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等了很久。
崔玉的车停在房家老宅外面, 说外面太冷,让他在车里等。
房家的门岗对她很熟悉,因此只问了一声便放她进去。
他下车,顺着老宅的外墙走。
说是老宅, 只是样式老,而非建筑时间久。海城地属江南,传统民居多爱用青砖白墙黑瓦, 庭院式的建筑内又做成园林。透而不透,内外可窥。
外墙上有些窗洞,透过格子能看见崔玉的背影。她急匆匆,几乎是用跑的向园林更深处。
崔玉和房家的纠葛, 贯穿了十二年。
她在旅游船上痛苦的时候, 他以为只是一个俗套的富家子欺骗感情的故事。对房白林的鄙夷,伴随着崔玉的痛苦程度而生。
嘉树出生,那小小的生命毫无芥蒂地对他笑, 仿佛他犯过的错都抵消了。
怎么能就那样算了?
怎么能忘记那些痛苦呢?
这世界不可能如此轻松, 未免对他过于不公平。
崔玉依然对大房不冷不热,但女人的心充满了感情,一旦重新接受便很难拔除。
房白林说得没错, 他是自私的。他不愿意崔玉和嘉树原谅那个男人,他更不愿意自己的恨没有着落。
理智告诉他该恨的是生父, 可找到那个人却仿佛是对养父的背叛。
宋楠说人生不可类比, 嘉树绝对不会成为朱迪, 崔玉也不是她的母亲。她说自己会催眠, 但只会协助病人进行正向的心理暗示重建世界观,绝对不会走向偏执和负面。
朱迪不明白了,为什么让他爱上崔玉,会是偏执。
爱情是自然而然发生,源于本心。若是今天催眠你,某天心理暗示失效,又怎么办?
崔明烟嫌宋楠这话太委婉,“宋楠,直接点,别迂回。”
宋楠说只是不想刺激他。
“他都要走邪路了,还不刺激?”崔明烟冷笑。她因美得凌厉,一旦收起亲和力,便显得高不可攀。她冷冰冰道,“大多数人都会有爱情,但爱情的表达方式和人的本性相关。有的人表达爱是主动付出,有的人表达爱是沉默接受,有的人越爱越是索求。自私鬼永远都在索求,多少都不会够。”
“房白林是个二,但很不吝啬付出;我家小玉比较被动,付出和接受各半;”崔明烟仰起下巴,“朱迪,你跟我一样是索求型的自私鬼,小玉还不够填满你。”
朱迪不服气,凭什么?
崔明烟当然没有回答,只是严重警告宋楠,不要再给他提供基础心理咨询之外的帮助。
朱迪抬手摸摸自己的心,那里确实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本以为,房白林只不过是放放狠话而已。
没料到他居然和崔玉协商完成,真要去执行。
此刻,那美轮美奂的园林内,某处大概正在讨论着嘉树未来的归属。
这事实仿佛房白林甩过来一记响亮的耳光,嘲讽地问他,“你敢吗?你敢赌吗?”
