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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旗

    民航飛機從跑道滑行而起, 金晶趴在圓形的客艙窗戶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地面的世界，省城的高樓變得越來越小, 慢慢地，她看到了大片的山坡, 九曲十八彎的河道, 她找不到來時的困雀山, 山脊線好像延展出花朵的形狀, 飛機爬升得越來越高, 大塊翻湧的雲層在機翼下，她好像一只鳥兒——

    “頭暈的話閉上眼睛喲。”林老師的聲音輕輕傳來，她舍不得閉眼睛, 依舊盯着窗外, 不管大地還是雲朵，什麽都好看極了。

    “好像做一只鳥兒啊。”金晶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好高興。”

    和其他喜形于顏的村小孩子們相比, 她的臉色有些過分沉靜了，然而吐露出的話卻是無比真摯, 那一瞬間，林惜岚忽地想起了第一次坐飛機的自己——截然相反的，滿是窘迫與不安。

    她一個人提前好多個小時來到偌大的機場，在陌生環境裏強裝鎮定地問流程, 笨手笨腳地安檢, 在候機場等到饑腸辘辘，抱着背包一路颠簸緊張, 下飛機時發現自己不會解安全帶了，着急得偷看別人是怎麽解的。

    這是學校裏不教的, 課本之外的真實世界。

    林惜岚摸了摸金晶的小腦袋，飛機艙內很安靜，這是村小的孩子們第一次不需要她管紀律，如此自覺地壓低音量，老實得不得了。

    他們jsg換上了統一的新校服——蔡平安找服裝廠臨時定做的，綠白兩色的上衣，看起來青蔥顯眼。

    這一行近二十來個學生，李菀和林惜岚帶隊，随行的還有兩位老教師，不管怎樣，擺在頭一位的始終是安全。

    好在平日裏最調皮的小孩也安分了起來，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第一次離開逢春市，第一次到省城，更是第一次離省飛向傳說中的京城。

    林惜岚在飛機上沒有睡着，思緒随着窗外的流雲不斷翻湧，她是怎麽答應去京城的呢？她本可以有很多理由拒絕，工作太忙、不缺老師，但蘭曉英問出口時，她想到的卻是趙霧。

    趙霧幾乎從不主動和她提起京城，仿佛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仿佛從始至終，他們不過就是雲浮山溝裏普通的一對戀人一樣。

    可那柄劍一直懸在頭頂，兩年，或者更短，他總歸是要調回京城的原單位的。

    但趙霧說，他會一直留在她身邊。

    他總是在遷就她，甚至甘願為她改變前途的軌跡。

    京城，那座曾經承載她全部夢想和渴望的都市，她狼狽逃離的圍城，刻意隐沒在記憶深處的不安與躁動，在那一刻噴薄而出，這是最好的城市，也是最壞的城市，她又想起她求職面試失敗那天，下車後出租車師傅搖下車窗，沖她喊：“姑娘加油！不要放棄，祝你成功！”

    彷徨的她重新擠進地鐵，開始新一輪的跋涉，人和人擠着，從郊區到二環中心，到處是人，冷氣和人身上的熱氣浮躁地擠壓着嗅覺，不需要邁步，人群裹挾着你滾滾向前，到處是嘈雜的高談闊論聲，幾百萬的小單、幾千萬的房價、政策調整……這是一個真切發生又充滿不真實感的世界，和雲浮截然不同的世界。

    六月的太陽炙烤這座城市，暴曬的陽光刺激眼球，林惜岚戴着帽子，領着一群小豆芽上車，久違地再一次呼吸到了京城幹燥的空氣。

    飛鳥計劃的負責人将他們安置妥當，一路左看右看的孩子們入住酒店後像終于被放飛的小鳥，叽喳說個不停，幾個小孩直沖進衛生間，他們從飛機忍了一路，誰也不敢主動提。

    李菀也是第一次來京城，興致勃勃地到處瞧，學着路邊聽到的京腔說話，“謝謝您嘞！您放心——”

    林惜岚好笑地瞥她一眼，她停下來了，觀察着一群小孩啧啧感嘆：“見世面就是要趁早吧，你看看他們……”

