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奔五的人了。她时髦,洋气,风韵犹存,看上去不过刚刚四十,是生活富足的城里女人的样子;他却鬓发斑白,典型的农村五十多岁男人的样子了。他们好了三十多年了。但他们不是夫妻。
情窦初开还不懂什么是爱的时候,他和她就爱上了。同在一个村,住的又不远,漂亮早熟的她爱上了清秀忠厚的他。在父母严密的看管下,在北方十分保守的空气里,自由恋爱这个词是不存在的。但他们总有办法找到相会的方式。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给他们提供了很多方便。除了冬天。
他们等不及长大,迫不及待享受着爱的甜蜜。早晚都是对方的人,早一点又怎么样?他暗示父母向女家提亲,十六七岁也该定亲了。父亲断然拒绝:“你敢娶她,打断你的腿!你的老爷爷和她的老爷爷,有天大的仇气。我们后辈人,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结亲是不可能的。”他模糊的听说过前代的恩怨,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况且结怨之人都已作古。他没想到,死人会抓住活人。
她处境也不妙,父亲暴跳如雷,立马三刻托人订亲,十月里订亲腊月里就要出嫁,赶紧了结这段孽情。
他们只能跑。跑,就是私奔。至于跑到哪里,跑出去怎么生存,来不及去想。但是,还没跑出县城,就被逮回来了。
这种事对男方没什么影响,对女方却是奇耻大辱。在沉闷的农村,私奔是一件经久不衰的新闻。人们一说“某某家的闺女跟人家跑了”,一生的名声也就臭了。也有私奔被抓回来的闺女,一瓶农药一了百了。她没喝农药,匆匆出嫁。她这一生算是完了,有了这样的污点,还能抬头做人?
谁知道世事无常呢,社会风气慢慢开放,那点事渐渐的不算事了。她泼辣能干,手头嘴头都有一套,竟是谁也不敢小瞧她。她开始做生意了。开始不过是小打小闹,摆摆地摊,在十里八乡的集上赚点零花钱。摸清门道后,在镇上开起了门店,再后来又在县城开了分店。生意越做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女人一路摸爬滚打,和当年的私奔一样,又一次成为十里八乡家喻户晓的人物。现在,她把生意做到中国房价最贵的城市里。那里,她有两家门店,几套房产,两辆豪车。那里,她儿孙满堂,两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并结婚生子,在她的带动下,都做着同类的生意,互通有无。她自己早已不用亲自跑货、进货、验货、发货,只要在销售渠道上把把方向就行了。
她的成功,超过一般农村人的想象。她的气质打扮,早已不是农妇,而是精明能干见多识广的城里人。但是他,那个曾经两小无猜的他,却仍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她出嫁后,很快生了两儿一女;他眼见再无希望,二十几岁的时候,怕打光棍,也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这些年随着打工的人流外出,在一个又一个建筑工地上做民工,过度的劳动,很快就见老了。看上去,他们的人生已没有任何交集。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地。
但他们一直在约会。她刚开始做生意时,她摆摊的集市他必定集集无缺;后来,她在镇上开门店,他常装作路人,走过门口。周围没有熟人,他们会说几句话;很多时候,不过是彼此看一看,做一个只有彼此能懂的动作或表情。再后来,她把生意做到了大城市,他没办法跟去了。幸好,她有车,也会开车。一千多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挡不住她回来的脚步。也就是这时,人们渐渐知道,她们一直藕断丝连。
很多人气愤。她什么都不缺了,怎么还贪着他?但她根本不在乎。三十年来,她一路打拼,一路奔走在与初恋情人约会的路上。更多的时间,是遥遥守望。守望也幸福,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好,它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漠。而我就是个孤魂野鬼。”这是《呼啸山庄》里的台词。她不一定读过,但她一定比别人更懂。
气愤的人,毋宁说是嫉妒吧?什么样的深情,可以保持三十年恒温?时代变了,地位变了,各自的生活变了,她却仍然不能自持,爱着最初的那个人。有多少人,三十年后还在与初恋情人约会?尽管这约会,从世俗道德的角度讲,是不应该的。有多少人,连初恋情都没有经历过,直接跌进了婚姻和生活。不嫉妒才怪。
就算是偷情,一偷三十年,也足以令人感动和汗颜。那绝不是一般的男欢女爱了吧?所谓海枯石烂,所谓刻骨铭心,无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