朱迪在老宅周围绕了两圈,最后站在车旁边。
不远处的门岗频频向他看来,大概觉得可以。
他摸出手机,崔玉还没短信发过来。又等了片刻,外面来了一辆车。车窗半开,露出里面两三个灰白头发的中年男子。
朱迪觉得面熟,大多数时候房中铭出现在新闻里,身边总站着这样的几个人。一个据说是堂弟,另外的则是助理、法律顾问或者财务官。有一个人似乎注意到他的存在,转头看着他,五官轮廓肖似房白林。那人见到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最终微微一笑。
门岗开,车进去,留下满地萧瑟。
崔玉终于来了短信,“事情办妥了,签署完文件就出来。”
朱迪回道,“别着急,我挺好的。”
大约是房家的钱和责任足够多,崔玉和李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她们拎着两个袋子,里面装了厚厚的好几本协议书。
李婉如释重负,崔玉眼圈有些红。
朱迪上前,帮忙拎袋子。
崔玉勉强对他笑了笑,道,“好了,以后都没麻烦了。”
李婉点头,“赶紧上车,咱们去接嘉树和老崔,找个地方吃顿好的庆祝庆祝。”
崔玉精神不是很好,李婉主动上了驾驶座,“昨儿晚上没睡好吧?我也没睡得着,主要是第一次骗你,心里很慌。你爸说我不应该,我想着阿白的态度软化,以后对孩子是件好事。算是我想差了,妈跟你道歉。你去后面坐,眯一会儿,休息休息——”
崔玉也不拒绝,上了后座。
朱迪坐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她似乎本能地挣了一下,对上他的眼睛后立刻放弃。他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冰凉,汗湿。他再摸摸她额头,也是又冷又湿。
“你——”
崔玉身体稍微往后退了退,“太紧张了。”
房中铭毕竟是房家的掌事人,如果没有大房的牵制,她根本无力和他一回合。能得到今天的结果,也不过是仗着大房的不忍心。她不知大房到底捏了房中铭什么软肋,但父子走到这一步,恐怕不轻松。
她微微合上眼睛,靠在车窗上,“我好累。”
“你睡。”朱迪说。
崔玉点点头,身体几乎缩了起来。
朱迪安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干裂的唇,眼睛下面浓重的黑眼圈。从今以后,她对房白林再没有恨,留下的全都是爱。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对着自己被映照出来自私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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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站在门岗的顶上,眼睁睁看着李婉开车。他忍不住大吼一声,“李阿姨,记得按时发嘉树的照片来啊!”
双方约定,嘉树归属崔家,放弃在房家的一切义务和权力。基于人伦,李婉按时发一些成长照片给白女士;而房家的律师按月将适应市场行情的抚养费打入一张专门的卡中。
李婉回了一声喇叭,车屁股一阵烟,走了。
他有些惆怅,从今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老崔和儿子了。
白女士在后面哭出声音,“俩蠢货,叫我回来就是放弃嘉树的?我以后和你们没完!”
房中铭皱眉,不想安慰,但却不得不道,“崔玉做得绝,生怕跟咱们牵扯一丝关系。你何必再去讨没趣?要孙子,让白林赶紧结婚生一个就是。”
“你懂个屁。”白女士声嘶力竭,“你儿子就喜欢崔玉,他只喜欢那样的。”
大房嘘出一口气,大庭广众之下被妈妈喊破,其实丢人的。他抓了抓头发,回头看看房中擎和那俩律师,苦笑道,“你们先走呗,别留下来看我笑话了。”
房中擎点点头,转身打发了那俩律师。待两人走后,他道,“真就这样算了?”
白女士哭,“是你儿子喜欢人家,你不帮忙留就算了,还尽扯些没用的东西。”
房中铭有苦自知,只道,“你儿子愿意,我没意见,问题是人家女方不愿意。你以为我总是做恶人吗?”
“要不是你平时做事太过份,会这样?”
又要吵起来了。
大房耸耸肩,深吸一口气,按住白女士的肩膀,“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给你找个媳妇,再生七八个孙子让你宠行不行?”
白女士有些失望地看着他,“白林,你知道妈最骄傲的是什么?是你不像房家人,你重情,你就算会谋会算也有底线。不像他们——”她指着老房兄弟两个,“一个算自己老婆,一个连爱的人也能放弃。我没想过你会变成他们那样,妈妈很失望。”
“真是无理取闹。”房中铭铁青说脸。
白女士则是拂袖而去,远远传来一声,“这乱七八糟的地方没法儿呆了。我要去瑞士,赶紧收拾东西。立刻,马上——”
房中擎观摩了一场闹剧,不好再留,也告辞了。
房中铭有些气呼呼地,却吊着眼睛看大房。
大房明白还是朱迪的事情,只道,“爸,我懂你意思。那事儿咱们烂肚子里,谁也不知道好不好?”
“你保证?”
