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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1章 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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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詩集

    服務生過來上菜,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兩份一模一樣的餐前甜品,用青釉缽盂盛裝,黑漆漆的小顆粒上擺着餅幹色澤的花。

    陸魚提醒說:“這上面的花是裝飾品, 下面的小石子才是吃的。”

    這甜品是免費送的, 每桌都一樣。昨天他吃的時候, 咬了一口那蠟做的花,叫了服務員來說明, 才知道下面的石子其實是裹了巧克力的米花,為此他跟明硯還笑了好久。

    李默橋夾起一粒黑色的米花:“你叫這個小石子?果然跟你父親一樣,情感豐沛。”小石子這個詞, 本身就帶着對米花形狀色澤的形容, 還有幾分俏皮。

    陸魚沒想到第一個話題就談到了親生父親, 這讓他瞬間緊張起來, 小心地觀察對方的神色。然而,米契爾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跟談論起今天的天氣一樣平淡自然。

    “您認識我的親生父親嗎?”陸魚咬咬牙, 問了一個貌似無厘頭的問題。

    李默橋頓了一下,忽然又微笑起來,還是那個完美的弧度, 說:“這也是一個笑話對嗎?哈哈哈,當然認得。”

    陸魚心中的怪異感越發嚴重, 這真的很像仿生人啊。他屏住呼吸,下意識地用上了給智腦助理做行為訓練的句式:“他欺負了你, 才有了我這不名譽的孩子, 對嗎?”

    “當然不, 你為什麽這麽想?”李默橋搖頭, 對陸魚的說法表示驚訝。

    陸魚松了口氣, 低聲說:“陸家人是這麽告訴我的。”

    “哦,真是卑劣,”對面的女士眨眼,給了一個中肯的評價,而後點了一下手腕上的智腦,說,“布萊克,把那本書拿過來。”

    不多時,一名白人年輕男子跑進來,将一本薄薄的紙質書放在桌上,而後向陸魚略略點頭致意,又一言不發地離開。

    李默橋将那本書推到陸魚面前,說:“他是我的學長,是一名詩人,這是他生前最後一本詩集。”

    生前……

    陸魚拿書的手一頓,“生前”兩個字包含了許多複雜的信息。他想過父親可能在牢裏,可能是有婦之夫,可能是個花花公子,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唯獨沒有想過,這父親已經化為塵土。

    垂眸,看向那本書。

    這是一本乳白色封皮的詩集,名叫《情非草木》。

    封底寫着幾行詩句摘錄:

    我願你,是開滿花的荊棘

    裹進我胸膛,把傷口刺成火焰模樣

    可你是風滾草,輕輕路過月光流淌的荒原

    ……

    詩人的名字是,裴禾。

    陸魚吸了口涼氣,他聽過這個名字。裴禾是一位很有名的現代詩人,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在聲名鵲起的時候突然自盡了。英年早逝的藝術家,總是容易讓人銘記。

    “他死了,你沒有辦法一個人養育我,才抛棄了我,是嗎?”陸魚從那幾句詩中,讀出了濃濃的愛與哀傷,這讓他有了問出口的勇氣。

    如果是因為男朋友突然離世,自己又年輕無法養育,這樣的理由,陸魚覺得自己可以接受。

    然而李默橋否認了他的猜測:“我有能力養活你,但我不能養你。”

    陸魚放在桌上的手忽然握緊,他屏住呼吸,盯着李女士深淵一樣漆黑的眼睛,很想說“你騙騙我吧,就說你迫不得已,我會信的”。

    “或許你已經看出來了,我不是正常人,先天情感缺失,”李默橋沒有給他幻想的空間,一板一眼宛如給學生講課,嚴謹得殘忍,“當年裴禾追求我,希望用他豐沛的詩人情感來治愈我。雖然我不覺得我需要治療,但能變成正常人也很好。可惜,他治不好我,自己卻病得更重。他死後,醫生建議我把你生下來,或許在激素的作用下,可以讓我擁有人類母親的本能,獲得真實的感情。但很遺憾,激素也沒能改變我的狀況。”

    李教授像展示課件一樣,用智腦投影出一張嬰兒的照片:“我可以認知到,你很可愛,但無法對你的哭泣産生憐憫。”

    陸魚覺得自己每個字都能聽懂,但合在一起,就在腦中攪成了漿糊。用生孩子的激素,治愈先天的情感缺失症,這是什麽庸醫的理論?比闕德還不靠譜。

    他呼吸急促地問:“所以,你把我交給了陸家,自己去留學?”