    這群村小娃的喜悅溢于言表，但又對這龐然大物一般的繁華首都分外膽怯，眼珠子睜得快掉出來，但手半點不敢上前，惶然地跟在領隊身後，生怕掉隊。

    他們穿着寬松肥大的綠色校服，如李菀老師帶他們排練的那樣有序上臺，會堂不大，但莊重異常，地上鋪着紅毯，頭頂亮着結對扶貧階段性成果的紅字，實木的階梯長桌坐滿正裝肅穆的成年人，四下陌生，只有站在前方的音樂老師是熟悉的定心丸。

    起頭的是那首經典的苗語《春之歌》，前排的領導給予掌聲，林惜岚看到了趙霧，他坐在第二排，受傷的手臂動彈時已經沒那麽明顯了，第一排時不時扭過頭來和他說話。

    他的機票比困雀山合唱團早一天，和湯升幾名同事回京述職，一切都是如此順理成章，林惜岚看了眼日歷，那通電話裏的七號就是下周了。

    她想問他合唱團的事是不是也有他的安排，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無論如何，來京是她自己的選擇。

    回顧和展望的致辭一輪輪結束，組織部對平瀾縣的定點幫扶成果斐然，散場之際，林惜岚視線緊跟着趙霧背影，他似有所動，轉身回頭，看見她一笑，竟是朝她當衆招了手。

    林惜岚心中一梗，被迫走近了，聽他向那辦公室主任和局長介紹道：“這位是困雀山村小的代校長，林惜岚女士，現在也在雲浮日報供職，之前部裏表揚的那篇報道就是出自林記者之手。”

    他正兒八經地把人當面誇了一通，聽得幾位領導連聲稱贊，“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優秀了呀！”

    林惜岚謙虛地接話，小心地擡眸觑一旁的人，趙霧果然正含笑着看她。

    他把人大大方方地介紹到領導跟前，她倒不好說什麽了，只能畢恭畢敬地陪着，也算是體驗了一把新鮮滋味。

    以前她在京城裏再怎麽和人打交道，能接觸到的頂多就是背景顯赫的年輕一代，怎麽也不可能夠到真正坐在那些位置上的人物，哪怕是做家教——在大多數家庭也只能接觸到管家保姆一類的角色，像是陳教授這樣親自過目了解老師才是少數。

    散場沒耽擱太久，一群小孩早就在酒店餐廳坐齊了開餐，趙霧過來露了一下面，接着便去了部門聚餐。

    一回京城，他的應酬便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五花八門的，他把手機丢給林惜岚翻消息，光是接風宴的局就數不過來，趙霧看着低調，但圈裏圈外盯着的眼睛卻不少，雲浮一下子也成了圈內茶餘的熱門詞，到處是探尋他動靜的人。

    期間還出了一個叫人側目的小插曲——單位裏收到了一面指名送趙霧的錦旗！

    “助人為樂！”會館酒吧裏的公子哥們咂摸着這幾個字，不由牙疼，“之前不是說見義勇為嗎？這位什麽時候覺悟這麽高了，去了趟山溝還真成活雷鋒了？”

    幾人酒杯碰撞，話題滑向喜聞樂見的八卦，“你們不會還不知道吧，那位林小姐……”

    “嘭——”

    打斷對話的是角落裏驟然起身而去的摔門聲，衆人噤聲幾秒，随後你看我我看你，炸開更熱烈的讨論聲。

    “來下注吧，周宴這回能在趙霧手裏過幾招……”

    這圈裏多的是閑人，最愛看熱鬧，而這番熱鬧的女主人公對此還渾然不知，直盯着那面錦旗稱奇：“他們是怎麽找到你單位的呀？”

    沒錯，這面錦旗竟是來自兩人私奔返程路上遇到的那對保時捷夫婦，趙霧幫他們把車輪翹起拖出，本是舉手之勞，不料竟收到如此大張旗鼓的回報。

    “他們只知道名字，一開始也沒找對單位。”趙霧無奈，顯然這對京城夫妻也是有人脈的，竟真給打聽清楚了人，他的單位一年到頭都收不到幾個民間贊揚，這不又把他表彰了一二，折騰得他都不想見那群只會揶揄的同事。