大房举手发誓,“我保证。反正闹出来气的也是我妈,你不心疼我心疼啊。”
“臭小子。”房中铭欲言又止,并不是不心疼。
大房偏一下头,这世界凄苦的太多,如果假象能让一个人沉迷,也算是幸福?对朱迪而言,翻出隐秘过往没有任何好处。
“我是想你自立的。”房中铭道,“可崔玉不是最好的选择。你妈把她弄过来的时候我就提过,担心出事。也想过真出事怎么处理,然这些年都算安稳。不想太耽误人姑娘,干脆打发走。她懂我的意思——”
晚秋的风,开始带着冬日的酷寒。
“嘉树是个意外。”房中铭第一次表现出脆弱,“那个孩子,也是意外。”
大约是被勾起多年的往事,深夜里毫无由头冒出来的愧疚,再加上崔玉站在自己面前挺直的脊梁。他想,这样的遗憾要不要留给自己儿子。因此他最后稍稍退了一步,只要她同意他的某些条件,也不是一定不可以。
半晌,房中铭又道,“我从没想过不要这个家。”
大概,是在解释的意思。
“工作太累,太辛苦,想逃避。”他道,“那时候还穷,焦头烂额。也是朋友介绍的,相处了一段时间。她不知我有家庭,我也——”
大房轻哼了一声,没发表意见。
“意识到她过于沉迷,我就走了。”房中铭叹口气,“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安排的医生会帮忙作假,而那女人居然会悄悄留下孩子,当真就再不出现在他面前。
纵使从十多年前开始,他的照片和身世开始在报章杂志上频繁出现。偶尔也会想想,她会不会突然冲出来大骂骗子。可一天天过去,忙碌的工作,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逐渐便淡忘了。
到最后,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个人。
如果不是去查崔玉,如果不是朱迪父母的资料摆在他面前,如果不是去追寻他的捐献志愿者,这一切都该是尘封的秘密。在知道结果的一瞬间,他是慌张的。第一个念头是糟糕了,第二个是恐怕保不住白太太了,第三个才是,那孩子是不是故意接近为了报仇。
沉静地观察了好几个月,派出去的人潜入翻找那女人留下来的遗物。一旦有只言片语留下,或者任何一张照片,都足以证明孩子的私心。
然而没有。
岁月里发黄的纸片,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话语。
只有那素未谋面的男人留下的信,他说他把孩子当成亲生的疼爱,希望他能一生幸福。
商人的心早被淬炼得冷漠,却瞬间被敲出一道裂缝。
终究是愧对了他人。
房白林,他一向不怎么喜欢的儿子,却反手在这点点愧疚上让他认输。
“别对我解释,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大房跳下台阶,“我那点小生意,别再来捣乱就行了。”
他潇潇洒洒走出铁门,背对着房中铭摆摆手,独身一人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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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走,便是两年。
又是金秋,枫叶尽红。
崔玉放好随身的小箱子,摸出镜子来整理了一下妆容,再低头检查随身带的资料,确保没有遗漏。
一年多前,伍苇正式接受她的入股,又吸纳了一些合作者的资金,重新筹建培训机构。业务从舞蹈培训扩展到美术、奥数、英语等等,规模也从只有一间店的小舞蹈室发展成有四家分店的中型机构。
这样的发展速度算快,但崔玉并不是十分满意。在她的构想里,培训机构只是最下游的基础细胞而已,在那之上还应有资金管理。譬如说,每个月的报名日囤积的大量现金,应有投资的去向,资金流动起来才有更多的收益。
伍苇对这块儿完全不懂,一应交给她处理。
她戏虐,“你就不怕我卷款跑了?”
