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江,因娄城而得名,这是一份不大不小的殊荣。
娄江自娄城而上,流经吴中、梁州直到大楚的都城金陵,一路上都是人口众多的繁华重镇,能以娄城命名,也足见娄城虽小却是一座历史名城。流域富饶之地,也使得娄江成为大楚境内最为繁忙的水路之一。
郭剑霓虽然已有两百多年的阅历,但从小生长在西凉还要往西的沙漠地带,哪曾见识过眼前千帆竞走、百舸争流的画面。她贪婪地欣赏着这副从未见识过的景象,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这是一艘始于娄城驶向金陵的漕船,载满了刚从娄城一带征调来的军粮,吃水很深从而行船较慢。
终于,她的思绪被赵庆国如杀猪一般的呻吟声打断,不得已起身回船舱。
“叫什么叫,老毒物,都依着你走水路了,还要怎样?”她不耐烦地说道。
二人的原计划是完成任务后骑马回京,但昨夜赵庆国受了伤,不堪路途颠簸,只得改为水路。
“他娘的,老子口渴,要喝水!喊了七八次了,也没个人来伺候!”赵庆国含含糊糊地抱怨着。
“谁让你长这么吓人,一上来还要告诉人家你是死灵教的,普通人谁敢伺候你,晚上不得做噩梦。”郭剑霓调侃道。
赵庆国眼下的模样确实吓人,黑乎乎一滩都没了人形,就像是从烂泥地里挖出来的怪物一样。
“这艘船我记住了,待我养好了伤,好好治治他们!”赵庆国挣扎着‘咕咚咕咚’饮了满满一桶水后,又瘫了下去。
“怪别人还不如怪你自己,叫你别节外生枝,你非要去见识什么法眼的厉害,现在知道厉害了?好好养伤吧。”郭剑霓说着给他擦拭了一番身体,粘稠的黑色液体带着腥臭味叫人作呕。
“这伤倒是没什么,回去服些我赵家的独门丹药,便可正常行事了。只是没想到死灵蛇被毁,那可是老夫起码二十年的修为,实在是可惜,实在是可恨!”赵庆国咬着牙说道。
郭剑霓质疑道:“法眼当真如此厉害?我在西凉那一百多年,确实听过灵师三大家的名号,尤其姜家名头最盛,然而眼下那小丫头片子毕竟不过桃李年华,从小又没有名师点拨,真能有如此修为?!”
“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是姜秉文?就算是姜秉文,他也没这个能力。当初若不是他灵修天赋太低,何至于在姜家抬不起头落得个背井离乡。再者,老夫那条死灵蛇昨晚去的是女子闺房,姜秉文难不成还能上了自己女儿的床榻?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全天下除了老子谁又能干得出来?!哈哈哈哈”
郭剑霓大概已经习惯了眼前这滩烂泥恬不知耻的模样,只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话题,于是转而说道:“你这一伤,耽误了回程的时间不说,都没来得及回去收拾现场,回头左相若是怪罪下来,你揽好责任便是,莫要影响了我的赏金。”
赵庆国满不在乎道:“你不了解相爷,这种给点好处就卖了原来主子的人,相爷素来只当做棋子,用个一两次便可丢弃了,让他自求多福吧。”
‘阿嚏——阿嚏——’戚知县连打了两个喷嚏,抬头望了望秋阳当空,自言自语道:“奇怪,风和日丽的,怎么会打喷嚏。”
就在这时,陈安怡领着成黙出了城门,戚知县赶忙故作殷勤,迎上前去。
“成公子哎,你怎么才来呀,柳大爷和我都等了你半个多时辰了。”
成黙行了个礼道:“抱歉,昨晚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起晚了。这是怎么了?”
“唉,可真是倒霉,昨日我就说吧,流民留不得,别的县城驱赶他们是有原因的,这不,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些刁民和死灵教勾结到了一起。”戚知县虽然没有明说,但话语里显然包含着对成黙昨日决策的不满。
“死灵教?!”成黙皱了皱眉头,这是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词语。再说了,即便不知道死灵教的历史,光听名字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教派。
“是啊,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邪教又死灰复燃了。”柳青说道。他脸色煞白,大概是这两日接连忙碌所造成的。
“据下官所知,这邪教一直都有,就像杂草一样,你除掉了一片,过些日子又长出来了,根本管不过来。只不过,平日里都是零零散散躲在暗处行事的,明目张胆跑到城门口布教,实在是目中无人。”戚知县道。
“那还等什么呀?赶紧抓走,按照大楚律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呗。”成黙一边说一边在流民营里寻找着死灵教的身影。
人群中央,一个身材消瘦一身白衣的中年人正与几名儒巾襕衫的清流人士言辞激烈,周围聚拢了一圈围观的流民。
“我见他来发馒头,虽是邪教,但暂且行的是好事,便不想对他动干戈。原本打算找你来劝走他的,等不来你就只好去东亭书院找了几个清流学士来。”柳青解释道。
“成公子毕竟年轻,人间险恶见得少,”戚知县暗讽道,“人家是来发馒头的,听一场布教,发两个馒头,是这些流民的救星,两百多号人护着呢,哪里是说抓走就抓走的”
“等等,”成黙打断道,“发馒头?咱们不是管饭了吗?”
“公子,咱们管的是麸糠,是米汤,人家发的是白花花的馒头!”戚知县理直气壮道。
成黙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怎么不发大米饭呢?’,好在开口前他意识到这句话听上去多少与那句著名的‘何不食肉糜’有几分相似。于是他改口道:“粮食是不够吃吗?”
