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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一僧一道
    夏末黄昏,平整宽阔的官道上,夕阳斜斜,照着流民数百,暑气未消,阵阵恶臭弥漫。

    大楚西南与南诏相邻的一带,这两年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像是遭了天谴一般,黄土开裂,清源断流,原本就相对贫瘠的土地更是种什么没什么,加之大王好战,赋税日益加重,最终演变成了民不聊生的光景。地里种不出庄稼,水里没了活物,老百姓只得另觅出路。走不动的干脆躺在家里等死,至少也算是落叶归根了。走得动的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也就成了所谓的流民。可是眼下,天子筹划再次西征,但凡是个活物日子都不好过,这些流民们只好一路乞讨往江南方向去,毕竟那儿算得上是大楚乃至整块大陆最富庶的地方了。

    然而江南之地甚远,这一路跋山涉水,口粮又成了最严峻的问题,好在沿途能遇到些粥棚舍粥,勉强度日。

    应付这种快要出现人吃人的光景,官府会发动地主、大户搭建粥棚舍粥,既是救人,也是渡己。毕竟若是这些流民真给逼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暴动起来官府不好收场,即便镇压成功,年底写入政绩里也不好看。

    此时,这拨流民正饿得眼珠子冒绿光,眼前出现的粥棚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让他们又一次看到了生的希望。只不过,此处的粥棚与别处不同,既不属官府,又不见大户——否则也不会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粥棚里站着十来名一身黑袍的年轻人,架好了锅摆好了碗准备舍粥。粥棚边上还站着两人,一僧一道模样,睥睨着那些蜂拥而至的流民,活像是见着了饲料的牲口。

    “好年头,真是好年头,这买卖可比往年好做多了。”僧人笑眯眯地感叹道。

    “积点阴德吧老毒物,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还做出生意经了。”道人笑着讽刺了一句。

    僧人没理会,而是走到人群中央,冲着那些正在埋头狼吞虎咽的流民扯着嗓子宣讲:“各位乡民们,一路上辛苦了!今年的日子不好过,天灾人祸一样没少,大家都不容易!”

    流民们的目光渐渐汇聚到僧人身上。

    “过去的不幸都已经过去了,好在今日,各位鸿运当头,遇着狮山派下来救苦救难!大家都听说过狮山派吧,狮山派乃当今江湖四大门派之一,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今日与大家相遇此地,就是与各位有缘!不仅呢要给大家舍粥,还要招收入门弟子。只要入了狮山派的门,最起码可以衣食无忧,有点天赋的还能习武修灵,前程似锦,这可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啊!”

    流民们看着碗里能照出人影的米汤,纷纷站起身响应:“这年头,能吃饱肚子,干啥不是干!我们田里人,文化没有,力气有的是,只要有口饭吃!”

    僧人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儿安静,又说道:“乡民们,听我把话说完!这狮山派可是大门派,江湖地位颇高,招收弟子自然是有门槛的。要是什么人都能进,那岂不成了乌合之众了!”

    流民们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却又不甘道:“那到底要什么条件,大师您倒是说呀!”

    僧人很满意目前为止现场的氛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宣布道:“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不论是习武还是修灵,哪怕只是唱个戏,童子功都是少不了的。因此狮山派这次收徒,只收四岁以下的孩童,不论男童女童,一旦入我门派,便是我派弟子,将来吃穿用度,读书修行,都由门派照顾。”

    流民们一听这是要把襁褓之中的孩子交出去,不免有了异议:“孩子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怎么能交给别人?”

    僧人早有准备,见状赶忙补充道:“大家的心情我理解,听我说,大家不用担心,狮山派就在这狮山上,将来大家若是想回来看看孩子,尽管上山去看便是,这是人之常情嘛,狮山派这样的名门正派必然不会阻拦的。更何况,人总要想点实际的,以大家目前的处境,能给孩子口饭吃就很不容易了,又谈何培养成才呢?若是将孩子交给狮山派,是读书做官这块料子的可以去读书做官,是习武修灵这块料子的可以去习武修灵,只要入了狮山派的门,就是狮山派的孩子,与各位为人父母一样,谁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呢?!各位好好想想吧,眼下或许是孩子一生之中改变命运最好的机会啊!诸位也不希望孩子将来再受你们今日之苦吧!”

    此番话让异议声戛然而止,尽管父母们会担心孩子太小出去了难免受苦,然而如今饭都吃不上一口了,还有比饿死更苦的么。

    “此外,凡是今日愿意让孩子进入狮山派修行的,都可以到我这里领取五两银子,算作将来各位回来看孩子的盘缠!”僧人又宣布道。

    此话一出,彻底没了异议,那可是五两银子!