伍苇兴致勃勃,“欧阳全都给我讲了,你抠大房钱的那些手段真是不错。钱不给你使给谁使?反正我脑子笨,肯定算不过你们的。你要真跑了,我正好把嘉树抱过来卖给大房,多少钱他都出的。”
还真是。
和房家的协议签了快两年,嘉树也两岁多了,能清晰地说出一整段十个字以上的句子。他最先学会的是妈妈,其次是叔叔,然后是爷爷和奶奶。至于爸爸之类的废话,没人教过,他也就还不知道。
她不怎么提大房,家里人也不提,但并不禁止伍苇和夏涵这一干朋友提。毕竟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虽然有意避开,但总能听见一些风声。
譬如说,房少爷开始接手房氏周边下游的某些业务;譬如说,高房两家合作,携手在智控领域布局等等。
而她这次出门,也是为了一单收购案。
伍苇的野心并不止步于办培训机构,她是想要做一个招牌舞团出来。然机构底子薄,做专业舞团即使有崔明烟和朱迪坐镇,但终究师资上薄弱了些。恰好杭城有一个老舞团办不下去了,土地、建筑连同职工都要转卖。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崔玉买了张车票,辗转找到中间人看情况。
中间人姓方,中年男子。约的下午三点,此时已经两点四十五,人还没到。
崔玉拢了一下长风衣,再看了一下时间。
方先生发了个短信,说是车子堵在环线上,可能要迟到一刻钟。
她便去旁边买了一杯热茶,继续等。
三点一刻,方先生终于到了。是个微胖的男子,看着一派和气,但眼睛转来转去,颇有当年何乐的风采。他一气儿道歉,说自己时间没安排好,请原谅。
崔玉原谅,让他先带着看看情况。
舞团前身是杭城的一个地方戏院,在老城区有一个老剧院,一栋办公楼,三栋宿舍楼并一些附属用房。集体经济的时候,房子免费给员工使用,市场经济后则采取了租赁的方式。再后来商业狂潮之下,地方戏没地儿演了,也没争取到政策保护,只剩下土地和建筑还值钱。再后来,有新的现代舞团看中它的好位置,便租了剧院和办公楼作为训练演出之地,然租金还不够各种员工的支出。
年年亏损,摇摇欲坠。
崔玉拖着箱子绕地儿转了一圈,那方先生十分能说。
“是个黄金口岸,多少人眼馋的位置啊。前后左右都是老街区,旅游区,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得不行了。许多人来看过都很满意,想全部买下来搞开发。可老院长不同意啊,非说接手的人一定是要搞相关艺术工作的。难坏人了。”
“从九十年代起,是老院长到处找钱给大家发工资,硬把这一大片保下来的。他儿子和女婿又是头面上的人物,又都拿他没办法,事情就杠在这里了。他不松口,没人能做主,好事落不到市面上来。说是不全卖,要看购买方的投资计划。中间过程他们要掌控,一旦有违反合同的地方立刻全部停下来撤出去。”
方先生看着她反应,“听说你们是想做舞团?”
崔玉点点头,也直说了,“看着是块大肥肉,其实里面都是骨头,对吧?前后左右文创区,政府保护了,基本上没拆迁的可能;老爷子不愿商业进去,可搞正经搞文创和艺术的,挣不了大钱,也买不起他这地方。”
“对的呢。”方先生表示赞同,“事情卡了好多年,老爷子也着急。急是急,可自己又不放开要求。”
工作重点,是那个老爷子啊。
“不是老爷子,是老爷子的孙子。”方先生道,“把他哄开心了,老爷子面前说话份量重很多。”
关系一重转一重,崔玉开始感觉不太靠谱起来。
这不是二世祖借着祖宗的名头,在外面骗吃骗喝吧?
