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太,我婆婆的妈妈,老公的外婆。我喜欢按着儿子的辈分称呼喊她外婆太。二零一零年春节,第一次带着儿子跟着老公去看他,从此对她和她那个小山沟难舍难忘。
山路十八弯。弯到深处,有一个叫做罗卜冲的小山沟,山沟的尽头有一座山。往上爬,爬,爬不动了,就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小屋。里面,住着年近九旬的外婆太。
二十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老公,准确的喊出了他的小名——老四。可能是因为,当年淘气的老四从阁楼上撒尿,差点尿到她的油桶里,被她结结实实打过一顿的缘故吧。我问老公:“外婆打你,你有没有跑?”他说没有,我又问:“哭了没有?”他说:“当然哭了,竹子打到身上你以为不疼啊。”太让我失望了,我希望的答案是:外婆追着他满山跑,最后没追上。不过,这件事还是闹的沸沸扬扬,整个罗卜冲的人都知道,因为冲里人家不多,非亲即故。
外婆太育有儿女6人,孙子女、外孙子女29人。重孙子女、重外孙子女无法详细统计,能统计出来的有16人。另有11个孙子女、外孙子女或远嫁他乡,或音讯不通。按保守计算,每人有一个后代,那么,第四代,即我儿子这一代,也应该有27人。第五代也有后人了,大姨妈家的大表姐也做了奶奶了。那应该是外婆太的玄外孙了。
外婆太自己也许并不清楚,这么多人身上流着她的血。她的子孙们一部分散落在罗卜冲,有些嫁到山外,有的去了遥远的外省,有的就在南宁打工或者工作。她依然住在那所老房子里。老房子有多老没人知道,她在那里结的婚,结婚时只有十几岁。
见到我们一家三口,她很高兴,立刻收拾了背篓,带我们进屋。屋里黑洞洞的,锅台上方挂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串腊肉,都是拜年的人送的,我们也带了两块。她拿出马蹄、桔子给我们吃。儿子按照我们的吩咐,大声喊:“外婆太,新年好!”他又自己加了一句:“外婆太,你这里有好吃的东西吗?”可惜外婆太耳朵聋了,听不清楚,她摸着儿子的头说:“真能干。”
她给我们做饭。我们已在表哥家吃过丰盛的午餐,但老人家的好意不能推却,不然她会很生气。于是我只盛了小半碗饭。她说:“吃肉吧,都是瘦肉,腊起来象牛肉巴一样呢。”锅里有腊肉、豆腐、油豆腐,都是过年的好菜,我吃不下了,但仍装出很香的样子,吃完了米饭,吃了一些肉。她说:“怎么还不如小猫吃的多。”儿子却吃的满嘴流油(我们在表哥家吃饭时,他只顾玩耍了),边吃边说:“外婆太的饭菜真好吃啊。”
吃过饭,又待了一会儿,我们告辞。老公给了她100元钱,她收下了。出门时却硬塞给我和儿子每人一个红包。儿子高高兴兴收下了。我不想收,她却执意塞给我。下山的路上,我打开,两个红包,每个50元。惭愧。
回头看,她还坐在下山的路口。没看我们,侧影好象在沉思,又象在难过。外婆太,她在想什么?山上的日月冷清寂寞,很多亲友一年也只来这一次。山下的孙子女们偶尔送东西上来,其他时间,就是她独自守着这片大山。风吹竹叶,小溪叮咚,偶尔的鸟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她为什么不肯下山呢?儿女们接过她,但不上十天又回去了。满山收不完的粽粑叶,她一把一把捆好,晒干;偶尔挖到一些竹笋,她清洗干净,晒干。这些都可卖钱。房子旁边,她自己种菜,山上,她自己砍柴。喝的是山泉水,用竹子从不远处的树根部接到房子前边。只是这年大旱,泉水断了,她不得不从山下背水。就是这样,她也不肯离开。她从不生病,也不用任何人伺候。她卖粽叶和竹笋的钱,逢年过节儿孙们给的钱,除了买些油盐酱醋,其余的,封成红包,又回到儿孙们的手中。
外婆太的子孙如此之多。如果外婆太作为树干,这棵树如此枝繁叶茂。她清楚每一根树枝,那是她的儿女,那时她还很年轻;她也认识每一根树杈,那是她的孙子女和外孙子女,那时她正当壮年。只是,众多的树叶,那是她的重孙子女和重外孙子女,她未必都认得了。虽然她脑子还很清晰,也记不住那么多人了。
如果把外婆太所有的后代都召集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形?年轻的一代彼此已不认识了。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到我儿子这一代,就了了。亲如骨肉的一家人,分化,分化,两三代之后,就成了陌生人,想想真觉得残酷。反过来想,大街上任意两个行人,如果能够完整的向上追溯,也许总有一个节点,他们的家族之树会发生交叉。这种追溯,不局限于父系,也包括母系。同姓可能是一家,异姓也可能是一家。
在我的山东老家,我们徐姓的家谱,每年轮流祭祀。所有徐姓的成年男性,都在春节期间对着家谱三跪九叩,上香,敬酒。家谱表明,我的那些乡邻,有的亲近,有的疏远,有的彼此间甚至仇视,但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大家都是同一棵树上的树叶,有的相距较远,有的距离较近,仅此而已。在广西我没见过家谱。但山上到处有墓碑,那些墓碑年代久远,口口相传,使得一两百年前的祖先仍有机会享受后人的贡奉。
外婆太没想过这些吧。她只是住在山上,一年一年过来了。她的棺材,三十年前就已油漆完毕,放在阁楼上。老公小时候住外婆家,就睡在棺材旁。
外婆太长寿,除了环境好,她还一年四季喝一种茶,用“夹巴梨”树的叶子泡的。门前就有一棵高大的夹巴梨,年年秋天落叶,她收集起来,除了自己喝,也分送给儿女。我婆婆得到一包,转给我们一些,从此我们家也养成了喝叶子茶的习惯。
此后又去看望过几次。耳朵是越来越背了,头发是越来越稀疏了,但生活自理没问题。后来爬山爬不动了,就下山和女儿同住。
我曾和老公谈论,如果外婆太能活到一百岁,也许能等到第六代涎生,那可能真破了吉尼斯纪录了。但是人的寿命老天注定,外婆太享年九十九岁。
她是在灶塘边去世的。据说,当天她脑子还很清楚,还会骂人。在灶塘边站起来,身子一歪,就仙去了。生老病死,大部分人死前都要受病痛折磨,而她,省略了这一步。
我们在南宁没能回去,据说参加葬礼的人非常之多。这是喜丧,没有悲痛。都想借她老人家的寿,所以他留下的衣物很快瓜分一光。这里有这么个风俗,长寿之人的衣物是宝贝,儿孙们都要分,分的不公还吵架呢。
我们山东恰恰相反,人一死,所有的衣物全烧掉,不管多长寿。父亲这几年很少买衣服,我们催他买,他总是说:“买来干啥?过几年死了,一大堆都烧了,可惜了的。”他心态很好,但是母亲听了就生气。母亲衣服很多,柜子里塞满了。有些只穿过一两次就不喜欢了。有些她自己可能也忘了。大部分都是便宜货,买的时候就想,反正也不贵,不喜欢丢了也不可惜。结果越堆越多。我们做儿女的也不好说,怕她误以为我们心疼。人老了,随她便吧,年轻时没舍得买过衣服,这也算一种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