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一位不算太远的亲戚。有人见他刨树疙瘩。那可是重体力劳动。树疙瘩深埋地下，再壮实的小伙子一天也只能刨两三个。挣钱的门路多了，基本没人再用铁锹、镢头亲自动手了。只要年轻，有力气，比这挣钱的活到处都是。挖也是雇挖掘机，几分钟搞定一个。一个树疙瘩大概可以卖几十元钱。

    所以，他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以六十几岁的年纪，以这样的劳动谋生。可见已是走投无路。但是，他的康庄大道，断在哪里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已在乡税务所吃国粮。不久，他又调到县税务局。三十来岁，在县里当“工人”，铁饭碗，羡煞多少乡里人。那时，乡下对所有的城里人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工人。

    后来他迷上了医术。医疗书籍成套成套的，买了一屋子。他不仅研究，还敢开药，甚至敢开刀。我老爷爷脚上有个鸡蛋大的瘤子，很多年了，应该是良性的。他建议割掉，永绝后患。他真给开刀了，割掉了瘤子。割是割掉了，但伤口一直化脓，不能愈合。两年后，身体一向很健康老爷爷，因肿瘤扩散恶化去世了。简直是开玩笑，一条人命就这样断送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水平有限，不敢再随便动刀子了。忽而开始热衷宗教。各种佛像迅速取代医书，摆满了一屋子。为了召集善男信女一起礼佛，他还请阴阳先生看选中一块宝地，准备建座庙。哪来钱呢？他说只管建，砖钱会有的，木料钱会有的。结果，建到一半，他没了钱，工人也都散了，不了了之。

    都以为他折腾够了，该罢手了，好好上班好好过日子吧。突然有一天，他失踪了。家里人找他都找疯了。几年之后，他来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话：我现在是丐帮帮主不必找寻。家人彻底死了心，单位也只好将他除名。

    丐帮帮主一当就是二十年。老了，他回来了。当真是类似乞丐，一文不名。

    他的传说或者传奇，戛然而止。在外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为什么要飘荡他乡，置妻子儿女于不顾，弃铁饭碗于不顾，无人能懂。他想回来就回来了，临近老境，自力求生。

    大部分人的一生，按部就班；极少数人随机出牌，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不计后果。人生再长，长不过一个死。前者羡慕后者的潇洒，却没有勇气放弃手中的一切。于是我们只能口口相传，别人的故事。

    又十几年过去了，树疙瘩他肯定是刨不动了，也许已不在人世？我没再打听过他的消息，也许是不忍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