“我这边马上给你安排,人今儿就在杭城,也是巧得很。”方先生笑眯眯,眼睛成一条线几乎看不见眼珠子了,“定在晚上,那边金山大酒店的一个包房。吃个饭,先认识认识。”
金山大酒店崔玉去过几次,消费算是中等偏上,周围环境可以,安全上到不至于有问题。
她似笑非笑,估摸着有一半的可能是叫骗过来给饭局买单了。
“成,那我直接去金山定个客房,免得来来回回折腾。”
崔玉在金山安顿下来,自行定了客房。
方先生见她出手并不十分寒酸,面上也表现得得体,便趁势找前厅的人把包间菜单送出去,顺便定了各样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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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咱们俩,九个人吃饭,都是秦少爷的朋友。”
她眼眨也没眨,预付了一部分。
因要见客,回房间后便洗澡换衣服,刚吹干头发,李婉来电话了。
“嘉树说想妈妈,问什么时候能回家。”
视频上出现嘉树肉乎乎的小脸蛋,粉白粉白的皮肤,黑眼珠眨巴眨巴,跟着外婆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她道,“我已经买了明天下午的高铁票,晚上就能到家。”
“小朱叔叔给我买了大飞机,说哪儿都能带我去。”嘉树抱来一个大盒子,是乐高的玩具,“我可以拼好了坐过去找你吗?”
朱迪在后面笑,“里面全是散的,咱们得拼好。嘉树,快点来拼啊——”
“不要,先给妈妈看。”嘉树两岁出头,但口齿已经十分清楚。
“崔玉。”朱迪凑到镜头前,看她的正装穿着后问,“晚上有活动?”
“约了吃饭。”崔玉把长发挽起来,“要是晚上谈得好,明天上午应该会安排正式会面。如果谈不好,就没了。”
“是吗?那祝你顺利。”朱迪拍拍嘉树,“嘉树,和妈妈再见,祝妈妈顺利。”
嘉树亲了亲镜头,“妈妈,嘉树爱你,你快点回来陪宝宝。”
崔玉也亲了他一口,挂掉手机。
晚餐定在七点,崔玉六点四十五下楼,方先生已经和两个看起来有点杀马特风格的年轻人来了。
“这是秦望远。”方先生积极介绍,“秦少爷。”
应该是老爷子的孙子了,打扮很潮流,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过于年轻了些,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该是主事人。崔玉伸出手,对方并不是很上心,敷衍地握了一下。
“这是苏小姐,助理。”方先生又道。
苏小姐也很年轻,纵然画了夸张的妆,但看得出来五官底子好。特别是那一把细腰,被丰胸衬得十分明显。听见方先生提起自己,她懒洋洋地飞了个眼神给崔玉,并没有多理睬。
秦望远更不太在意了,随手点了点座位,说了个坐字。
少爷的派头足足的。
崔玉清了清嗓子,冲秦望远伸出手,“我下午抵达杭城,和方先生去舞团那边转了一圈——”
“啧。”秦望远冲方先生来了一句,“懂不懂规矩?这是谈事的时候吗?你怎么交待的呢?”
“对嘛。让服务员赶紧把冷盘上起,房先生他们应该要到了。”苏小姐摸出化妆镜来,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再描了几笔。
崔玉有点无语,暗自琢磨要来的到底是房先生,还是另一个方先生。
秦望远已经和方先生聊起来,最近太累,要不是老爷子死活处理舞团,他根本不想见人。晚上约的这位才是真神仙,海城头号的公子哥儿,一般人想见都没机会。
崔玉听得不太顺耳,出声道,“今天晚上要招待哪位房先生?”
“海城能有几个房?”秦望远咧嘴,“崔小姐,今儿你运气好,给见识见识海城第一公子的风采。”
居然,又闯出来一个海城第一公子的名头?
崔玉起身,拎起包客客气气道,“抱歉啊,可能是我误会了。我以为是来谈舞团的事情,没想过要见其它人。包间预付的费用算我的,但接下来——”
话没说完,包间门被大力推开。
熙熙攘攘,一连串说话的声音,当中一个真是熟悉得下辈子也忘不了。
“我去,李希你tm给老子约的什么地儿?说了吃个便饭。便饭,怎么安排酒店里来了?宋海平呢?那王八蛋是不是又溜出去见高大姐了?老妖婆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
崔玉到嘴边要走的话没说得出来,方先生戳了戳她胳膊装神弄鬼道,“招待好太子爷,把秦少爷哄开心,还愁没门路?”
