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一个本命年的事了,而下一个本命年,马上就要到了。时光匆匆,十年如白驹过隙。
那个本命年,早早就穿上了红衣服,暗暗期待,这一年应该有所不同。就象一年之中总有一些特别的日子,比如清明、端午、中秋,这样才可以更好的标记生活。真没想到,这一年竟是这样与众不同,注定要牢记一生。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大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带着疲惫又放松的心情,乘坐校车。如往常一样,我和熟识的同事坐在前排,说说笑笑。出校门向东疾驰,几分钟后,到了十字路口。一辆大货车由北向南行驶,也到达了十字路口。司机是大意还是心存侥幸,和大货车成了丁字形。坐在第一排,我清楚看到校车飞速靠近货车,刹车来不及了!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要撞车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伴随着一声尖叫。
一声巨响过后,我明白一件事:撞车了,我没死。那一瞬很奇怪,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都在确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还活着。
睁开眼,满身满地碎玻璃。没缺胳膊没少腿,只是脸上热辣辣的。大滴的血,从脸上到衣领、袖子、书包、地上。恐惧袭来。我说:“我流了很多血,怎么办?”重复了好几遍,好像我只会这句话。一地碎玻璃,玻璃上越聚越多的一摊血。从没见过那么多鲜血,以这种方式从人体里流出。我感觉血会很快流完,却根本没想到打任何求救电话。旁边的同事,虽然满嘴是血,神智还比较清醒。她看了我的伤口,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得赶快止血。张罗着找纸,让我使劲捂住。后来知道,她伤的是肋骨,也很严重。
混乱的几分钟后,车窗外出现了陆主任打电话的面孔。看到救兵,踏实了。车头已完全变形,车门打不开,我们几个受伤较重的,从破碎的前挡风玻璃爬出来,被救护车送到了最近的华侨医院。
第一排玻璃窗全部震碎,导致我脸上多处受伤,有的蹭掉一点皮,有的割伤较深,流血不止,有个地方削去一小块肉。处理伤口进行缝合,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疼的疼。五个伤口需要缝合,有的三四针,有的一针。疼的我眼泪直流,不停吸气。生孩子也没这么疼!女医生很温柔,屁用没有。
最初几天,右半张脸都被纱布包住,给人一种毁容的预感。学生发信息安慰我:“老师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最漂亮的。”同事也都开导我:“这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没受内伤也没少什么,脸上的疤可以借助美容术。”是啊,如果我没系安全带,如果事故发生在高速公路上……那我小命还在吗?
结果比预想的要好,没有毁容。但是,遭撞击的头部以及脸上缝合的地方,经常有不适感,有时痒痒的。最近一两年这种感觉才基本消失。
事后有人问,怎么不抬手挡一下玻璃?我目瞪口呆。是啊,为什么呢?
交通事故签定书上说:两车相撞时,校车瞬间时速为45公里/小时。此前时速为60公里/小时,而该路段限速30公里/小时。45-60公里/小时,折合12.5-16.7m/s。而当我意识到撞车不可避免时,两车相距不超过5米。只有0.3秒左右的反应时间。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想这一撞是死是生。唯一能配合大脑的,就是闭上眼睛。不是大脑指挥了眼睛,只是本能。
所以,这种时刻,个人根本无还手之力。死神跟谁讨价还价过?古话说的好: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刚住院时,偶尔对吴老师说了句“在医院里很无聊,想写点东西没有纸也没有笔”。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两个本子三支笔。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人家不会以为我要写长篇小说吧?
出院后,几次碰见同事,她们不约而同,首先仔细检查我的脸,表示满意:“嗯,恢复的不错,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碰到韦师兄,我们从车里钻出来时,是他在下面接我们。他说:“当时都认不出你了,满脸是血。以为肯定要留满脸疤,现在看没事嘛。”我很高兴,简直拣了大便宜。
我问儿子:“如果妈妈脸上留下很多疤,象灰太狼那样,你还爱我吗?”儿子毫不犹豫的回答,令我心花怒放:“爱,只要你是妈妈我就爱。”住院期间,儿子在家乖多了。爸爸一喊吃饭,立刻主动拉桌子,摆凳子。以前,为了这种小事,费了多少口舌啊。
值得庆幸的是,脸上到处开花,眼皮都擦伤了,肿的象面包,眼珠竟然毫发无伤。医生说我鼻梁有点歪,拍头部CT,没发现鼻梁骨折,却发现有颗玻璃缝进去了。拆开伤口,取出玻璃,重新缝合,又经历一次难忍的疼痛。那块玻璃有半个米粒大,那女医生啥眼神啊!可是,假如现在没发现,将来岂不更麻烦?它会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吗?早晚会有大麻烦。如此一想,心下释然。
但是,鼻梁是怎么回事?我长了个歪鼻子吗?从来没发现啊。
有天晚上十点多,被走廊里孩子的哭声惊扰。其实好几天早上都听见她大声唱儿歌,背唐诗,偶尔哭闹。只是我一直发烧,自顾不暇。这天晚上烧退了,听觉和感觉都恢复了,孩子哭的揪心,我拿了些水果,想安慰一下她。
小女孩独自躺在床上,听到声音止住哭声。我问:“小朋友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啊?”她不说话,直直地看着我。邻床的人回答:“眼睛。”我端详她的眼睛,好好的,没见缝针。我以为这层都是和我一样受了外伤需要缝合的,忘了自己正借住在眼科病房。邻床的人补充说:“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再次细看她的眼睛。睫毛很长,眼睛又大又黑,天使一样美妙。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泪冲出来。跟她相比,我这点伤算什么?
孩子爸爸走过来,说:“去年九月份上幼儿园,十月十几号发现她不敢下楼梯了,慢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不红也不肿,连眼泪都没有,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先去广东,去中山医院没治好,又来这里。有的说是视神经萎缩,有的说是视网膜问题。”
我轻轻抚摸孩子的小手,她乖得象只小猫。我见过她。有个晚上,她站在走廊里,偶尔抬一下头,不说话,我记住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少人围着她,说她在找爸爸。我当时发烧,无心旁顾,看了一眼就走开了。想来,那一刻爸爸可能上厕所或者买东西去了,应该是趁她熟睡时离开的。当时有点儿纳闷,根据经验,不见了爸爸妈妈,一般孩子会跑来跑去到处找。现在明白了,对她而言,世界就是是墙壁和深渊。她不敢动,只能站在那里,等爸爸来牵她走。
我说:“小姑娘,让爸爸给你削个苹果,吃了就好好睡觉,明天阿姨来找你玩好吗?”她说:“拜拜——”一夜无声,不知我的安抚是否起了作用。她一定睡得很香甜,我却失眠了。如果,多缝十针能换得她的光明,我愿意立刻成交。
有天晚上她又闹觉。爸爸说:“非要拿本书才睡,到处都找不到一本书。”我拿了本小说放在她枕边,她很快就睡了。第二天吃早餐,她还拿着那本砖头一样的小说,不肯放手。后来把我儿子的一个书包和两本小书送给她,她高高兴兴的背上,说要上学了。
我出院前最后几天,她和几个病房的人都混熟了,看上去不再那么孤单无助。只要有人拉住她的手,说:“走,去玩。”她立马开心地喊:“走,去玩!”
出院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但愿她某天醒来,突然世界一片光明,还是五彩斑斓的模样!
那段时间心里充满感恩。感谢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命在,啥都看开了。跟那个小女孩相比,我的伤不值一提。当然,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是在所难免。
只是从此坐校车,再也没坐过第一排。算是一点心理阴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