    他的胳膊還沒好全，林惜岚觀察着結痂，不無感慨：“趙隊長，您現在可是一身的勳章啦。”

    趙霧用另一只捏過她的下巴親她，呼吸變重，目光灼灼地笑：“哪裏？我倒是想往你身上多印點勳章——”

    一到獨處他就沒個正形，兩人聚少離多，忙起來忘了也就忘了，但一稍微得空，那可就天雷勾地火，一副要把平日裏的全補償回來的作态。

    好在他現在是個傷患，林惜岚輕易地掙脫了他的禁锢，狡黠笑道：“趙隊長好自為之，我還得回酒店看小孩呢。”

    晚上合唱團不安排活動，其實好管得很，但趙霧回京手頭确實攢了一堆事，沒真的作弄她，林惜岚抱臂趴在一旁，見他的手機屏幕不斷亮起，問：“你都不回嗎？”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他專心敲鍵盤，一堆組局理也沒理，忽地又聽她說，“我們明早打算去□□看升旗。”

    帶着這群小孩來京城，看升國旗自然是必選項，趙霧視線投過來，林惜岚繼續問：“你要一起嗎？”

    她拖着沒離開，就等着這一問呢，趙霧失笑，林惜岚立馬道：“要是你沒時間就算了，這個也挺累的，反正你應該看過很多次了吧。”

    “當然要一起去。”趙霧沒忍住湊近腦袋，啄她下唇，“我想想，上次看升國旗可能還是小學組織的。”

    他一副思索的表情，眼底卻帶笑，林惜岚也揚起了笑容，脫口而出道，“我在這四年都沒去看過呢，總覺得以後會留下，還有的是時間——”

    她的話堪堪頓住，趙霧眸光深邃，忽地支起上半身，垂頭将她扣住深吻。

    林惜岚順從地回應，貝齒被輕易jsg撬開交纏，那些未盡的話統統消弭于密密匝匝的津液聲中，再難出聲。

    看升國旗确實是一件累人的事，才剛淩晨三點鐘，一行人就進了紅牆排隊，人實在太多了，烏泱泱的人頭攢動，趙霧這輩子恐怕都沒這樣被擠過，他顯然也沒預想到這種盛況，如若早知，他必然會布置點別的安排。

    然而後悔也來不及了，那手牽手的綠豆芽們跟在他身後，林惜岚和李菀在後頭點數着不讓人掉隊，到處是游客，天色黑着，路燈下随處可見舉起的小紅旗，一群小蘿蔔頭擠在人群裏使勁踮腳，林惜岚忙着找人，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這時候趙霧腿長的優勢就顯露出來了，一拎一個準，村小的孩子都有點怕這位隊長，登時就安分了。

    快五點時，天蒙蒙開亮，太陽即将升起，儀仗隊終于踢踏着步伐出現了，前排的幾位大叔阿姨主動讓出了位置，讓這群綠校服的外地孩子看清了國旗杆。

    林惜岚行着注目禮，趙霧就站在他身旁，周圍安靜下來，白手套的升旗手揚起國旗，義勇軍進行曲在敬禮聲後奏響，五星紅旗徐徐上升，在前進聲中、在無數人的注視中到達頂端。

    清晨的風送來涼爽，四下熱鬧起來，李菀在給學生們和□□一一拍照，林惜岚看向趙霧，問他困不困。

    趙霧搖了搖頭。

    他向來認為自己足夠深入群衆，可今早的升旗卻突然沖刷了他過去自以為是的認知，□□廣場他來過無數次，可當那抹紅旗迎着日出飄揚，數不清的民衆自發淩晨排隊只為等它升起時，趙霧卻驟然湧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凝重。

    踏上這條道路，背負的遠不止是長輩們的期待，肩負的更是對人民沉甸的責任。

    他把手臂搭在林惜岚肩頭，彎身垂頭，她側頭沖他一笑：“累了嗎？借趙隊長靠靠。”

    那是一條漫長而沉重的道路，一個人注定難以抵達的極寒高處，他忽地想起了那場雪山峰頂的征途，林惜岚會陪着他一路前行，永不止步。

    趙霧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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