她扯了扯嘴角,果然是被骗过来买单了,不禁意味深长道,“老方,这就不厚道了吧?”
方先生有点讪讪,但又很理直气壮,“这是秦少爷的面子,敷住了。”
她看门口那咋呼的旧人,点了点头,“行,今儿我买单。”
只要你们吃了能消化得了。
方先生嘴巴笑得裂耳根子后面,给秦望远丢了个眼神。
秦望远立刻转身张开双臂,热情地迎接起来。苏小姐把化妆镜塞包里,站起来用力拉了拉贴身的衣服,让胸更加饱满。方先生紧了一句,“来都来了,先吃。别的咱们再谈,再谈。”
崔玉无语,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影逛荡进来。
寸头,白肤,二气冲天,身上挂着不知哪儿淘来的军绿色长外套,带着满脸的不耐烦;他旁边跟着李希,还是那副讨厌的眼睛,半讨好又不讨好的表情;另外三个则是完全陌生的人,都穿着劳保工装,一眼看去近乎于民工。
果然是海城第一公子的气派,见识了。
“谁啊,这tm谁啊?”大房被冲出来的人抱住,扭头吼道,“李希,李希,你个王八蛋——”
李希忙冲出去,将秦望远硬给架开。
“老板,这是秦望远啊。上次咱们不是见过吗?杭城是他的地头啊。”
“对对对。”秦望远连连点头,完全没有刚才冲天的屌气,反而有点跪舔的意思,“上次那个高新产业会,我递过名片。宋总说很看好咱们公司的发展,约了有机会一定面谈。小苏,赶紧来认识认识,这是海城的房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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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姐被一把给拽了上去,娇笑着贴了过去。
崔玉抚额,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既混乱又搞笑,多少还有些怀念。
问题是,她居然被骗来当买单的了。
如方先生所言,既然来都来了,就不着急走。
她干脆放下包,坐回自己的位置安静等着。
直到李希撕开苏小姐,把大房推上了主座,苏小姐自然而然蹭在了旁边。
大房随意摆弄了一下碗筷,抬眼,整个人僵住。
对面穿着黑色套装,挂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死死挽在脑后的是谁?眼睛里满满的戏谑,嘴角有点勾起嘲笑的,又是谁?
久违的畏惧冒出头来。
我艹,崔玉为什么会在?
崔玉没有被秦望远介绍,不过是忽悠来买单的小啰啰而已。她也不必见缝插针地递名片,没那个必要。
方先生好歹是中间人,小声道,“你等会儿去敬酒,趁机介绍自己一下,再递个名片。人房少爷,随便拉上点关系,总归是有好处的。是不是?”
她微微点头,却道,“我看他没那意思。”
方先生扫了一眼,大房眉眼有些薄怒和不耐烦,眼角都不甩秦望远一下,更不消说这边的冤大头了。他有点儿叫苦,但也不能让场子冷下来,毕竟自家秦老板穷得一逼,但又要想办法招待真神拉上关系。想了想,他站起来冲李希就开始套近乎。
李希是什么人啊,大房一个表情不对劲就发现问题了。
对面,什么时候坐了崔玉?
他作为房少爷的大助理,掌控无数资金的近身跟班,少爷的事情自然是他的事情。崔玉辞职,少爷疯了一样去找;后面两人褪干净关系,各种不来往。可他还是瞧见了崔玉家多出来的那个小婴儿,五官长相和老板如出一瞥,有什么不懂的?