    换做平日里,有几个蛇蝎心肠的父母会卖儿卖女呢?什么门派修行,什么前程似锦,这些漂亮话鬼知道真假。可眼下这些爹娘已经到了连自己都养不活的窘境,就差易子而食了,五两银子,意味着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多了小半年的口粮,这样的诱惑实在是无法抵挡,就当做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那些一路拉扯着孩子的流民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紧接着,一个个蹒跚学步满脸稚气的孩童被他们的亲爹娘亲手交到了名门正派的手里,顿时哭声大作。孩子们可不懂五两银子的意义,哪怕是五百两银子,他们也会选择爹娘。

    然而爹娘的世界里已经容不下他们了。

    当然,也有爹舍得娘舍不得的,或是在几个孩子之间争论该送走哪一个的,亦或是换了银子爹娘又反悔了的,逐渐吵架声争执声哭声喊声哀嚎声,场面乱作一团。

    那道人看着眼前情景,不禁叹了口气。她已经活了两百个春秋,人送外号‘黑寡妇’,自以为见识过了这世上所有的沧桑,却也不曾见识过这样的场景——有的人家欢天喜地卖儿卖女,有的人家哭天喊地夫妇反目。在这昏沉的黄昏中,在这荒凉的官道上,有人如入极乐,有人如坠地狱。

    终于,闹剧也好,悲剧也罢,终是散了场,流民们喜悦也好,伤心也罢,只能继续流亡。而那些被许以衣食无忧且前程似锦的孩子们,因为哭闹不止都被通通强行喂了药,昏睡过去。

    “任务完成,每年一百个童男童女,往年收几个月凑不齐,今年这才三日便解决了问题。”僧人说着双手合十,虔诚说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明年还是一个灾年。”

    望着那一张张面黄肌瘦却依然可爱的脸蛋,道人摇了摇头道:“为了供养那把‘虎泣’剑,年年都要做如此阴损的事情,相较而言,我哪里是什么黑寡妇,简直是活菩萨。”

    “黑寡妇,我可要提醒你,这是在为相爷办事,不要忘了你对相爷的承诺。再说了,你手上沾的人血少么?装什么良人!”僧人反驳道。

    “老娘可没杀过孩子。”黑寡妇哼了一声,“你们可真本事。”

    僧人不再搭理她,而是指挥那些穿着黑袍的狮山派弟子,将孩子们送往指定的接应点,再由水路运往他们最终的归宿。

    僧人当然不是真的僧人,道人也只是假道人。赵庆国与郭剑霓,都是在奉命办事。

    赵庆国的庆幸不是没有道理的,换做往年,他得可着劲地坑蒙拐骗,费老大功夫才能搞到几个孩童,要是遇上团结的村子或是家族,被人提着锄头、扫帚撵屁股的事情也没少发生。更何况,拐卖儿童在大楚律例里是重罪,地方官员要直接上报给那位夙兴夜寐自以为勤政爱民的皇帝的。虽说赵庆国是在替天下第一大权臣办事,可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自然不能捅到皇帝那里。相较而言,今年在流民手里收孩子,就跟从农民手里收麦子似的,花点小钱就能办成大事,何乐而不为。

    黑寡妇郭剑霓自然也不是什么爱心人士,尚存一息的同情在孩子们被带走后便荡然无存,她可不愿意为这么点小事惹恼了赵家人,活了两百年的皮囊还倚仗着赵家的丹药驻颜呢。女人嘛,对于容颜美丽的追求与男人对于美丽容颜的追求都是出于本能的。

    “走吧,你我是这世上唯二活过三四个甲子的人了,我当然知道那些孩子可怜,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看过了那么多人间的故事,早就已经麻木了。”赵庆国说完翻身上马。

    “唯二可不好说,暂不提那些世家、门派归隐山林的元老们,单说当年那个人,虽说被全天下灵师、武者群起而攻之,但最终也没人见到他的尸体啊。”郭剑霓已然忘了孩子的事情。

    不过,她也疏忽了,‘那个人’是赵庆国的禁忌。

    赵庆国忽然开始全身颤抖,咬牙切齿道:“那个人,最好是还没死!”

    说话间,一缕黑烟升腾而起,胯下白马竟成了一堆皑皑白骨。

    郭剑霓这才想起听人说过,赵庆国与她不同,能活三四个甲子,起因正是当年被那个人抽筋剥骨后将灵魂附在了驴子身上供天下人嘲笑,这样的深仇大恨必然刻骨铭心。因此,提到那个人无异于碰触了赵庆国的逆鳞。

    于是,她赶忙转移话题道:“娄城是右相的封地,我们去做什么?”

    半晌后,赵庆国才搭理她:“左相让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问那么多做什么!”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天际,大地陷入又一次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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