揚光大!然後,讓更多的婦人得到幫助!
莫驚春含笑接過她的話道:“我也想留在悲田院,雖然累了些,但是我當初想要學醫,就是因為我的親人得不到更好的醫治所以才去世。”
他想要改變這種結果,即使只是別人的。
走在前面的高禹和沈永安聽了後回過頭來。
高禹溫潤一笑:“自然是留在太醫院。我想和老師一起研究,金針術到底能發展到哪一步?只有在太醫院才能達到這個目的。”
沈永安揚起下巴,傲然道:“不錯。只有太醫院才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對手,還有最新的技藝,最頂尖的醫術。”
他想要成為的是名震天下的醫生,這一年來他看得很清楚,只有太醫院才能賦予他成長的環境。
他又補上一句:“只有不怕挑戰的人才能留在這兒,那些因為累幾天就打算離開的,不過是懦夫罷了,不值得一提!”
莫驚春重重咳了一聲,無奈之極。
好在,侯遠道并不介意沈永安的發言,他已經習慣了。而且這幾人給到他的震驚絕不止于此——他們居然都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這也讓侯遠道覺得汗顏。
如果現在問他他的理想是什麽,侯遠道鐵定是說不出來的。
沈永安嘴巴永遠比腦子快,他脫口而出:“也正常,你的家境不如我等,要考慮的事情比較多。”
其餘幾人瞪着他:“……”
這人怎麽回事?會不會說話?!
侯遠道苦笑:“沈賢弟說得其實在理。我會再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
其實留在悲田院,或者是大膽一點想,留在太醫院難道就養不活自己養不活家人嗎?不可能的。甚至相比于自己之前還能活得很滋潤。
那很多人其實考慮的是什麽?
除了不想離家太遠這樣的私人原因之外,其他無非是悲田院的工作和自己原先想象的有所不同罷了。
可對于他這樣的草頭醫來說,這根本不是事。
侯遠道覺得自己瞬間茅塞頓開,心中隐有明悟。
在太醫院以及學生之中流淌着的這些言論與傳聞,當然也傳到了徐清麥的耳中,她有些擔心,倒是巢明十分淡定并且堅決:
“如果太醫和醫師們有異議,完全可以去另尋他處,我絕不阻攔。”
徐清麥:“……可如此下去,太醫院恐怕會陷入人手不夠的困境。”
“無須擔心,有人想出去就自然有人想進來。”巢明道,“之前廣招學生的時候,不就是為了能夠有更多的後繼者嗎?你看,很多學生顯然也是認同悲田院的。”
對于那些反對的人,他理解卻并不贊同,也不會為了他們的想法而改變醫療革新的初衷。
徐清麥點頭:“也是。”
“太醫院并不是他們用來結交權貴的踏板,也不是讓他們舒舒服服躺着來養老的。”錢浏陽的言語更犀利,他哼了一聲,“如今不過是一旬兩日的輪值便接受不了,既如此,那就把位置讓給想幹的。”
他和巢明都這樣說,徐清麥便放心了。
朝堂上的辯論她是不擔心的,反對派們的論點是如此的單薄,除了來惡心一下人之外,并沒有什麽威脅。她相信李世民和魏徵等一衆重臣,不會短視至此。
李世民自然明白是有人從中作梗。
他并沒有表态,只是內心憋着一肚子火。他想看看這件事到底能發展到什麽程度,到底是哪些人在背後煽風點火?只不過,如此将太醫院推到風口浪尖上,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這日,他讓巢明去給魏徵看診。
巢明帶上了徐清麥。
“魏左丞身體并無大礙,只是憂思過甚,需要多加休息。”巢明放下給他切脈的手,有些訝異。
沒病啊,怎麽忽然就指定他來看診了?
魏徵若無其事地将衣袖放下,笑眯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巢明和徐清麥一臉懵逼地被他送出門。
路上又聊了幾句。
魏徵:“悲田院如今怎麽樣了?”
徐清麥道:“和往常并無區別。”
魏徵點點頭,含笑道:“悲田院一事,太醫院做得非常好,利國利民,安心等封賞罷!”
徐清麥:???
直到出了魏府的門,她這才醒過神來:“想來,魏左丞實際上就是想對咱們說這句話,所以才召您前來看診的吧?”