好几次和钟勇感叹,“咱们老板就在老崔身上载了一回。”
一向不多话的钟勇道,“你以后客气点儿,咱们老板求老崔多少回没求到。以后少——”
以后少说老崔的闲话,不然保不住就要被下岗了。
好的是这两年他调整心态,重新得到老板的赏识。没了崔玉,他又能大展身手。特别是最近,宋海平那边的成果出来,在科技展上一炮打响,得了不少订单。这趟来杭城,就是参加庆功宴。有个以前认识的老关系,千万说情托他一定给个机会和房太子吃顿饭。
他推脱不开,把人哄过来了。
可千算万算,谁能料到崔玉在?这辈子,崔玉是他的克星。
大房坐着一声不吭,面色难堪。那不识趣的苏小姐还在蹭,还在招呼上菜,帮忙倒酒。对面的崔玉,一向冷冰冰的脸居然开始挂笑。
李希后背冰凉,冷汗起了一层又一层。
然又有姓方的中间人跑来说闲话,拉着他要招大房的兴趣。
李希闭眼,哀嚎一声完蛋了,凑到大房耳边,“老板,我真不是故意的。绝对,绝对是意外。”
方先生不明所以,秦望远也有些疑惑,见他们都面色不善地盯着来付账的女人看,以为是招忌讳了。年轻的秦少爷挺了挺胸脯,给方先生甩了个眼神,自若道,“我家老爷子不是有块地要处理吗?许多人缠着要买,说了条件不合适,不好弄。偏人不信,非要缠上来。老方,赶紧把人弄走,别留这儿碍房少爷的眼。”
大房的眼睛抽了一下,李希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这些棒槌啊,一张桌子吃饭都不知道做做背景调查。
更可怕的是,崔玉还真麻溜站起来要走。真走了,全部的错都得背他身上,他怎么能顶得住老板的怒火?
李希立马站起来,主动道,“来都来了,一起吃顿饭吧。”
大房的面色缓了缓,似乎丢出来一个赞赏的表情。李希get到了,再加上钟勇那边传递过来的乱七八糟的八卦消息,假意道,“怎么称呼这位呢?”
方先生有点吓了一跳,大约不明白往日嚣张跋扈的房太子一号狗腿子怎么变得亲切了。
秦望远还有点不明白趋势,特主人家道,“不用。就一个硬跟上来的,让她去外面等着付账就行了,别打扰了咱们吃饭的心情。”
李希几乎颜面神经失调,恶狠狠地看着方先生,这是哪儿翻出来的混蛋?
方先生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这是崔小姐,从海城来的。崔小姐,这是——”
不等介绍完,李希假意热情地握上去,“崔小姐是吧?真是太荣幸了——”
崔玉一向不喜欢李希,但此刻不得不说这人很有本事。那演技,那装傻的本事,那柔软的身段,一般人真没有。她伸手和他握了一下,道,“幸会。”
秦望远还有点傻,方先生把他拽下去坐住,小声道,“有点不对。”
李希立刻又热情道,“崔小姐,叫我李希就好了。这边是咱们老板,房白林。熟悉的人都叫他大房,另外的三位是咱们厂里的工程师,这位——”
一一介绍。
大房等得全身痒痒,被李希提起名字后立刻站起来,假模假式地冲崔玉伸手。
“崔玉,你好。”
那手跨越了巨大的圆饭桌,空落落的,极其显眼。特别是今晚上的主人秦望远,脸绿得发青了。他千辛万苦把人请过来,挨冷眼就算了,连个握手都还没挣上。结果便宜了来付账的?
崔玉看着那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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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傻叉主人带的什么傻叉手下,当时虽然签了合同撇除了嘉树和房家的关系,但并没说以后见面要装不认识。她崔玉有名有姓,小圈子里认识的人也够多,知道她跟着房白林干了五六年的人不少。假装不认识?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馊主意?
方先生眼看要冷场,急得不行了,赶紧拉着崔玉的手戳出去。他咬牙道,“别下少爷面子啊,想死呢?”
