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凌鹿照常上工。
其实昨天晚上,谢尔盖知道凌鹿遭遇了污染物以后,跟他说过可以请假休息一天,底薪照发。
但凌鹿想着在家也很闲,总不能翻来覆去地折腾小水壶和家里的其他电器,还不如去上班呢。
于是他还是准时坐上了前往工作站的公交车。
刚上车,凌鹿就听见车载广播正在播放昨天老城区出现污染物的事。
播音员三两句话便说完了昨天的事件,接着就是菜价物价、当日限电安排、当日供水安排……
凌鹿前几天和管家阿姨聊天才知道,原来城中的大部分地方都会分时轮流断电,每天的燃气也要限量。
像自己所住的公寓这样不限电不限燃气的地方,其实屈指可数。
自从知道了这点以后,凌鹿大大加快了洗澡的速度,生怕浪费了宝贵的燃气。
凌鹿正留神听着工作站区域的断电安排,身后两位阿姨的聊天声飘进了耳朵:
“这个月城里出现两次污染物了?以前没这么频繁哟?”
“没有没有,以前怎么也得两个月一次,哪有一个月两次的哦。”
“是不是又要到畸变期了啊?”
“是吧,看来这次畸变期的范围,又是咱们大地之城啊。”
“有可能。哎,不过没事,现在畸变期也没那么吓人了。”
“不知道这次会提前多久通知……说起来,你小儿子不是在前哨站吗?他有啥消息吗?”
“嗐,那小子能有啥消息?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这都十天了,连条消息都没给我发过!把我给气得!”
虽说这阿姨口口声声说着“好生气”,但凌鹿总觉得,她其实没那么生气。
对方安慰了她两句,又问道:“你儿子对象咋样了?上次听你讲,有个家里养猪的姑娘,对你儿子好得很哦?”
这位阿姨的声音更大了些:“说到这个,简直能气死人!那养猪的姑娘多好啊!离我们也近,将来结婚了快快生个崽,我给他们带崽崽多好啊!结果,这小子偏偏看上了黄昏之城一个挖矿的姑娘!”
对方羡慕道:“挖矿?挖矿好啊!挖矿来钱啊!——你别说,你儿子还真有福!”
阿姨又道:“嗐,我儿子那身高相貌样样都好,又在军队里——不,挖矿真不好。虽然来钱,但苦啊!离家远啊!我就想小两口都住得离我们近一些,早点生个崽,一家人和和满满有个照应。你说媳妇儿真要是个挖矿的,这结婚了之后也要继续工作,那将来他们到底在哪里安家啊!”
两位阿姨热热闹闹地说了一路,凌鹿也就断断续续地听了一路。
虽说凌鹿并不能全然理解她们讨论的内容,但他听明白了一点:
在阿姨们看来,畸变期是可以安全度过的。
相比起来,“儿子将来在哪里安家”“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是一个远比“畸变期要怎么办”更值得关心的内容。
凌鹿看着车外向后退去的路灯杆,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春台路,想起了崔屿说的“我要再开一间旧书店”。
他打开手腕上的通讯器,有种想要把刚才听到的对话告诉厉行洲的冲动。
可他刚按到键盘,就又把手指缩了回来。
“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都没有给我发过信息……”
阿姨高声说出的话,好像还飘在耳朵边。
正犹豫着呢,车到站了。
凌鹿跳下车,跑进工作站,开始修复一个折断了脖子的木偶娃娃。
*
这天中午,谢老爷子照例来叫凌鹿一起吃饭。
虽说凌鹿所谓的吃饭也就是吃颗糖豆喝杯水,但他挺乐意陪着老爷子一起吃饭,再听着老爷子海阔天空扯闲篇的。
但今天中午,谢老爷子一反常态地没怎么说话,只问了问凌鹿这两天的见闻。
当凌鹿说起在路上听到的关于畸变期的话题时,谢老爷子更沉默了。
他甚至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烟斗,往里塞了些烟丝,坐到椅子上吸了两口。
之前凌鹿从没见过老爷子抽烟,如今多少有些吃惊,不禁道:“谢老师,您是很担心畸变期吗?”
谢尔盖摇摇头:“我不担心。”
“现在的畸变期,比二三十年前已经好多了。”
“那时候才叫一个惨……”
谢尔盖狠狠吸了口烟斗:“现在,前线有厉将军守着——虽说还是很危险,还是会死人,但,我们能赢。”
说到这里,谢尔盖仿佛比刚才多了些说话的兴致,眼睛也再度变得炯炯有神,不住称赞道:“真的,要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天才的判断力,这么冷静的打法。”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小鹿你知道吗,第7号前哨站,就是厉将军——那个时候还是厉上校——力排众议,坚持在畸变期之前建立起来的。”
“当时其他人都说,这个前哨站根本毫无意义,简直是拿着年轻士兵的命去填他的功绩。”
“结果,嚯!厉将军就跟猜到了怪物的行进路线一样!配合着地形,配合着他让工程营赶出来的机关,7号前哨站愣是牵制了百分之五十的污染物,把第一批扑过来的怪物直接炸成了灰啊!”
