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成黙陪柳大爷小酌,酒过三巡,渐入佳境。
男人一旦喝多了,要么张不开嘴巴,要么管不住嘴巴。
这二人倒是相配,柳青平日里不喜开口,喝了酒就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成黙则反之,平日里他开口拿主意,上了酒桌便惜字如金。
成黙不是不能说,而是深谙酒后吐真言,言多必失的道理。有一年春节,他才七八岁的模样,姜秉文逗他玩哄他喝酒,结果三杯酒下肚后,小小稚童从波粒二象性讲到麦克斯韦方程组,给姜秉文直接侃蒙了。好在是酒后,加之也没人能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姜秉文只当他说的是酒后胡话。
从此,成黙对酒精敬而远之。
柳青端起酒杯,拉着成黙说道:“兄弟,你摸着良心说,哥哥这几年,对你好是不好?”
“好,好!”成黙装傻充愣道,显然柳青这话是有后文的。
“怎么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呢?”柳青搭着成黙的肩膀继续说道,“哥哥早就许过你了,银子,只要是哥哥拿的出的,你尽管花!宅子,给你安排了,你不要!小娘子,但凡你看上的,哥哥知会一声便是,绑都绑到你屋里去,你也不开口今日你跟哥哥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呀?对了,前些日子下头人搜罗来一个叫做‘舒窈’的俏娇娘,等着过几日上供给赵王爷,人就在西厢养着呢,哥哥瞧过两眼,可真是个水灵灵的可人儿,要不是哥哥这身子骨有心无力,唉要不先便宜你小子?“
成黙假装喝酒,继续沉默。
“你看你什么都不要,这让当大哥的很难办呀,赏无可赏可是大忌讳”柳青说着又一拍脑门道:“是哥哥疏忽了,看你生的这幅俊秀面孔,该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哎呀呀,这倒是难办了,这方面哥哥也不熟啊,难不成是要哥哥牺牲一下自己?”
这句玩笑话终于起到了作用,‘噗呲’一声,成黙口中热汤全给喷了出来。
柳青乐得哈哈大笑。
成黙一本正经道:“纵使全城女子的姿色加起来,敌得过我姐半分么?”
柳青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弟弟果真是个狠人,惦记的竟是家姐,难怪一直以来对外头的花花草草不闻不问。”
玩笑归玩笑,这个年头,与表姊妹结合都是常事,更何况成黙姐弟俩并无血缘关系。
只是没过一会儿,柳青笑着笑着,又黯然神伤起来。
不用多想,成黙也知道柳大爷是伤感了,这是每回喝多之后的保留曲目。
“远看是相府,近看无相爷,曾经有公子,现今像公公”柳公子哼起了自创的小曲。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见不着那些声色犬马,倒也罢了,柳大爷可是在这花花世界里长大的。这就好比菜做好了盛在盘里上了桌,他却拿不动筷子,别人给他喂到嘴里了,他又尝不出味道。这样的人生,所谓的荣华富贵,就像是一种讽刺。
柳青说着抹了把眼泪,道,“你瞧瞧哥哥,几近而立之年,却只能靠药材吊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就这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不说了,喝酒。”成黙给柳青倒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公子,这小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伤心失意之人,我一个孤儿不伤心吗?姐姐亲眼所见全家被杀,不伤心吗?还有万公公、徐十万,又有哪个不是伤心失意之人呢,何必多想。再说了,当下这世道,又有多少人即将伤心失意还未可知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我说,咱们守好娄城这一亩三分地,过好安稳日子,就挺好。”成黙拍着柳青的肩膀安慰道。
柳青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抹了抹眼泪道:“弟弟,帮哥哥一个忙吧。”
说完还没等成黙反应过来,柳青连饮三杯道:“替哥哥跑趟京城。”
“嗯?去作甚?”成黙不解,这儿是右相的封地,柳青是右相唯一的孩子,每个月都会有家丁往来京城,送些书信、物件什么的,压根用不着他专门跑一趟。
“去替我。”柳青道。
“替你作甚?”成黙望着柳青满眼的红血丝,依旧不解。不过此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柳大爷刚才那是鳄鱼的眼泪,这会儿要图穷匕见了!
在柳青即将憋不住笑意之前,成黙像是明白了什么,跳起来道:“好你个柳大爷!我这不是替你去趟京城,这是替你去趟京城的浑水!”
柳青笑着举起酒杯道:“成兄方才所言极是,达则兼济天下,我思来想去,像成兄这样的人才,困在这小城里实在是可惜了,应当为天下人谋福利才是!”
成黙无言以对。
他也曾渴望过京城,毕竟那儿聚集着全天下的权贵与财富,意气风发的少年有谁不渴望名利场的?何况以他的才学,谋个一官半职施展抱负,不难。但在成了柳青的谋士后,随着京城那边的状况接触的越来越多,他开始抵触京城。在如今的京城做官,似乎有没有才学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要能揣摩圣意,是要站对位置。更何况,姜洁颖还背负着灭族之仇呢,他俩要是进了京,那就是去送人头的,而且还是团灭,何必呢?