大房却适时把手收回去,笑嘻嘻道,“都是老熟人了,握什么手啊?老崔,好久不见。”
李希傻眼,感觉自己戏全白演了。他立刻皮厚地跟进,“哈哈,我刚是跟老崔开个玩笑呢。来来来,介绍一下,崔玉以前是我领导,都是给老板办事的。”
崔玉客气地跟了一句,“同事,谈不上领导,李助理太客气了。”
方先生和秦望远,不知该如何表情,傻呆在现场。
大房见崔玉接口说话,心松了大半,立刻将胳膊上挂的女人给推开。他站起来,走到崔玉身边,“咱好久没见了,坐一起说说话儿呗。李希,赶紧地,去找服务员重新点菜,上老崔最喜欢吃的——”
李希哎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往外跑。
秦望远见势头不对,冲方先生甩个眼风,方先生马上跟出去。
方先生在走廊抓着李希问,“李助理,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李希换了张脸,下巴仰起来了,“老子千辛万苦把人给你们弄出来了,就摆这场面?招待房少爷这么体面的事情,你们居然还找个冤大头来付账?找什么人不好找崔玉?你tm是傻的呀?”
方先生赔笑脸,“对不住,对不住,这不是见识少吗?那崔小姐,真是——”
“老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认识十多年的朋友。”李希把说辞改了,“给老板做了五六年助理。讲老实话,有她在的时候,根本没我站的地儿,懂吗?”
人家里现在还养着个小少爷,能怎么办?
大少爷现在三十二三,女朋友没影子。手上好几个项目起来了,房家根本呼不动他。也就是说,结婚更是没指望了。在这种老板娘都不知道出生没的状况下,崔玉简直就是手握玉玺,谁能和她挣?
方先生再抹一把汗,“这,咋都没听说?”
“你能听说了?人低调懂不懂?”
确实低调得过头了,谈事一个人出行,拎个小箱子自由来去。谁知道是那么大的来头?
“我说你家老板到底是不是傻?就算不知道她和我老板的关系,那她现在上班的地儿,大老板是谁不知道吗?”
方先生眨眨眼,还是不知道。
“是伍苇。伍苇是谁?欧阳北老婆晓得不?欧阳北不用我告诉你是谁了吧?”
方先生摇头,真不用。欧阳北的四海集体,在杭城也有一个分公司,算是代表型的大企业了。
他浑身一激灵,“我去买单,重新点菜,全上最好的。”
李希点点头,这才像话嘛。他抖了抖身上的西服,狐假虎威的成就感油然而起。
大房坐到崔玉身边,笑嘻嘻似乎在解释,“我和老宋来杭城这边,主要是参加那个科技展。你呢?看什么地呢?伍苇想要的话找四海那边不行吗?”
崔玉道,“先自己到处看看,也不是一定要买。”
秦望远听得心肝儿胆颤,想插话又插不上。他刚架子摆得太高,这会儿不好下了。
“听说你们生意挺好的呢?”他问,立刻又道,“我是听老赵说的,说夏涵把元大宝也送过去学什么编程了,是吧?”
“也不是学,先让他玩玩乐高机器人。”她道。
大房全身痒痒,嘉树俩字在嘴边堵着怎么都出不来。他遗憾地看着多余的秦望远和边儿专注吃瓜的三工程师,真不是叙旧的好地方。
但也已经是进步了,起码巧遇了也能正常对话。
“接下来怎么安排的呢?”犹豫再三,大房还是问了。
崔玉看他一眼,他骨头马上酥了,低头清了清嗓子掩饰。
她道,“吃完饭休息,明天上午和秦少爷或者会聊聊那剧院的事情。”
秦望远被点名,立刻激切道,“是是是,明天上午就把我家老爷子请出来。”
大房瞪了他一眼,不想他插话。他有点莫名其妙,抓了抓脑袋,坐下去干看着。
大房又问,“那中午呢?下午呢?”
崔玉皱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半晌道,“你想干啥?能直说吗?”
大房有点儿扭捏,不想被许多人围观,但又怕单独两人会被拒绝得更惨。只好忍住羞耻,小心道,“既然都遇上了,咱们能不能找个地方玩一玩,吃个饭什么的?”
崔玉转头看他,他立刻道,“不是约会,不是约会。就是老朋友见面,叙叙旧,再聊聊——”
他摸出手机,露出嘉树的脸来。
“好久没见了,做梦都想他啦。”又有些哀求,“可以吗?”
崔玉握了握水杯,给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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