凌鹿听到这里,犹豫一下,问道:“谢老师,您刚刚说‘亲眼看到’……您当时在现场?”
谢老爷子不是二十年前就退役了吗?怎么会几年前还在前线?
谢尔盖听到这句问话,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他将烟斗塞回嘴里,含含糊糊道:“总之,小鹿你放心吧,有厉将军在,畸变期最多就是大家过得苦一点,不用担心会有怪物冲到城墙下面。”
凌鹿点点头:“嗯,我放心。”
过了一会儿,凌鹿有些不太确定地开口道:“谢老师……”
谢尔盖:“唔?”
凌鹿:“畸变期到来前……军队里的人,是不是都会很忙很忙啊?”
谢尔盖:“就算不是畸变期,他们也很忙啊。”
凌鹿:“……喔……”
谢尔盖看着凌鹿的脸色,稍微来了点兴趣:“怎么问这个?”
凌鹿想了下,道:“是这样,我认识一个人……嗯,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前线吧。然后他说,‘有要紧的事,可以给他发信息。’”
“我现在越想越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才算是‘要紧的事’?”
之前自己觉得,灯光很好看,巧克力很好吃,都算是要紧的事。
可现在再想想……
或许“城里有污染物”,才是真正要紧的事?
谢尔盖取下烟斗握在手里,道:“要是前线士兵,估计得是‘你老婆生了’这种程度的事,才算是要紧的事了。”
凌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
从那天开始,凌鹿便没有再给厉行洲发过信息了。
他同之前一样,上班的时候在工作站修修补补,拆拆装装。
下班之后,他有时候会帮着管家阿姨买东西,有时候会和谢尔盖一起去医院看望菲莉亚。
有一天的傍晚,谢尔盖还拉着他,和马主任、小丁一起,去春台路吃了一顿小烧烤。
当然了,凌鹿吃了两颗糖之后,就全程都在喝水,外加笑眯眯地听大伙儿聊天。
凌鹿觉得,这样的生活挺有意思的。
……如果能够和厉行洲分享一下,就更有意思了。
不过,不管多有意思,都算不上是“要紧的事”吧?
很认真地思考过后,凌鹿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厉行洲了。
*
这天早上,凌鹿刚到工作站,就被谢老爷子揪住了:“小鹿,今天咱们出外勤啊。”
“出外勤?”凌鹿有些兴奋。
工作快一个月了,还从来没有出过外勤呢。
谢尔盖道:“是啊,那东西又不能长出脚自己走过来,只能咱们摸过去修啦!”
原来是市政府有人打电话过来,说门口钟楼的时钟停摆了。
凌鹿知道那座钟楼。
这钟楼也是旧纪年造的,就在市政府外的小广场上,大约有20米高,通体白色,顶部装着四面圆形的时钟,外面还有层玻璃钟罩。
每天晚上凌鹿下班的时候,都能听见那悠远的报时声。他身边的行人,多少也会说一句“六点了啊”“得赶紧回家了”。
这钟,这报时,已是大地之城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这钟突然不走了,引得不少居民来到小广场驻足围观。
凌鹿跟着谢尔盖往钟楼走的时候,就有人对他们一路注视,目光殷切,还小声议论着什么。
凌鹿猜测,是大家都盼着能把这座钟赶紧修好吧?
从曲折狭窄的铁楼梯慢慢爬到钟楼的顶部,谢尔盖带着凌鹿,将古董钟的机芯小心拆下来,又用特制溶剂清洗一遍,找出磨损严重的齿轮一一更换,最后细心地重新装回去,再给机芯注了油。
一直忙活到了夕阳西下,金色余晖落进了钟楼,时钟终于再度鸣响。
沉稳的报时声,伴随着盘旋的鸽子,伴随着温柔的晚风,在黄昏的城市里传得很远很远。
凌鹿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时钟后面,带着几分好奇,从缝隙里注视着夕照下的城市,打量着广场上的行人。
一阵风,将广场上一对母女的对话送到了钟楼里:
“妈妈,大钟好了!大钟又响了!”
“是啊,因为有厉害的机械师为我们修好了大钟哦。”
厉害的机械师?
凌鹿的嘴角翘了起来。
嗯……好想告诉厉行洲啊。
真想告诉他,我们修好了大钟,看到了很美的城市,还被人称呼为“厉害的机械师”。
然而……
这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如此一想,凌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次日晚上。
同往常一样,凌鹿正在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
通讯器突然嗡嗡震动起来,惊得凌鹿差点没拿住手里的喷壶。
看着来电人,凌鹿茫然地应声道:“先生?”
对方的声音沉沉的,似乎有些疲惫:“这几天怎么没发信息了?”
凌鹿此时还有些错愕,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谢尔盖的话,便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呃?啊?先生的老婆生了吗?”
那边沉默半响,终于道:“……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