“你才想到?”巢明笑起來,“想必這是陛下的授意。”
徐清麥皺起眉,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她在心中嘀咕道:玩政治的人吶,一點都不爽快,彎彎繞繞!
巢明揣測:“我估計陛下可能也是想要借此事來看看朝臣們到底都是怎麽想的……”他眯眼看向遠方,又道:“算了,陛下的心思豈是我等可以猜測的,靜觀其變好了。”
徐清麥也深以為然:“船到橋頭自然直。”
有了魏徵給出的定心丸,她就更不懼了。
果然,接下來很快便有支持悲田院的朝臣出來反駁:
“藥商與醫堂是百姓,難道那些受惠的人就不是百姓了嗎?後者的規模甚至還要比前者大上許多,而且都是老老實實種地做工的百姓。君之所言,那些開藥材鋪開醫堂的是大唐的百姓,那這些就不是大唐百姓了?”
“與民奪利?奪的是哪些民?”
于是,事情發酵了起來。
如錢浏陽所說,那些藥材鋪子和醫堂的背後都站着豪族與世家,因此雖然他們很快落入下風,但依然死咬着不松口。這場辯論持續了好幾天,巢明、徐清麥等人都被叫去朝堂上與人辯論了好幾次。
“倒是頗有些漢武帝時期,桑弘羊與賢良文學辯論之象了。”李世民将手中奏折扔在案上,臉上神色諱莫如深,“不過那時乃鹽鐵之辯,如今不過是小小一個悲田院,便像是翻了天了!”
李承乾在旁邊陪同父皇一起批改折子,也學習着如何理政。
他好奇問道:“卻為何要對準小小的悲田院?”
“這不過是個引子罷了。”李世民淡淡道,他摸了摸李承乾的頭,“一開始或許是那些藥材鋪和醫堂背後的人挑起來的,但發展到這個程度,卻不是了。”
李承乾思索了一下,将桌上折子翻出一冊來,打開後對李世民道:“是不是像這個一樣,借着說太醫院耗資過多,攻讦薄稅賦一事于國不利,應該用重典治民,才是他們真正想說的?”
李世民颔首,索性親自動手将另外幾本也放到了兒子面前:“還有這些……承乾,你要記住,看事物不要只看表面,夾雜在其中的、深處的東西才是重點。”
李承乾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受教了。
他打開那幾本折子一看,有些糊塗:“這個不是在替太醫院說話嗎?”
這本折子明明是在說太醫院的規模還不夠大,應該擴招人手,增加職位。
李世民挑起眉:“你想想前段時間阿耶放出去的風聲是什麽?”
李承乾沖口而出:“是精簡官制!我明白了!”
前幾天,李世民與幾位宰相們都覺得大唐的官員尤其是地方官員實在是太多了,“十羊九牧”。他決定精簡機構,裁撤冗官。
當時,他對宰相們道:“官員需要選擇賢才,需要選擇合适的。如果是合适的有才之人,雖然少也足夠了,如果是不合适的人,那即使是多也沒什麽用。”①
顯然,父皇的這段話已經傳出去了,而這些人依然是借着太醫院的事做文章,認為朝廷不應該精簡人手,順便來探探口風。
李承乾又看了看另外一本,則是在說悲田院容納的患者還不夠多,應該給予寺廟和道觀等等宗教場所更多的權力,讓他們也參與到其中來。
李承乾看了看那位谏官,隐隐記得他是位虔誠的佛教徒。
他忽然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敢情,都在這兒渾水摸魚呢!
李承乾在心中嘆一聲,臉色發苦,深深為自己的以後感到擔憂。和這群人打交道,好累啊!
不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場辯論終結于一個猝不及防的讓人無比恐慌的消息。似乎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輕輕地伸出手讓事情的走勢滑向了另外的方向——
這一日,朝堂上又舊事重提的時候,忽然有內侍急匆匆走來,臉上帶着慌張之色:
“陛下,太醫院有事禀告。”內侍看了看四周,神色似乎有些猶豫。
李世民靠在禦椅上,懶懶道:“但講無妨!”
太醫院的消息想來也沒什麽好瞞的。
內侍低下頭去,聲音有些發抖:“是悲田院,悲田院中發現了好幾例的痘瘡患者!”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