柳青叹了口气道:”昨日我命刘管家、万公公去四处买粮了,然而城里原本就不多的存粮又被征调走了一船作为军粮,现在怕是只够这些流民吃上一个月的了。”
戚知县忙跟着补充道:“如今朝廷四处征粮,江南也没多少余粮了,昨日派去周边县城求援的差役,都没要回来几袋粮食。小县城本就自身难保,那几座大城池的知府都是左相一派的,即便是报了右相的名号去,人家也不会搭理。”
“所以,你就找人把大米换成了麸糠?”成黙盯着戚知县问道。
“一斤大米可以换三斤麸糠,原本吃一顿现在可以吃三顿,就这样,最多也只能撑到年底,明年开春了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戚知县解释道。
成黙无奈地摇摇头,他很想争辩一句,这麸糠是人吃的吗?那是牲口吃的玩意!可眼下连麸糠都不够,真到了要饿死的时候,别说麸糠了,什么树皮草根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吃土吃人的也大有人在,到了那时候,牲口比人强多了!
说话间,那几名清流学士从流民中退了回来,脸上写满了恼怒与嫌弃。
“此人顽固不化,深受邪教荼毒,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心思,不如当场杖责至死,以儆效尤!”
这便是潜心钻研东亭理学,誓要以理治天下的清流书生们在输了争辩后,给出的建议。
柳青示意让几人回去后,开玩笑道:“如今的书生杀气都这么重。依我之见,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只要他不做出格的事情,我们就不多问了,毕竟城里的粮食也不够,多一个馒头是一个馒头。”
成黙摇摇头道:“不行,邪教就是邪教,死灵教的教义里可藏着不少蛊惑人心的东西。不如这样,先派人盯着,等这位死灵教教徒结束了今天的布教,走远了,再帮我把他请回县衙,我来会会他。”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成黙心里是真没底。
他向来认为,人与人最大的差距,是脑子。他的脑子里装着在上一世先进文明里所接受的高等教育,也拥有在上一世摸爬滚打或是从书籍影视里获取的各类社会经验。因此,自打他来到这个世上能开口说话起,就没有输过任何一次争辩,与姜秉文也好,与姐姐也好,与柳青也好,每一次争辩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赢定了,每一次争辩之后事实也会证明他是对的。然而这一次,他心虚了。纵使他巧舌如簧,纵使他读过的书浩如烟海,纵使他掌握远超世人所知的科学,可这些在人命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袖手旁观的幸灾乐祸,喂人麸糠的义正言辞,布施馒头的却要被律法裁决,这是什么世道呀!
县衙的六房里,那位死灵教教徒安闲自定,架势稳如泰山。成黙摆了摆手,示意屋子里其他人全部出去。
“死灵教?”
“圣教。”
“那是邪教。”
“不认可。”
“为邪教当众布道,可知道是什么罪?”
“诛一族。”
“你可以不怕死,就不怕连累家人么?”
“不怕。家里人早死光了,逃难饿死的。”
成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下好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官爷见过亲人饿死吗?”
成黙面不改色说道:“我是孤儿,无亲无靠。”
来人愣了一下又问道:“官爷饿死过吗?”
成黙微微一笑道:“我濒死过。”
对于这种想用苦肉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伎俩,只能表现得更加苦肉才能不处于被动。
“那年凤阳邑大爆炸,方圆百里生灵涂炭,我带着全家老小逃难出来,最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爹、娘、孩子一个接一个倒下,后来我也没撑住,幸运的是圣教救了我。”来人继续说道。讲述的事情何其不幸,讲述的语气何其平静。
成黙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姑且不谈那场将他带到这个世上的凤阳邑大爆炸,单说这救命之恩,帮死灵教卖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瞒你说,我以前也做官,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你们说的大道理我全部了然。但是,我只问阁下一句,老百姓身而为人,哪怕在你们眼中,他们与牲口无异,但牲口不想饿死,有什么错?”
“他们没错,错的是你。”
“我给他们馒头充饥,有什么错?”
“给馒头没错,错的是你不该布教。”
“我不布教,谁来给我馒头?我没馒头,又怎么给他们馒头?再说了,你以为我来布教,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他们就都信了?十有八九为的只是听完后能领两个馒头罢了,我可没有逼他们入教!”
“十有八九,那剩下的一二呢?听了,信了,入了教,又该怎么办?这可是杀头的罪过。更何况,死灵教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终于,轮到对面倒吸一口凉气了。
“我相信你是出于善意,你若是要发馒头,那是好事,我们不拦你,但底线是,不可布教。”
“惭愧,在下毕生积蓄都留在那场大爆炸里了,不布教的话,在下弄不到馒头。”
“我不否认你说的,如果人都要饿死了,什么刑律什么君王,通通都是狗屁。但你有没有想过,娄城地处最东边,再往东便是大海,这些流民从西边一路逃难而来,没有一座城池愿意接纳他们,是娄城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这已经实属不易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告状,说我们放任死灵教布教,那么这些流民恐怕连娄城这个安生的地方都待不了了。到时候,就不是缺两个馒头的问题了。”
死灵教教徒双眉紧锁,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吧,我给你透个底,眼下,娄城的存粮还够支撑两三个月的。麸糠不好吃,但至少饿不死人,帐篷不好住,但至少能遮风挡雨,对于这些流民们而言,恐怕这里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了。至于两三个月后的事情,谁也不清楚。若两三个月后这里饿殍遍野,那么只要馒头够,你尽管来布教。”
死灵教教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一言为定!真到了那时候,可就是救苦救难死灵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