    李默橋點頭,真誠地說:“我想你需要正常的家庭。如果跟着我,你可能會像你爸爸一樣,早早地自我毀滅。”

    就像這本詩集的标題,情非草木。如果整日面對一個木頭人媽媽,小孩子會産生嚴重的心理問題,要麽變成跟媽媽一樣的情感障礙患者,要麽陷入崩潰。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李教授露出一個微笑,像是實驗得到驗證一樣,讓她的眼睛有了神采,“你繼承了你父親的敏感脆弱。”

    陸魚舀了一大勺黑色爆米花塞進嘴裏,像在往自己皮囊裏塞幹燥劑,試圖讓苦澀的米吸走所有的水。他不想在這荒謬的場景下掉眼淚。

    侍者看他吃了,便過來把甜品撤下去,開始上菜。

    精致的菜肴在射燈下顯得生機勃勃,晶瑩欲滴。

    陸魚調整好表情,喉嚨也不再發緊,繼續提問:“為什麽選擇陸家?”

    李默橋吃了一口菜,輕輕嗯了一聲,說:“M國沒有這麽正宗的華國菜,他們的口味總是偏甜的。”

    陸魚沒有接話,她也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按照社交公式寒暄了一句廢話,又自動切回主題。她答道:“陸金誠與我當時的導師有合作關系。他們夫妻沒有孩子,但有錢,可以好好養育你。”

    “你就這麽把我交給了別人,從此不聞不問。他們因為你賣了孩子,給你生活費了?”陸魚語調尖刻地說,臉上是諷刺的冷笑。

    李默橋面對他的質問,甚至是故意挑釁,毫無波動,只是繼續品嘗美味,平靜地說:“當然不,我将一份專利授權給他們免費使用,作為養育你的資金。”

    專利?

    對了,她最初的研究方向,就是陸家用得上的手機電子元件。

    難怪陸家這十年來,從不在網上找他麻煩。他作為一位網絡名人,其實非常容易受到攻讦,但陸家沒有大肆宣揚過他跟家裏斷絕關系的事。原來,是因為這份專利。

    陸魚攥到發白的指尖緩緩松開,終于感覺到了一點溫暖。媽媽是承擔了責任的,是給了錢的。二十八年沒有收過專利費,一份電子元件的專利,可以賺多少錢……

    他吸了吸鼻子,像走了很久終于找到巢穴的雛鳥,忍不住開始訴說委屈:“可是,十歲之後,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再疼愛我。他們騙我說給了你生活費,我還了他們三百萬。”

    李默橋皺起英挺的眉:“真是低劣。”

    陸魚問:“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她想了想,似乎這個問題有些複雜:“最近我請人調查了一下,大概知道一些,以前是不知道的。我每年都有發郵件給你,但你沒有回複過。”

    陸魚瞪大了眼睛:“什麽郵件?”

    李默橋說了個郵箱。

    那是陸魚七歲的時候注冊的第一個郵箱,小時候用它登錄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網站,導致這個郵箱整天收到垃圾郵件。他早就不看這個郵箱了,也就無從得知親媽所發的消息。

    他匆忙用智腦登錄了那個郵箱,冬冬貼心地幫他篩選出了可能是李教授發送的郵件。

    果然,從8歲開始,每年的6月3日一封,內容一模一樣:

    【嗨,今年過得好嗎?請完成調查問卷。

    1,是否遭受虐待

    2,是否遭遇重大疾病

    3,是否缺少零用錢

    4,是否正常上學讀書

    5,其他意見 】

    沒有稱呼,沒有叮囑。冰冷,官方,完全就是一份産品售後回訪。

    二十封郵件,十九封未讀,一封已讀。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襲來,陸魚忽然笑出了聲:“哈哈哈哈……”

    他想起來了,他看過這郵件。确切地說,是陸大魚看過,就在他昏迷“穿越”前不久。

    陸魚單手捂住額頭,用拇指和無名指用力按住兩邊太陽穴,以抵禦山呼海嘯而來的疼痛,喉嚨裏發出的卻是陣陣低笑。

    這位親生母親,把他當做一個實驗失敗的副産品,并提供終身售後。只是這售後并不怎麽認真,每年提供一份難以發現的調查問卷,沒有反饋就默認正常。

    他不知道陸大魚看到這封郵件的時候在想什麽,但他此刻清楚地理解了裴禾那句詩的意思。陸魚寧願眼前的母親長滿了尖刺,怨恨他,同時不可避免地愛着他,可惜沒有,什麽都沒有。

    陸魚麻木地聽着對面人的言語。

    她說:“既然陸家在你十歲之後,沒有盡到責任,那麽我會讓律師讨要後十八年的專利費。這些将作為賠償金,打到你的賬戶裏。你被詐騙的三百萬,也會一并索回。”

    她又說:“現在你知道我是你的親生母親。雖然你已經成年了,但我對你永遠負有責任。你想改姓李或者改姓裴都可以,我沒有其他子女,等我死了,這些專利和財産都歸你。”

    她看陸魚不答,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智數聯盟的許可證,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幫忙。”

    陸魚放下手掌,擡起赤紅的眼睛。

    智數聯盟的許可,關乎鄭無窮和他那幫老兄弟的前程,關乎明家在本世紀的翻身。此時此刻,唾手可得。

    如果是陸大魚,興許會像跟陸家低頭一樣,向面前的女士說一聲“感謝您”。

    可他是十八歲的陸小魚。他從喉管裏,發出壓抑的低音:“不需要……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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