柳青见成默无动于衷,只得放下手中酒杯,又要演苦肉计,却被成默打断:
“停,先回答我三个问题,回去我再与姐姐商量一下。”
柳青笑着点点头,估摸着这事儿有戏。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你比我大了都快十岁了,让我替你,不怕露马脚么?”
柳青答道:“我打小就被送出京城,那里没有人见过我的模样。你虽然面相是年轻了些,但心智丝毫不输给我这个年纪的人。更何况,这几年你我交心,我的事情以及娄城的事情你几乎都了如指掌,所以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第二个问题,姐姐是不会和我分开的,姜家当年的血案你自然清楚,若是进了京,她找人寻仇怎么办?”
柳青又笑道:“正因为姜家当年的血案是左相策划的,而你又是在幼时就被姜家收养,所以我才能无条件信任你。至于她会不会找人寻仇,我想有你在,她不会那么莽撞的。”
“好,第三个问题,”成默点点头,满意柳青的回答,“在娄城相安无事这么些年,怎么突然要进京了?”
柳青尴尬地笑道:“这是个好问题。其实自打上个月,与父亲商量让你入京起,我就开始在考虑如何作答了。说假话,骗不过你,说真话,又怕吓着你。思前想后,我还是实话实说吧,这么些年,我就你这么一个什么都可以说的朋友,其他人见了我,表面上都是恭恭敬敬,称呼贵公子,背地里还不是嗤之以鼻,叫我早死鬼,直到遇见了你”
“停停停,你实话实说。”成默打断了柳青的情感攻势,天晓得里头还有什么坑。
柳青又一杯酒下肚,终于收起笑脸,示意成默附耳过来,严肃道:“皇上御驾西征,走后京城必有一乱。”
成默惊奇地看着柳青道:“这话可不能乱讲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那素未谋面的老父亲,好歹三朝为相,虽然眼下没了实权,但这点政治嗅觉还是有的。左相与太子都在暗中积极培育自己的势力,原本他们就是强势一方,皇上在京城的时候还能平衡左右,眼下等皇上一走,他们必然要有动作。”
“可就算我去了京城,那也是杯水车薪啊。”成默道,其实他想说的不是杯水车薪,而是飞蛾扑火。
“非也非也,首先父亲与我都十分欣赏成兄的才华,如今朝堂左强右弱的局势若真有人能扭转,那必然非成兄莫属。其次,我的身份还有一点可加以利用,家母是当朝太后的小妹妹,从小深得太后的喜爱。我大楚历来推行以孝治天下,太后在宫中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尤其是皇上不在的时候。因此以我的身份,可以拉拢太后的支持。况且,并非只有你们二人进京,你也知道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在庇护一些像姜家一样被左相迫害的人士,眼下正是他们回京算旧账的时候。”
柳青说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毕恭毕敬朝成默鞠躬行礼道:“即便成兄视名利如粪土,也请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为世人一搏!”
成默还在犹豫,却见一口鲜血从柳青口中吐了出来,接着鼻中也鲜血如注。
“来人!快来人!请大夫!”成默慌忙冲屋外喊道。
下人们一拥而入,搀扶起大爷去休息,又跑着去请大夫。
成默见状,暗暗感叹:柳青啊柳青,你这要是演的,那可真是影帝级别。你这要不是演的,这架势都快七窍流血了,我不替你去怕是也没脸留在娄城了吧。
只可惜,成默还有一个问题没来得及问,这是一个一直以来他都想问,但又碍于柳青的面子,一直都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以右相的地位,三妻四妾很平常,为什么最终只有柳青这一个孩子。即便右相日理万机,无暇床笫之欢,可毕竟柳青从小多病,更应当多留两个后人以防不测啊。此外,柳青在娄城生活了二十多年,期间竟没有见过一次右相,这其中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吧。
“成兄,夜深秋凉,你又喝了酒,容易着凉。不如让安怡带你挑间厢房睡下,我差人去给你姐姐留个字条好让她放心。”柳青被抬走前,还挣扎着坐起身叮嘱他。
士为知己者死,以柳青的脑子知己成黙肯定是难为人了,但成默年纪轻轻又无官无爵,甚至连秀才都不是,却幸得柳青多年的照顾与赏识,这难道不是一份恩情吗?要知道,这可不是付出劳动力就一定能吃饱肚子的年代。想想城门外那些吃着麸糠的流民,再想想来到这个世界时身处的荒漠,若不是遇到了姜秉文,若不是右相护下了姐姐,若不是娄城愿意接受他们一家,若不是少年时便得到了柳青的赏识,这些个假设哪怕只少了一个,眼下在哪儿喝西北风都还说不定呢。
受人恩惠,替人消灾,既想富足又要安逸,哪有这种好事。
可是,真的要与姐姐提及此事么?以他对姐姐的了解,京城无异于虎穴龙潭,但即便如此,要说进京,姐姐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他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