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打江山的时候,敌人都在对面,刀枪剑戟上去砍死完事,当然也可能是被砍死。然而守江山时,敌人大多藏在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大楚自建国起,已历经了四百多个春秋的洗礼,前后二十多位皇帝守着这大好河山,着实不易。
历朝历代但凡时间久了,朝堂内臣子们的关系就变得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好在大楚刑律里不论犯了怎样的罪过,最多只诛三族。若是有诛九族一说,很可能会出现原告告完被告后,发现自己也是被告的远房一族这一窘况。
不过,说复杂确实复杂,说简单倒也简单。在现今的大楚当官,皇帝之下,分清左右,便可以混个七七八八了。
所谓左,指的是左相鹤鸣亭为首的一派。作为天下第一大权臣,左相虽不至于权倾朝野,但也绝对算得上是帝王之下最有分量的人物了。更何况鹤鸣亭还身兼太子太傅,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可谓强强联手,风头无二。
再说右,右相盛辉阁不仅是楚国的三朝元老,还是当下盛行的‘东亭理学’的开创者,可谓是桃李满天下的一代大儒。只可惜十多年前凤阳邑大爆炸,先帝驾崩,此后的皇位争夺战中,盛辉阁力主当时的太子继位,却输给了当今圣上。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如今的盛辉阁只能凭借着资历与学界中的地位,沦为当今皇帝制衡左相的棋子。
这也是为何,右相尽其一生辅佐三朝帝王的功业,最终却只换来娄城这么一座小小的江南县城作为封地。
但话说回来,娄城虽小,故事却多,成黙的这一世,便是在这小城之中开始的。
“成公子,成公子,醒醒,柳大爷有请!”
屋外传来两个小厮的呼喊声,扰了成黙的清梦。上辈子活的太辛苦,起早贪黑搞了一辈子科研,这辈子他决定多睡睡。
“滚!”成黙随手操起一旁的枕头扔了下去。
这一扔不要紧,只听下头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姓成的你疯了吧!“
紧接着便是‘咣——‘的一声,家门给人踹了开来。
“要死!”成默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
冲进来的女子名叫陈安怡,名字有多淑女,言行就有多不淑女。她出身药学世家,不幸幼年时家中牵扯进了京城大案,最终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小女孩,机缘巧合下被相府收养。像她这样由于各种原因不得已躲进娄城之中,寻求右相庇护的人并不在少数,严格来说成默也属于这种情况。但是,脾气这般蛮横的,唯独她陈安怡一个。甚至有时候,连相府中的主子爷柳青也要让她三分。
成默也搞不清楚,这丫头片子哪来的底气,不过陈安怡对他挺照顾的,仔细帮他整理好衣襟,如姐姐一般细心。
成默琢磨着,需要差遣这尊大神来叫门,看来柳青是遇上了什么硬茬了。
“姜秉文云游去了,你姐也不管管你,你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路上,陈安怡语重心长地说道。
“是,是。”成默应和。
“同样是一个家里养出来的,你姐每天起的比鸡还早,而你呢,青楼里的鸡起得都比你早!”陈安怡接着数落他。
“是,是。”成默应和。
“你这是在敷衍我?”陈安怡又道。
“是,是啊不,不是,不是!”
陈安怡倒也不恼,继续说道:“你呀,生的一副清秀好模样,脑袋瓜也好使,看得出柳大爷很是赏识你,这是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你看,今日这趟要是我不来,怎么请得动你?你是要柳大爷亲自来请你么?先不说相府是咱们头顶的一片大树,咱们都是靠在树下乘凉的人,单说柳大爷这身子骨,能少动则少动,你这不是给人家添堵嘛。说起来你也不小的岁数了,该为自己谋个前程了。今后万一相府请来什么门客,将你取而代之了,你该怎么办?”
