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云的南都已经在阳光明媚的上午,莱努的圣城还停留于月亮和灯火照映中。
陈夏出现在城墙的拐角,紧了紧身上的风衣,踏着宽阔的石砖街道,经过高大的砖石建筑,直到纪念堂的透明穹顶前方。
她穿过门洞,看到皎洁的月光洒下,绕过矗立千年的十一座纯白石雕,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时间的沉默指针。
陈夏伸出双手,并拢成碗,举到眼前,看着天上倾泻的白色的光,像流动的水一样,在掌心间汇集,又从指缝中漏下。
过了几秒,陈夏摇摇头,垂下双手,在她身旁两侧,月光绞成竖直的琴弦,一根根往前排列,随她的步伐,拨响轻悠的乐章。
叮叮咚咚的旋律里,卡洛琳出现在她自己的雕像前,面朝陈夏,默默倾听;陈夏身后的门洞,弗朗索瓦微鞠一躬,转身离去。
待陈夏缓步走到身前,清澈的琴声也在空中飘散,卡洛琳抬手,轻轻鼓掌,“很舒服的一段曲子,有名字了吗?”
陈夏歪头,思考几秒,“暂时就叫《月光》吧,此刻算是触景生情,等过几天,把它补全了,我会放进下一张专辑里。”
卡洛琳微笑,“那我就静候佳作了。你今天突然过来,又新作了一首好听的触景生情,是遇到什么难解之事吗?”
陈夏点头,“是的。姐姐,我想请教关于生死和是否应该作为的问题。”
卡洛琳掌心朝下,在身侧拂过,地上升起两张互相面对的单人沙发,一张小型独脚圆桌从空气中落下,平稳地立于两张沙发中间。
桌上圆润饱满的青花瓷茶壶自动飞起,往两盏半透明的白瓷茶杯里,沏入温热芳香的清茶,然后轻轻落回木质托盘上。
卡洛琳牵起陈夏的手,拉着她坐进沙发,“夜色未深,时间足够,这么大的话题,我们慢慢讲,细细讲。”
陈夏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前段时间,我一直有个疑问,就是随着能力的逐渐恢复,是否有一天,我能把逝去的人带回来?
“等到接触灵魂空间,我便认为,那种复活死者的能力,我应该是有的。但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我该不该把他们复活?
“然后,这个问题又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是如果死者复活,他以前的人际关系要怎么处理?对社会的冲击要怎么平息?
“第二个是,即使死亡事件无人知晓,仅从哲学的角度出发,这种严重违背自然规律的死者复活,是不是我可以去做的?”
卡洛琳十指交叉,垫住下巴,“你在担心自己,担心无限膨胀、不受制约的能力,使你的理性迷失,引发肆意妄为的恶果?”
陈夏点头,“是的。很多事情,可以从道德、传统、法条里找到参考的标线,但复活死者这种小说里的不现实,没有判例。
“如果像我这样具有强大能力的人,以‘法无禁止即可为’的借口随心所欲,很多普通人就一定会因此坠入无限混乱的迷渊里。”
卡洛琳用食指在眼前打了个勾,“我能理解,虽然我们无需在意人类的法律,但为了这个我们热爱的世界,我们愿意约束自己。”
陈夏摊手,“这样的问题困扰着我,姐姐你有答案、经验或建议吗?”
卡洛琳的笑容扩大,然后坚决地摇头,“即使千言万语可以叙说,但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回复一定只是两个字:没有。”
看着陈夏脸上明显的疑惑,卡洛琳给出解释:“夏夏,如你所说,我们对世界的影响太过深远,所以每个决定都要格外谨慎。
“而在生、死这样关键的问题上,我的任何建议、暗示,都可能会经过你的放大,在无数人的未来里,形成难以预计的偏差。
“这种由我的意志产生的偏差,是我不希望发生的;相反,你作为独立个体,自由思考的结论、自发践行的道路,是我乐见的。
“同时,这也是我们成长的一节必修课。我们的路上,很多事物是没有先例的,终究要有撕开迷雾、选择方向的第一次。
“既然一定会有无法逃避的考验,一定会有无法预知的后果,那为什么不就在这一次,勇敢地尝试,由你自己破解迷题呢?”
陈夏垂下目光,揉揉眉心,拿起茶杯,喝一口清茶,靠在椅背上,陷入思考。
卡洛琳闭合双目,也是慢慢靠到椅背上,两人身边恢复成夜晚本来的静谧。
过了许久,陈夏笑着摇了摇头,坐直身体,拿起杯子,看着温热的清茶自动补满。
对面的卡洛琳睁开眼睛,“如何?”
陈夏点头,“以后的情况很难说,但至少今天的我,反复来回纠结,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复活亲人、宠物的想法。
“对于绝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如果没有死亡这个倒计时般的威胁,生命的美好就失去意义,所谓的珍惜也就成了一句玩笑。
“由彼及此,如果不给他们复活亲朋的机会,我又有什么资格,享有这一特权?又有什么资格,呼吁他们追求美好的爱呢?
“更深入地辨析:若是以爱之名,就可以将死去的亲朋复活,那么理应偿命的杀人者,糟蹋健康的病亡者,是否也可以重活?
“如果可以,那么他们错误的因和恶劣的果,要用什么来惩罚,要用什么来警示,善、恶、美、丑恐怕就再也没有分界了。
“如果不可以,生死的划分由谁确定?是我的一己浅见,还是所有人的投票?划分的刻度,是时移事易,还是永恒不动?
“以当今的发展水平和平均的思想深度,死后复活这项极其颠覆文明形态和社会结构的权利,人们把握不住,不如没有。”
卡洛琳坐直身体,笑着鼓掌,“多读书、多思考,确实有助于平衡极端的感性,虽然当年要求封印自我时,你已经足够理智。”
陈夏苦着脸摆手拒绝,“可不敢夸。或许从宏观长远的角度,那是当时的最佳选择,但理由再多,我真的对不起外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