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夫子家平日阴沉沉的堂屋里,今夜的灯火,分外辉煌。
马车上的男人坐在下首,对面,老两口的整张面孔都在放光。
他,是他们齐家的骄傲。
往上倒数四代,七十多年来,出的第一个举人。
当年,豫州乡试第五名!
他还不是个普通的举人。
虽然崇祯朝两次春帷,都名落孙山,但在怀庆府,甚至豫州缙绅眼里,他,都是大大的名人。
片言可以改生死,一字能够定输赢。
“宁向东山斗虎狼,莫惹西城齐大郎”。
他,就是齐夫子的独子,齐大郎——齐永康。
他是河北道,和南直隶,都赫赫有名的讼师。
这些年结交官府,包揽诉讼,挣下了不小的家私。
否则,齐夫子一辈子穷酸,哪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临老经过大挑,选上了个修武县训导的实缺?
此刻,听父亲说着高信之的琐事,他紧绷的面容,渐渐松弛下来。
“果然,就是个草包罢了。”
“但,这次事情做的如此漂亮,滴水不漏,必定是有高人指点。”
“难道,是他舅舅请的人?”
心里想着,口中漫不经心地道:“他既然如此惫懒,父亲何不将他黜退?”
齐夫子大吃一惊,连忙摇头。
“使不得使不得!”
“儿啊,你可知道,前几天夜里,咱家出了一桩怪事?”
齐永康目光一棱:“哦?和这高信之有关?”
齐夫子捻着胡须,回想起那晚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
嘴唇抖了抖:“这个——”
“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那晚,你爷爷他老人家,回来啦……”
手一抖,齐永康正要去夹菜的筷子将酒杯碰翻,酒水洒了满袖。
“什么?这——”
一家人站在院子里,等着老人去死的记忆,是每个人心里最大的愧疚,最深的伤疤。
“唉——”
齐夫子放下酒杯,长长叹了口气,将那天的事情娓娓道来。
齐永康默默听着,捏着筷子的手指骨节苍白。
不自觉地来回搓动,“哗哗”作响。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十分坚定。
“武德星君?”
“荒谬!我不信!这件事情,肯定有鬼……”
齐夫子摇头苦笑:“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你爷爷说的那句话,我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要说有鬼,你爷爷,他,他不就是鬼吗?”
齐永康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那,父亲,爷爷说他要走了之后,咳嗽声还在吗?”
齐夫子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嗯”了一声。
“还在呢,后半夜才消停的。”
“或许,是你爷爷他舍不得走吧,他没见着你呀!”
“说起来,他可是最疼你的……”
齐永康听的后背发凉。
连忙打断他:“父亲,我累了,你和母亲也早点歇着。”
“不管有鬼没鬼,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天一早,齐夫子走出房门,就看见儿子,正绕着小院溜圈。
他疑惑地问:“儿啊,起这么早干啥?”
“你这次回来,莫不是有啥事儿?”
齐永康停下脚步,看着父亲:“没事。”
“不过,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前年死了妻子,至今没有再娶。
这次看上王家那姑娘,却又被高信之坏了好事,弄的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他从小是个不吃亏的性子,所以,也不想跟家里提这些事。
领着满腹狐疑的齐夫子转到院墙外,在厨房后面停下。
齐永康指着地上:“父亲你看,这里,这里都有脚印。”
“事情过了三四天,已经看不大清楚。”
“不过,你看这个……”
他伸出右脚,大致比拟了一下。
“这个脚印很大,比儿子的靴底,长出将近一寸。”
他抬起头看着齐夫子:“父亲,你说那高信之身材高大,足有八尺二寸?”
齐夫子蹲下来,皱着眉头仔细查看,半晌,也没看出啥来。
他点了点头:“看着,倒有些像个脚印——”
“嗯,没错,那小子长的人高马大的。”
齐永康捏捏了眼角,眼中闪过一抹危险的光芒,却又被他似乎不经意的动作掩盖了。
他思忖片刻,淡淡地说:“父亲,咱们到厨房里看看。”
“应该,还会有发现。”
刨开柴草下的浮土,隔着一层布,一个竹笼露了出来。
齐永康顿了顿,心里更添了几分把握。
齐夫子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这,哪来的这个……”
齐永康没有抬头:“父亲,你确定,家里没见过这个?”
齐夫子猛揪胡子:“当、当然了!”
“咱家里,就没这个东西……”
齐永康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从旁边拾起一根树枝,屏住呼吸,轻轻挑开那片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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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了看,又慢慢凑近鼻子。
忽然,他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挥散眼前的尘土,齐永康将破布丢在一边。
又用树枝,把土坑里的小竹笼挑起来。
笼口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截干枯的草叶,搓成绳子的模样。
翻来覆去地把竹笼查看了几遍,没发现其它东西。
但,齐永康已经胸有成竹。
他伸手在坑里拨了拨,几个小洞露了出来。
“老鼠洞?这笼子,装老鼠的?”
齐夫子失声叫道。
齐永康摇了摇头,拍拍膝盖上的土,站起来。
笑了笑说:“不是老鼠,是蟾蜍。”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笼子装着蟾蜍,埋在地下。”
“不过……”
齐夫子脸色大变,尖声道:“蟾蜍?”
“难道是蛊术?巫术?”
“到底,谁跟咱家这么大仇?”
“这,这是要……”
有仇?
跟他齐举人有仇的,那可多了去了。
但谁吃饱了撑的,跑他父母家里干这个!
真有能耐,还不早找上他齐大郎了。
齐永康摆摆手,打断他。
“父亲过虑了,虽然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不过,估计跟那晚闹出的动静,脱不了关系。”
他仰头看着房梁。
曾经,他的爷爷就吊在那里,晃呀晃的,像条腊肉……
他生前偶尔收到的学费,学生们送来的的束修——腊肉。
他看看齐夫子,发现齐夫子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都有些回避。
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提那个老人。
齐永康问:“父亲,你说声音,是从房梁上传下来的?”
齐夫子脸色变了变:“好、好像是吧。”
齐永康默默点头,又问:“那,咳嗽声呢?”
齐夫子皱着眉,看看屋顶,又看看地上,努力回想着。
摇了摇头:“这个,唉呀——”
“说不太清楚,好像——”
齐永康已经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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