陈安怡唠叨了半天,成默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放心吧,没人能取代我。”
这个自信他还是有的,领先了几百年的科技树暂且不谈,单说看过的几百集的宫斗剧,就够受用的了。
娄城确实小,说话间的功夫,二人穿过了几条马路,又经过十几户商铺,便到了城门楼子旁。柳青与戚知县正等在那儿,身旁还有一队待命的衙役,瞧见成默就像瞧见救星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到底是清流第一谋士!陈安怡用一种略带崇拜的目光偷偷打量成默。
右相一派自从式微后,便以清流自居。所谓清流,意在指读书养性,淡泊名利——局势所迫也只能清流,毕竟肥差都被左相一派给瓜分的差不多了。不过不得不感叹到底是读书人,名字起得就是好,自称清流,那么无形中也就在暗指旁人是污流、浊流了。
清流第一谋士这个头衔,一开始是柳大爷起的,渐渐也得到了相府众人的认可。以至于但凡有事,事无巨细,柳青都要与成默说上一说。相比之下,戚知县倒是成了个摆设。不过这也不奇怪,大部分封地上的父母官都只是个摆设。就拿这戚知县来说,自少年起便是东亭理学的追随者,后来成了右相的学生,被右相提拔入仕,只是不巧又赶上了右相失势,只好委身在这小城里当个知县,可不论右相再怎么没有实权,拿捏一个出自自己门下的知县,还是轻松又随意的。
“一早上城外来了一百多个流民,据说后头还有,赶也赶不走,戚知县正和我商议对策。”柳青道。
“眼下最令人担心的,是流民如果越来越多,守门的衙役阻拦不住,让他们进了城,后果不堪设想。”戚知县瞥了一眼成默说道。
成默总觉着戚知县的目光里多少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他并没多想,而是分析道:“江南富庶,流民往这儿逃难是情理之中的结果。只是娄城已是江南的最东边,再往东就是钱江的入海口,去无可去,所以他们赶不走,是因为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成公子的意思是,放他们入城?”戚知县问道。
“流民众多,娄城内怕是容不下,再说大量流民进城,必然要扰乱城内秩序,甚至引发瘟疫等各种问题,眼下自然不能放流民进城。”
戚知县点点头,同意成默的说法。
这时,城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差役慌忙来报:“各位老爷,外头那帮流民闹得越发凶了,弟兄们人手不够啊,再不给个说法怕是要闹事。”
成默皱了皱眉头,仅思索片刻后,安排道:“戚知县,麻烦差几名衙役去附近的常备军营地,借一些军帐来,要以右相的名义,把事情说的严重些,就说右相已经上奏皇上了。柳大爷,赶紧让刘大管家安排,去市面上收购粮食,多多益善,防止将来奸商囤货居奇,哄抬粮价。另外,还需让人在城外搭起粥铺,先让流民们垫上一口再说。宋秀才,平日里你常与我探讨奇技淫巧,眼下正是发挥才能的时候。估摸着常备军也不会很大方,军帐即便借的来还是不够用的,你带些府里的家丁在城外搭建一些简易的木棚,以备不需。”
宋星小小年纪便考上了秀才,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只是之后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已过而立之年却屡考不中,落得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反面典型。宋秀才干脆放弃仕途,躲进娄城,一心钻研他的兴趣所在——木工器械,成为旁人眼中的另类。好在这世上还有成默理解他,这不就是理科生误打误撞考进了文学院么。在成黙的建议下,柳青将他养在相府,并且提供生活和研究所需的费用,眼下可算是迎来用武之地了。
在做完这些安排后,戚知县追问道:“这些应对方案只能解燃眉之急。流民队伍估计要有数百人,将来这数百人吃喝拉撒,娄城再是富庶,也不可能养他们很久,之后该怎么办?”
成默笑道:“戚知县,当流民们有吃有喝,有了栖息之所,不再为眼前生计而发愁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流民了,而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是劳动力。一座县城平白无故多出几百名劳动力,是好事情。如今正是夏末初秋,洪涝季节刚过,加固河堤的关键时候,前些日子不正愁要秋收了没人愿意去吗?现成的劳动力这不就来了!等熬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便是开荒拓土的时候,江南富庶地,只要肯吃苦头,还怕种不出粮食打不到鱼?对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还要以你的名义再向西边几座县城的知县写封信,他们不愿意接手的流民我们收了,他们共用的河堤我们修了,让他们出些银子和粮食,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戚知县听得眉展颜舒,又一次打消了心中对成默隔三差五便会产生的质疑。
“这些决策,还需要劳烦戚知县去与流民们知会一声,毕竟您才是这里的青天大老爷,您说话的分量不是我们可比的。”成默又说道。
这话让戚知县听得很舒服,自然不再有异议,示意差役领路,朝城门外走去。
这时成黙又想起了什么,将陈安怡叫到跟前:“烦劳姐姐跑一趟丰乐楼,通知庄掌柜这两天就不要接纳新客了,短出的费用算相府的。我寻思着流民里必然会有身残体弱的,入秋夜凉,睡帐篷木棚总归不是办法。丰乐楼虽然也不大,但好在有十来间客房,特殊人群特殊照顾嘛。”
至此,成黙能想到的,都已安排上了。
“目前的情况要上报给皇上吗?”半天没说话的柳青终于开口问道。
“皇上的心思必然都扑在西征上,哪有空管这个,更何况出现流民,与打仗征税也脱不了干系,这个节骨眼提了怕是要触皇上的霉头。但是,若只字不提,又好像是白做了这么多事情。依我之见,暂且先汇报给相爷吧,等这阵子过了,看看相爷能否找个恰当的机会,见缝插针地让皇上知道。”成默建议道。
柳青点点头,笑着夸赞成黙:“一个谋士最重要的,不是奇思妙想,而是事无巨细,能做到此的,清流之中唯君尔。”
“公子谬赞了!”成默故作欣喜的样子,心中却平静如水。
这人与人最大的差距,便是脑子,对于现代人类智慧金字塔上的明珠而言,在古人面前秀智慧实在是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就在此时,陈安怡折返回来,嚷道:“白跑一趟,丰乐楼打烊了。”
打烊?几人都面露不解之色。娄城虽小,平日里往来人流较少,但城内仅此一家客栈,生意还是有些的,加上城内百姓也会去吃些酒席茶点,可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从未见丰乐楼打过样。
“会不会是回老家探亲了?”陈安怡猜测。
“不会,庄掌柜和小的是同乡人,老家就在城北边,早上去晚上便能回,再说了,哪有一个店的人一起回去探亲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一名差役插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